拿督樑仕遠在花梨木圈椅上坐好,熟練地在領口下墊上餐巾。站在紅木長桌彼端的僕人見主人已準備就餐,鞠了個躬後安靜地退下。
很難想象,這位尊貴的拿督出身異常貧寒。自七歲時割膠起家,歷經四十餘載悉心經營,現在的樑仕遠已是馬六甲地域最大的橡膠園主。不但掙下了萬貫家財,還爲自己贏得了“拿督”的頭銜。這個文萊國自十四世紀浡泥時期流傳至今的終身榮譽頭銜雖沒有俸祿可拿,卻倍受國人欽敬,更是社會地位的象徵。
他切下一小塊牛扒,放在口中咀嚼着,看着鮮美的肉汁從粉嫩的紋理中流淌到餐盤裡,又晃晃杯中的朗姆酒呷下一口。當焦糊的酒味的甜味與牛肉的鮮香完美地融合到一處時,他愜意地閉上眼,陶醉在美食帶來的歡愉中。大概是因爲生長在華工家庭,樑仕遠對高雅的紅酒並沒多大興趣,反倒是格外愛喝甜膩的朗姆酒。這讓伺候他的僕人省了不少事。畢竟,像朗姆酒這種由糖渣釀製的廉價酒,稍微像點樣子的鋪面就買得到。
隨着年齡的增長,樑仕遠對骨董的喜好越發強烈。這大概是種過度補償心理。小時候受窮多了,有錢後就要拼命補償自己。不過,和糟糕的飲酒品味截然相反,他對骨董的品味相當高。也正因爲如此,拿督先生便成爲了各大拍賣會邀請的常客。一般來說,像“東亞珍品骨董慈善拍賣會”這種小規模的拍賣會他是不太會賞光的,但這次他卻欣然前往,不爲別的,只因爲一件特別的骨董。
嘴裡的味道慢慢淡下來,拿督睜開眼睛,繼續切下一塊牛排。但在他一刀切下後卻愣住,停住了手中的動作。不,應該說,他停住了一切動作,整個人都僵在那裡,直勾勾地盯着對面。
那裡坐着個人!
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看着一個穿着淺灰色對襟褂子的刀條臉男人,正大剌剌地坐在自己對面的椅子上,玩弄着一把餐叉,樑仕遠強壓住內心的驚駭問:“你是誰?”
在發問之後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句廢話——對方如此放肆,怎麼可能老實回答問題?
“巴卡!”樑仕遠放下刀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聲呼喚着保鏢的名字。
隨即他再一次意識到,這句話也是廢話——如果沒搞定巴卡,他怎麼可能如此放肆地坐在自己面前?
難道連保鏢巴卡都被幹掉了?怎麼可能?他可是泰國拳王啊!樑仕遠曾親眼見過巴卡以一敵七,把對手打得落花流水。連七個彪形大漢都不在話下的拳王,怎麼會輸給面前這個瘦小的傢伙?!這個推論樑仕遠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自己相信。但眼前的事實又讓他不得不信。一想到失去了護衛,他的氣焰頓時萎靡了下去,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現在這裡就咱倆是活人,省點勁,好好吃。”那人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救命!救命啊!”樑仕遠聲嘶力竭地喊了兩聲,忽然意識到,這幢靠海的小樓獨門獨院,四周也沒幾戶人家,自己當初就是圖清靜才租下了這裡。便不再呼救,怯怯地問:“你……你究竟想幹什麼?”隨即第三次意識到,自己的話又是廢話——這人把自己帶來香港的僕人和保鏢都殺光了,唯獨留下自己,還能是想幹什麼?當然是想劫財!
“錢是吧?我給你,我都給你……”拿督巴巴地看着對方,盼望他提出劫財的要求。
那人聽他不住央求,笑了笑說:“先吃飯。”又指了指他面前的餐盤:“這麼好的牛扒,怎麼能浪費掉?”
樑仕遠只好哆哆嗦嗦地切下一塊肉送進嘴裡,只覺得像咀嚼着一塊橡皮,自己挑剔的舌頭竟完全品不出任何味道。
那人看着他吃,羨慕地嘆息道:“啊……半熟的牛扒,真是美味啊!”
聽他這麼說,樑仕遠不禁試探着問:“你……喜歡吃牛扒?”
成功的商人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不忘套關係。
“那是當然,好吃的東西誰不喜歡?”那人用手一撐桌面,翻到了樑仕遠這邊,靠坐在桌角,端起盛滿黑椒醬汁的銀盞聞了聞,讚歎道:“這醬料做得真好,聞着就讓人流口水啊!”
對方到了跟前,樑仕遠才發現,這人身材雖瘦小。但露出的手臂上肌肉虯結,極其精悍。見他對自己的吃食相當感興趣,下意識地推了下餐盤,想招呼他一起吃,又一想,讓對方吃自己動過的食物實在太不成體統,便訕笑着停住動作,進一步表明心跡道:“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保證你以後頓頓都能吃到比這好吃一倍……不不,好吃十倍的牛扒!”
那人端着銀盞,貪婪地嗅着醬汁飄散出來的香氣說:“像我這種人,是無福消受美食啊。”
樑仕遠笑得更加諂媚:“怎麼會怎麼會?你幹完這一票,保管以後頓頓都有美食吃啊!”
“我讓你好好吃飯,怎麼老問這問那?”那人放下銀盞,盯着樑仕遠:“還是說,你吃完了?”
樑仕遠的頭腦飛速旋轉着,琢磨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聽他的口氣,似乎不像爲了錢來的,可要不是爲了錢,又爲了什麼呢?他慢慢放下刀叉,小聲說:“吃完了……”
那人看了眼盤子裡剩的大半塊牛扒,點點頭說:“好,那就過來吧。”說着轉身向客廳走去。
見他對自己似乎毫無防備,樑仕遠忽然想出一條妙計——餐廳後面就是陽臺,陽臺下面就是沙灘。
而這裡,只是二樓而已!
他一面儘量無聲無息地站起來,一面心裡暗暗給自己鼓着勁:穩住,等他再走遠些!
當看到那人走到客廳屏風處時,樑仕遠甩開腿,掙着命向陽臺飛奔。
打七歲起就上山割膠,他練就了一副好腿腳!
只要跑出去大聲呼救,總會有人聽到!
只要跑出去!
眼看離陽臺的護欄越來越近,樑仕遠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地上一蹬,縱身向下跳去。不料身在半空,卻被生生拽了回來,一屁股又坐回到陽臺上。等他醒過味來,只覺得右肩火辣辣地疼。
“你太不老實了。”那人說着,扯下樑仕遠長衫的前擺,把他的手腳捆了個結實,拖進客廳。
“力氣真大!跑得真快!”這句驚歎在拿督腦海中只一閃,便被恐懼取代。因爲進了客廳,他一眼就看到曾經的泰拳之王巴卡正垂着頭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依舊保持着面向門外的坐姿,身前灑落着扇面狀的一大攤血,淋淋漓漓的還沒幹透。隨即,便覺得小腹,大腿,胸口如遭錘擊,疼得他殺豬一樣叫起來。
那人踢了拿督幾腳後蹲下來,冷冷地說:“老實回答問題,就不會再捱揍。”見樑仕遠連連點頭,不住嘴地答應,便問:“爲什麼來香港?”
“來看親……”話沒說完,劇痛就第二次襲來。這次的踢得更重,劇痛之下,他不禁嘔吐起來。等他吐差不多了,又聽那人問:“爲什麼來香港?”
拿督再不敢說假話,老老實實回答:“我是來參加拍賣會的……就是告羅士打的那個……”
“看中了哪件骨董?”
“我……就是隨便看看,沒打算買什麼”商人狡黠的本能讓樑仕遠編出一個高明的謊言來矇混,但隨即他就迎來了第三輪的痛苦,被活活踢得昏死過去。兜頭一盆涼水澆醒了,那人依舊重複着剛纔的問題:“看中了哪件骨董?”
拿督喘息着說:“印,一個金印,說是日本太師老爺的物件……”他肚子裡沒幾滴墨水,記性也不靈光,只知道是日本的大官傳下來的東西,卻稀裡糊塗地把“太閣”記成了“太師”。
“怎麼看中這個?”
樑仕遠苦着臉,委屈地說:“老爺,您明鑑吶,我只愛玩點木器瓷器,這不是我看中的東西,這是……一個朋友託我先買下來,然後他再拿東西跟我換……”
“你朋友是誰?”
“我只知道他姓孫,行九,都叫他孫九爺……”
“名字都不知道,也信得過?”
“我們一起做了好幾次生意,他是手藝人,人品還是可靠的……”
“他拿什麼換?”
“十件明代蘇式傢俱……”樑仕遠囁嚅着說出這句話,想起自己之所以會落到如此境地,都是因爲貪念所致。本以爲能撿一個大便宜,沒想到連老本都要摺進去,不禁悔從中來,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起來。哭着哭着,只聽那人又問:“拍賣會的邀請函在哪?”他生怕再受到毒打,只得暫緩悲聲,抽抽搭搭回答:“臥室……抽屜……裡……”
見那人轉身進了東屋。樑仕遠心中更加驚疑——他問邀請函幹什麼?難不成這強盜要參加拍賣會?正想着,就見那人舉着一張裱花印製的卡片走出來問:“是這個嗎?”
看到卡片上碩大的“樑仕遠拿督”幾個字,樑仕遠忽然明白了——他拿走自己的邀請函,顯然是要“替”自己去拍賣會,而既然他“替”了自己,那自己的下場便可想而知……
想到這裡,他嚎哭着苦苦哀求:“別殺我!別殺我!我保證不亂說,不亂說……”隨即又說:“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我有錢,我有十二座橡膠園,還有兩個繅絲廠……”他說貫口一般把自己的產業盡數報了出來,大概是覺得無論對方目的如何,這個世界上誘惑力最大的莫過於錢。可他似乎忘了,不久前自己已經開出過很類似的條件,但對方並不感興趣。
果然,那人對樑仕遠的哀求不做任何反應,卻舉起手裡拎着的另一件東西問:“信佛?”
那是一串相當漂亮的珠子。木質珠串上細密地刻着梵文寫就的《金剛經》,每一顆珠子都被盤得烏黑油亮,顯然是主人經常把玩的心愛之物。
看到自己心愛的陰沉木金剛佛珠被別人拿在手裡,樑仕遠心裡彆扭極了——這佛珠是曼谷高僧所贈,平時他連自己的太太都不讓碰!現在竟然……不過對方既然詢問,還是老實回答的好,或許這個強人能看在佛菩薩的面子上,放自己一條生路。便止住哭聲,用力點着頭:“我信佛的,我佛慈悲……”
不料那人只是走過來蹲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般嘟噥:“信佛嗎?也不知道你攢的功德,夠不夠下輩子投胎做人。”說着,只見他胳膊一晃,手中忽然多出一個東西。樑仕遠看到,那是一柄通體烏黑的菱形小匕首。但他不知道的是,這武器的正確名稱是——苦無。
那人拍拍他的臉,指了指坐在椅子上的巴卡:“想不想知道那傢伙爲什麼會那樣?”
樑仕遠機械地點點頭,卻忽然明白了對方的用意,驚駭萬分,撥浪鼓似地搖着頭,大喊:“別殺我!別殺我!”
那人微笑着說了句什麼,樑仕遠只見眼前黑影一閃,緊接着,就看到血從脖子裡標射出來,在空中勾勒出粉紅色的扇形輪廓後,灑落到地板上。對方卻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消失了。
“他說的沒錯”這是拿督樑仕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想法。
“別怕,不疼”這是拿督樑仕遠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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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戰爭已近在咫尺,但香港告羅士打酒店依舊燈火輝煌,進出的人們無不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就連酒店門口的花童和甜水商販也穿得格外光鮮,吆喝的比往日裡更加賣力,因爲就在今夜,這裡即將舉辦一場充滿奇珍異寶的拍賣盛會。
霧隱健太穿着藏藍色長衫,禮帽的帽檐壓得很低,混在人羣中,一點都不顯眼。這是伊賀忍術中的“無色”之術。所謂忍者,應該是躲在影子裡的毒蛇,是在對方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的人,必須能做到自然隱秘地融入人羣而不被發現。
正所謂“大隱於市”,隱蔽的最佳位置,莫過於鬧市中涌動的人潮。
作爲日本戰國時期真田十勇士之一——霧隱才藏的後代,霧隱健太對“國運之印”有着相當的瞭解。因爲這件寶物,是在大阪冬之陣(日本戰國時著名戰役)前,由霧隱才藏捨命護衛,親手交給真田幸村的妻子竹林院的。霧隱健太的另一個身份,是日本陸軍省軍務局長兼調查部長武藤章的助理。名爲助理,其實是武藤章的心腹死士,也是貼身保鏢。十天前,他拿着一張報紙,聲淚俱下地向武藤章講述“國運之印”的故事;七天前,他搞到了拍賣會嘉賓的資料,知道了每一個參會者的底細;五天前,他打探到一個文萊拿督明確表達了對金印的興趣,有備而來;一天前,他搞定了那個叫樑仕遠的拿督,現在,他以樑仕遠的身份,出現在告羅士打拍賣會的現場。
不過,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那個叫孫九爺的會對國運之印感興趣,但已經不重要了,再過不久,藏有太閣遺秘的金印就到手了,家族的願景即將實現!
“先生,請出示您的邀請函。”酒店大廳的接待客氣地詢問。
霧隱健太掏出邀請函遞過去。
“樑拿督,裡面請。”看過邀請函的接待愈發恭敬,又記起在嘉賓的備註裡提到過,這位拿督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忙雙手合十彎腰鞠躬,再次做了個“請”的手勢。
忍者面帶微笑,雙手合十回禮,似乎在不經意間露出了他手中正在把玩的那串檀香木金剛佛珠。
接待是見過些世面的,一看這佛珠就知道價值不菲,不禁感慨:“要不是這串珠子,真看不出這位先生尊貴的身份,誰能想象他身爲拿督竟如此簡樸,連個隨從也不帶?”
金碧輝煌的大廳中萬頭攢動,在昂揚的進行曲聲中,東亞珍品骨董慈善拍賣會如期舉行。隨着一件件骨董被收藏家購得,善款的數目也不斷攀升。
霧隱健太坐在鬆軟的單人沙發椅上,晃着杯中的馬爹利,有些無聊地看着這熱鬧的場面,心裡抱怨着武藤章的刻板——左右都是把金印偷出來,直接去偷拍賣會的倉庫不就好了,爲什麼非要等被人買下來才動手?
但他並不知道,這看似多此一舉的部署,其實大有深意。
在一番籌謀後,武藤章的“急智”最終形成了一個還算周密的計劃——由霧隱健太秘密潛入拍賣會,在金印被拍賣後再伺機竊取。
之所以把竊取金印的行動定在拍賣後,而不是拍賣前,是因爲這次拍賣會的幕後主辦者是美國的大財閥,且此人位居參議員,在國會中根深葉茂。要知道美國一直對世界戰局虎視眈眈,如果在拍賣前就盜走金印,怕是會引發連鎖反應,甚至會導致日美就此開戰也說不定。但若是等金印被賣出後再下手,不論買家是誰,整個事件就只是樁“盜竊案”罷了,帶來的不良影響自然小得多。
“接下來競拍的珍品,是‘豐臣秀吉螭虎紐黃金小方印’。這件骨董是日本戰國時期的太閣豐臣秀吉的遺物……”司儀詳細地介紹完藏品後,報出了起拍價格——8000美金。
臺下的賓客們紛紛舉起手中的小牌子,按照規定,舉牌一次,加價1000美金。
“現在的價格是9000美金”司儀面帶微笑繼續報價。
霧隱健太翹着二郎腿,不經意似的環視四周,當他看到一個留着仁丹胡的中年人神情嚴肅地端坐在沙發凳上時,心想:“果然和之前調查的那樣,有日本人蔘加競拍,但願他不會對這金印有太多興趣……”
價格水漲船高。漸漸地,一部分嘉賓放棄了競價,另一部分人則依舊頑強地舉起手中的牌子。
“各位來賓,現在的價格是八萬元!”司儀興奮的喊着。
按照拍賣的規矩,越是珍貴的骨董,拍賣的位次越靠後,如同唱戲壓軸的名角。這件“豐臣秀吉螭虎紐黃金小方印”在這次的拍賣會上,位次僅僅處在中間,在它後面,還有貴霜帝國的女神坐像和中國殷商時期的青銅鬲等重量級寶物。舉辦方萬萬沒想到,這個日本戰國時代的小印,竟能拍出令人乍舌的天價。
暗殺,監視,滲透,這些對霧隱健太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參加骨董拍賣他還是頭一遭。在見識到這些鉅商富賈的闊綽手面後,不禁感慨:“八萬美金!那能造多少支30式步槍啊……”
隨着價格的節節攀升,競價者更少了。按照規矩,在場中只剩下五、六名競價者時,可以採用喊價舉牌的方式。這時若再舉牌,就不再代表加價一千美金,而是由競價者直接喊出競標價格。
“十萬”留着仁丹胡的中年人舉起了手中的牌子。
“十萬元,各位來賓,現在的價格是十萬元!”司儀幾乎是扯着嗓子喊。連他也沒想到,這件不起眼的,十七世紀的骨董居然會有人給出如此高價!
“十五萬”一個長着亞洲面孔的中年人舉起了手中的牌子,霧隱健太聽着他蹩腳的英語發音,心想“這傢伙難道也是日本人?”
“二十萬”仁丹胡面上帶汗,但依然倔強地舉起手中的牌子。
全場響起一片低語聲,司儀被這個價格驚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臉上的笑容也變得無比僵硬。
霧隱健太看着他喊出高價,心想這傢伙明顯是衝着金印來的,可爲什麼之前自己沒有調查到?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按照武藤章的命令,如果金印被日本人拍下,那麼霧隱健太將發出密電,並秘密保護此人回到日本。抵達日本後,部署在港口的軍隊會立即以間諜罪將此人拘捕,收繳金印。等取出太閣遺秘後,再由武藤章出面澄清誤會,並將金印歸還——這時候的金印只是個普通的骨董罷了。
想到這個可憐傢伙即將到來的悲慘遭遇,霧隱健太不禁一笑。
“五十萬”
不知是誰喊出這麼一嗓子,會場內瞬間變得鴉雀無聲。霧隱健太更是目瞪口呆——五十萬美金!這些錢足夠裝備一個戰車中隊(當時,日本輕型戰車中隊編制爲10輛輕型坦克)!他馬上又意識到,這人說的不是英語,而是漢語。
果然,對金印興趣最大的,是中國人!
不過既然是中國人,就意味着少了許多顧忌,反而好辦得多。
“五十萬一次,五十萬兩次,五十萬三次……”司儀重重落下手中的拍賣槌,向贏家道賀:“恭喜這位先生競價成功!這枚‘豐臣秀吉螭虎紐黃金小方印’即將被您擁有!也感謝您爲慈善事業做出的貢獻……”
霧隱健太揮揮手,站在角落裡的侍應生立刻走上前來:“先生,您需要什麼?”
“那位先生是?”忍者指着第二排坐着的那個拍下金印的中國人,那傢伙身軀格外肥大,把身邊漂亮的女伴襯托的異常嬌小。
侍應生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說:“啊,您是說那位魁梧的先生嗎?他是蘇老闆,是咱們這數一數二的富豪。”
霧隱健太記得名單上確實寫有幾位香港本地的名流,其中一位正是姓蘇,又問:“啊,蘇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蘇老闆是我們酒店的貴賓,經常光臨。”侍應生小心地回答着。心想一定是蘇老闆豪闊的手筆成功吸引了拿督先生的注意,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要做成幾筆大生意。
霧隱健太從兜裡掏出樣東西壓在空掉的酒杯下,又敲敲酒杯,對侍應生報以感激地笑容。侍應生會意地把酒杯連同下面的東西一道拿起,見杯下壓着表情嚴肅的大鬍子格蘭特(美國第十八任總統,50美元鈔票上的頭像),便迅速揣進兜裡,識趣地拿着空杯退下,心想今天賺大了,這筆小費比自己兩個月的薪水都多。
就在整個會場還沉浸驚詫中,對這位豪客一擲萬金的舉動的歎爲觀止時,霧隱健太已離開了會場。在經過酒店那扇光鑑照人的落地玻璃門時,藉着玻璃的反光,他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禮服的身影正匆匆穿過大堂,那人的相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胖大的臉上留着一撮仁丹胡。
“毛頭毛腳的可憐傢伙。”想起落槌時那傢伙的表情霧隱健太就想笑。又一想這傢伙的運氣也算不錯,雖然沒拍下金印,但至少躲過了一場牢獄之災。
他從容地走出酒店大門,禮貌地向門童詢問:“蘇老闆的車,是哪一臺?”
門童警惕地問:“您是……?”
忍者掏出請柬晃了晃,說:“我是他還沒來得及認識的朋友。”
作爲香港頂級酒店的服務人員,怎麼可能不知道這種上流人士的結交方式?酒會、舞會、拍賣會,不正是爲這些社會頂層的精英搭建的社交平臺嗎?門童不敢怠慢,眯着眼看看門前的那排轎車,向一輛黑色的別克Special一指,說:“那輛,黑色的別克車。要不要我幫您把司機喊過來?”再扭頭看時,卻發現那位瘦小的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霧隱健太搞清楚了目標的座駕,快步走過馬路,一閃身進了條漆黑的巷子。他迅速地脫下長衫,露出裡面皺巴巴的黑色對襟短褂來。不到十秒鐘,高貴的“拿督”就變成了下里巴人。
越是車水馬龍的高檔場所,人的警惕性往往就越低。在停車場後面茂盛的灌木的掩護下,霧隱健太悄悄摸到蘇老闆的車後,用髮夾捅開車尾箱鑽了進去。
而當拍賣會結束,大腹便便的金主手裡拎着戰利品,摟着自己身形婀娜的女伴鑽進轎車後,司機發現,車似乎比來的時候沉重了些。“看來老闆今天做得必定是發財的買賣,貴重貴重,越富貴的人才會越重嘛”司機暗想。但他並不知道,車子之所以會重,是因爲車尾箱裡藏着一個人。司機美滋滋地踩了腳油門,別克車漆黑的車身披戴着金燦燦的燈光駛離告羅士打酒店,向太平山的方向駛去……
從富商的宅院離開時,霧隱健太格外輕鬆。“這麼貴重的物件,居然也不收進保險箱,就那麼明晃晃的擺在客廳裡。看來這頭肥豬過高的估計了英國人的治安(香港此時爲英國殖民地)。沒準他現在已經發現金印被盜,報警了吧?可那又怎樣?就算香港警察能在幾天內查明真相,恐怕那時金印早已到了日本。”他得意地想。
“如果‘國運之印’由非日籍人士購得,就看你的手段了。但是切記,行動必須秘密,更不要隨便惹麻煩。”這是武藤章的命令。所以,霧隱健太在獲取邀請函時不惜殺人,因爲死人是不會報警的,這可以讓他安全地參加拍賣會並在第一時間準確地知道買主的信息;但在偷印時卻一人未傷,則是因爲沒有必要給自己惹上無謂的麻煩。
也許是身懷重寶過於緊張,霧隱健太在回來的路上總覺得有人跟着自己。回到旅館後,他進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簾放下,站在後面隱蔽地觀察着外頭的情形。
夏夜的巷子裡,除了偶爾經過的人力車踏過霓虹燈灑下的殘光,就只有“嚯嚯”蟲鳴,幾乎看不到行人。
觀察了五、六分鐘後,忍者滿意地離開了窗口,再次檢查了一下門鎖的情況,確認安全後,這纔將盛放金印的木匣從袋子中取出,小心地放在桌子上。暗黃的燈光下,黑色木匣上斑駁的五三桐紋更顯滄桑。霧隱健太輕輕撫摸着匣面,雙眼模糊了起來——當年才藏公不惜以生命捍衛的,就是這件寶物呀!
他極其小心地打開了匣子上的搭扣,輕輕把匣子打開。真正的寶物終於出現在他面前——這是一方純金鑄就的小印。印面爲三釐米見方的正方形,高五釐米,以此數暗合豐臣秀吉的家紋——五三之桐。印臺上的螭虎栩栩如生,張牙舞爪呈騰躍狀。印上以陽文刻着“秀吉用印”四個端正的漢字。
這金印遠觀時雖渾然一體,近看時,印身上卻若有若無地散佈着細細的嵌紋——這是用極高明的手法將印身部件分別製作,最後嵌合到一起的明證!由於製作時嵌合的就極緊密,歷經三百餘年,原本就極細的嵌痕更加模糊。
霧隱健太知道,這金印是由戰國時安土城的設計者——營造大匠岡部又右衛門的嫡傳弟子堀田重光所制,工藝堪稱鬼斧神工!在這方寸小印上,竟使用多重榫卯結構來嵌合,如果不得其法完全無法打開,當然,暴力破壞除外。但從光滑如絲般的印身來看,金印在製成後應該從未被打開過。
找到了,找到了!這的的確確是“國運之印”,印中藏着的,就是太閣大人的遺秘!
“得知我今日之成就,才藏公的英魂也會安息吧。”霧隱健太想。客觀地說,他如今的能力,應該說遠超過他所敬仰的先祖——霧隱才藏。除了忍者訓練外,霧隱健太還受過嚴格地間諜訓練。他不但具備高超的忍術,精通冷兵器和近身格鬥術,還精通槍械、爆破、駕駛和通信技術,並能熟練使用日、英、漢三種語言。和他相比,那位才藏的能力簡直不值一提。
獲得金印固然重要,但霧隱健太知道,更重要的,是把金印打開,取出豐臣秀吉的遺秘。於是便強抑着內心的激動,仔細觀察起金印,試圖找到打開的辦法。他先是順着某個相對寬一點的縫隙,小心地扳了扳。
金印紋絲不動
他想了想,又換了個角度,稍微用了點力氣推了推。
還是紋絲不動
多重榫卯結構雖然複雜,但霧隱健太對這種嵌合模式卻有着相當深刻的瞭解。要知道製作和破解機關匣可是忍術訓練的重要課目之一。按照他的理解,這兩處明明應該是開啓的機關所在。可爲什麼又推又按,這金印竟連一點鬆動的意思都沒有?難道另有機關?
一定是這樣!
忍者拽過檯燈,仔細地把金印拈起來觀察,既然印臺上的嵌縫紋絲不動,難道機關會在小小的印鈕上?他想起《百地百術》(據傳爲伊賀忍術創始人百地三太夫所著的忍術書)中關於“消息物機關匣”的記載——用複雜的榫卯結構製作的機關匣,其開啓的機關卻被另置於特殊的“消息物”上。
如果有“消息物”,就一定是這螭虎!
想到這裡,他心情一振,顧不得明晃晃的金光把眼睛刺得生疼,一遍遍地在螭虎鈕上尋找着玄機。卻終於發現,這隻眉目宛然的螭虎,竟似乎是與印臺一體鑄成,渾身上下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
“見鬼!”他沮喪至極,忍不住罵出聲來,在驚歎堀田重光高超技藝的同時,也安慰自己:三百多年都沒人打得開的東西,怎麼可能這麼簡單就被我打開?既然已經拿到了手,打開它也只不過是遲早的事,還是馬上去向部長報告吧。
他戀戀不捨地把金印放回去,站起身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