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田町的首相官邸院牆四周裝滿了報警器,每隔三分鐘,就有一支荷槍實彈的小隊巡邏經過。有人曾揶揄說,這座戒備森嚴的官邸,別說人,就是隻耗子,沒有通行證也溜不進去。
讓人難以想象的是,自昭和14年(1939年)1月首相近衛文麿辭職至今,短短一年多時間裡,這座並不宏大的官邸已經三易其主。蕭規曹隨的平沼騏一郎幹了七個月就因爲撐不下去而宣佈辭職,繼任的阿部信行竟然只幹了四個半月就被議員們集體彈劾倒了臺。接過燙手山芋的現任首相米內光政是海軍出身,雖說頗受天皇陛下青睞,卻無論怎樣都和議會彈不到一個調上。自他上臺那天起,下臺之聲便不絕於耳,導致他的政令完全無法順利施行。
全日本或許只有一個人對這樣糟糕的情況興奮不已。說來奇怪,這人居然是近衛文麿。
其實,近衛文麿之所以會辭掉首相一職,也是因爲撐不下去。
就在兩年前,近衛文麿提出了“閃擊中國”的速決戰設想,旨在通過地面部隊的快速滲透,迅速掌控中國的各個戰略要津,最終逼迫中國投降,從而讓日本的侵華戰爭全面勝利。但他沒想到,那些瘦弱的,看似不堪一擊的中國人竟會在開戰後爆發出極大的韌性,不顧命地抵抗,讓閃擊戰徹底泡了湯。
到現在,這場戰爭由最初的勢如破竹演變成了膠着對峙的態勢。而就在國庫被戰事消耗得日漸乾涸之際,因戰時軍費籌集機制發行的公債又使得國內民怨迭起,這一系列的糟爛事,讓朝野內外對他的厭憎與日俱增。
面對這樣的境況,他只能選擇辭職。畢竟要是再幹下去,估計還沒等到被彈劾,議員和國人的唾沫已經把他淹死了。於是在把首相寶座拱手送給了雄心滿滿的平沼騏一郎後,近衛文麿潛下心來,在樞密院議長的位置上大力開展“新體制運動”(由近衛文麿發起的,在日本國內以達成‘國防國家’爲目標,解散現有政黨,推行輿論劃一、一國一黨的法西斯專制運動),把議會的選票和國民的情緒重新梳攏到“支持戰爭”的方向上來,爲自己重新掌權夯實基礎。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新體制運動”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現在,由他提出的“建設東亞新秩序”又重新見諸報端,他的種種政績也開始頻頻被議會提及,首相的寶座,似乎已近在咫尺。
就在相位唾手可得之際,近衛文麿卻猶豫起來——雖然在政治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萬萬沒料到的是,短短一年半的時間裡,日本的經濟竟然如斷崖般下滑,幾近崩盤。
也難怪,如此頻繁地更換首相,哪個國家也吃不消。在戰爭和政局的雙重動盪下,經濟不垮纔怪。
在這個時候,去當首相不啻於跳火坑。上任後,一旦經濟真的崩了盤,輸掉戰爭自不必說,“近衛文麿”這四個字也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
可不當首相,難道就這麼看着自己苦心經營出的大好局面,和這好不容易纔到手的機會白白溜掉?
當,還是不當?這是個問題……
他知道,膠着的戰事、國家的困境和自己的兩難,歸根結底都是因爲同一個原因——沒有錢。
沒有錢,就造不出飛機大炮,就供不上軍需糧餉,就不可能贏下戰爭。
沒有錢,國人就活不下去,甚至會推翻政府也未可知。
近衛文麿相信,只要有足夠的錢,重任首相後自己一定會率領日本崛起,讓大和民族雄踞世界舞臺。可問題是,上哪去搞錢呢?國內的大財團已被掏空了口袋,而在米內光政那個蠢貨的“運籌帷幄”下,原本支持日本的德國和意大利也因爲內閣的親美行爲漸漸疏離,不願提供任何援助。
究竟要怎麼辦……?
秘書禮貌地敲了敲門,快步走進來把一疊文件放到近衛文麿的辦公桌上,然後退了出去。他只想着趕快回到座位,把手頭積壓的工作儘快處理完,卻沒有注意到議長的臉色相當難看,兩道原本間距很寬的眉毛也擰到了一起。
“每週都要整理國內的經濟資料,真是頭疼。這些不是內閣纔會關心的嗎?作爲樞密院的議長,難道協調藩閥政黨還不夠他累的,還有精力去管內閣的閒事?”秘書心裡抱怨着,腳下卻不敢耽誤,飛快走回到座位上,一頭扎進文牘案卷中繼續工作起來。
翻了翻秘書剛送來的文件,近衛文麿的心情更差了。從各部呈報內閣的請款文件及批覆中他看得出,國庫現在已見了底,再多拿出一分錢來也格外艱難。
就拿這沓文件中的《“第四批船艦補充計劃”款項給付申請》來說,這個自昭和14年(1939年)年開始實施的計劃,主要內容是增建“大鳳”號和“雲鷹”號兩艘航母。本以爲海軍出身的米內光政對海軍省多少會網開一面,好歹撥一部分款,誰知他的批覆居然是“暫緩支付”。
看來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看了一整天文件的近衛文麿長嘆一聲,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來,扭動着僵硬地脖頸走到報刊架前,抽出一張報紙看起來。
這是一期昭和15年(1940年)6月的《朝日新聞》。當翻看到文化與經濟版面時,一條題爲“東亞珍品骨董慈善拍賣會計劃於本月底在香港告羅士打酒店舉辦”的簡訊,像磁石般把他的目光牢牢吸在報紙上。
那是一則簡訊。
大四開的報紙版面上,這條簡訊只佔據了豆腐塊大小的篇幅,標題下面除了用寥寥數言草草說明一下拍賣會舉辦的時間地點外,就只是把參加拍賣的珍品名稱羅列出來,連張照片都沒有,顯然是敷衍到了極點。撰寫這條簡訊的記者絕不會想到,這條他用來應付差使的簡訊竟會引起樞密院議長的極大興趣。
近衛文麿感興趣的,是其中一件拍賣品的名字——“豐臣秀吉螭虎紐黃金小方印”。
這方金印,在別人看來只是一件並不太值得誇耀的收藏品。畢竟戰國時代存世的骨董多如牛毛,一枚小小的印章,遠不如刀劍甲冑更有收藏價值。但作爲天皇近臣五攝家(天皇宮廷中最高級的攝政大臣,五攝家分別爲:近衛氏、九條氏、鷹司氏、二條氏及一條氏)之首——近衛家的後人,自小便熟知宮廷秘辛的近衛文麿知道,這個帶着螭虎印紐的金印是豐臣秀吉最爲珍貴的遺物,是德川幕府自掌權後直到倒臺都一直在尋找的寶物。
它的名字並不是“豐臣秀吉螭虎紐黃金小方印”,這個又長又拗口的名字僅僅是取自外觀和材質,它真正的名字,是“國運之印”。
印,是身份和權力的象徵。日本國最著名的印信,只怕非織田信長的“天下布武”莫屬。豐臣秀吉上臺後,也鑄刻了幾方自己的專屬印信,但其中最神秘的、最別緻的,就是這件“國運之印”。
說它神秘,是因爲此印並非秀吉在世時常用的印信,而是在他自知大限將至後臨時找巧匠鑄造的。此舉讓人極其費解——權傾天下的太閣,爲何在死前要造這麼個東西?據知曉內情的人說,此物是秀吉向天皇傳遞密報所用,可就算要保護情報不外泄,用機關匣也足夠了,爲何一定要用黃金鑄個印章出來?
說它別緻,是因爲此印的造型與秀吉其他印信截然不同。豐臣秀吉的印紐,造型多與大象有關。後人猜測也許是因爲他身材瘦小,又被曾經的主公信長呼爲“猴子”,纔會對巨大壯碩的動物格外青睞。而且秀吉所用的印,形狀也多爲高印紐薄印臺的鈕印式樣,很難想象,他居然會讓人鑄出以螭虎作爲印紐的,印臺高厚的中國式印章。
更讓人驚訝的是,豐臣秀吉鑄造此印的目的,竟是要獻給天皇陛下。他官居太閣,位極人臣,一輩子喜愛權柄。若不是日本國人已將天皇奉爲在世神祇,只怕他早已將其罷黜,改朝換代了。怎麼在臨終時心裡又忽然惦念起挾在自己股掌之上的天皇?據說後陽成天皇(第107代日本天皇,年號慶長)得悉此事後,並未接受秀吉臨終饋贈的金印,這足見其對“太閣”的芥蒂之深。也正是因此,才導致此印被秀吉的親信大谷吉繼所獲,最終流入民間,不知所蹤。
不過,只有少數人知道這金印的真正意義。
想到這裡,議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翹去——這些骨董商人和收藏家無論如何都不會料到,在這方不及嬰兒手掌大的小印中,竟會藏有改變日本命運的力量。
畢業於京都大學法學系的近衛文麿受過相當良好的現代教育,當然不會相信三百年前的古人會製作出什麼有魔力的寶物。既然傳說這金印能改變日本的命運,那很可能是跟豐臣秀吉藏匿的財寶有關。
畢竟,能扭轉乾坤的,除了錢還能是什麼呢?豐臣秀吉貿然發動壬辰戰爭,致使日本元氣大傷,國力一落千丈,這可說是他一生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或許他認爲,只有在臨死前向天皇繳納自己的財寶,才能安心往生極樂吧。要按照這個邏輯想的話,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否則,何以在諸多的秘寶中,只有它被冠以“國運”的名號,讓德川幕府二百多年來一直不斷尋找?
因爲,金印裡藏着一筆足以扭轉國運的財富!
正想得興奮時,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
“議長,陸軍省軍務局長兼調查部長武藤章閣下沒有預約,但他堅持要見您……”秘書的聲音聽上去很爲難。
近衛文麿眉頭微微一皺,道:“讓他進來”。
四十八歲的武藤章雖然帶着眼鏡,卻掩不住滿臉的暴戾之氣。一進屋,他就筆直地打個立正,對議長來了個九十度的深鞠躬。
“坐吧。”近衛文麿對自己的親信擺了擺手:“這麼急着見我,是什麼要緊事”?
武藤章直挺挺地坐下,從隨身的公文包中,拿出一份報紙,俯首鞠躬,雙手平舉着呈給議長。
“哦?”近衛文麿一怔,因爲這份報紙,和他正在看的那份一模一樣。
“啊呀!”正低着頭的武藤章看到辦公桌上翻開的報紙,面露喜色道:“您已經看過了”。
“你在說什麼”?
“議長請看。”武藤章把自己手中的報紙展開鋪在桌上,指點着說道:“這個螭虎紐金印,身爲五攝家出身的您不會不知道吧?”見近衛文麿不說話,他壓低聲音說:“這可是傳說中的‘國運之印’吶”!
“只是傳說罷了,沒什麼大不了。”近衛文麿平靜地看着武藤,心裡卻想,此人並非貴族出身,怎麼會知道這件宮內流傳的秘密?
“雖然是傳說,但這‘國運之印’可是確有其事,裡面也確實藏有太閣的遺秘”。
近衛文麿拿起杯子,發現已經空了,便站起來朝茶水臺走去,一面漫不經心地說:“這種無聊的傳說也值得專程跑一趟?你又是從哪裡道聽途說來的”?
武藤章正容道:“鄙人有一位部下,是當年真田家臣的後人。他的祖上曾冒死護衛過這金印,自金印不知所蹤後,他的家族就以‘找回金印’爲願景,世代相傳”。
“這麼說,你這位部下是武士的後代了”?
“不,不是武士。他的祖先是忍者”。
“忍者嗎?……”近衛文麿顯然對“忍者”這個身份並不重視,他捻起兩小搓茶葉,投進面前的兩杯開水中,又問:“這麼重要的秘密,他又爲什麼要告訴你”?
武藤章清清嗓子,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他把我當成主君侍奉,金印的事,對我自然是知無不言”。
自戰國時代起,武士和忍者一旦和貴族之間有了主侍關係,就必定會拼死報效。大貴族出身的近衛文麿當然不會不知道這種關係有多牢靠。但聽到武藤章這麼說,他還是很驚訝——都這個時代了,難道還有這種守舊循禮的人嗎?
“這麼說,他是你的死士嘍”?
大概是聽出了議長語氣中掩飾不住的羨慕,武藤章惶恐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此人侍奉在下,一如在下侍奉議長”!
“好,好……”議長笑着走過來,把沏好的茶遞過去:“現在是非常時期,就不要苛求茶葉的品質了”武藤章恭敬地雙手接過,感激道:“您親手沏的,就算是草梗也甘甜無比”!
近衛文麿重新坐下,呷着茶問:“來跟我詳細說說,你都知道些什麼”?
“據他說,豐臣秀吉公逝世前,囑託大谷吉繼將此印秘呈天皇陛下。據說秀吉公曾有言‘此物關乎國運,切勿輕慢’,但不知爲何陛下並未收下,那時秀吉公已逝世,金印也就到了大谷吉繼手裡。之後,他以此印做陪嫁,得以與當時勢頭正盛的真田家聯姻。後來真田敗落,金印便流落民間,最後沒了蹤跡……”
“唔……”
聽他說得和自己所知完全一致,近衛文麿想了想又問:“我一直不明白,爲何真田家已擁有了‘國運之印’,卻輸掉了大阪之陣,被家康公攻破了本丸呢?你的部下是真田家的後人,知不知道原因”?
“我也曾提出過和您一樣的問題”,武藤章答道:“據他說,有兩個原因:一是秀吉公有言在先,“國運”乃是日本國家之氣運,並非諸侯一家之氣運,所以印中所藏遺秘對於大名來說沒有什麼作用”。
“哦”?
“秀吉公在把印交付給大谷吉繼時曾說‘掌天下者獲此秘如獲至寶,諸大名管領獲此秘如獲蒲麻’”。
“也許這是秀吉公怕金印被諸侯覬覦,故意這樣說……”近衛文麿認爲,這不過是豐臣秀吉耍的一個“此地無銀”的小伎倆而已,又問:“另一個原因是”?
“第二個原因是,這金印有着相當複雜的機關,不得其法者無法開啓。所以即便得到了金印,如果打不開,就無法看到太閣的遺秘”。
“可據我所知,領受太閣遺命的大谷吉繼是知道如何開啓金印的,難道他沒有把裡面的東西拿給真田家嗎”?
武藤章滿臉嚴肅地說:“這正是少輔大人(大谷吉繼的官職)值得敬佩之處。他雖然知道如何開啓金印,卻恪守對太閣大人的誓言,絕不把‘國運之印’的秘密泄露給除天皇陛下之外的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死腦筋!”近衛文麿心裡暗罵,不過他要感謝大谷吉繼的“死腦筋”,否則金印中的財富可能早就昭然於世,不能給他帶來建功立業的機會了。正思忖間,卻聽武藤章又說:“不過,真田家的人在少輔大人過世後,曾想盡辦法要開啓金印,但最後終於還是沒能打開,這才讓太閣的遺秘一直保留到現在”。
這番話讓近衛文麿心一沉——如果打不開,就算金印到手又有什麼意義?想到這裡不禁吁了口氣。
武藤章似乎看出了議長的擔心,說:“我這位部下深諳破解機關之道,開啓金印對他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聽武藤章說得篤定,近衛文麿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來找自己說金印的事,又表示自己的手下能打開金印,該不會也猜到太閣的遺秘是筆財寶,想從中分一杯羹吧?於是話鋒一轉,試探問道:“武藤君,你我都是直來直去的人,有什麼事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比較好”。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聽到這句話的武藤章一臉錯愕。
“直說吧,事成之後你要多少?”近衛文麿想想覺得這麼說太籠統,便直言道:“或者說,你們倆一共想要多少?開個價吧……”
“開價”?
議長玩味地看着面前的部下,說:“你這麼急着來彙報國運之印的事,難道不知道太閣究竟留了什麼在裡面”?
武藤章愈發摸不着頭腦,遲疑着答道:“據說,是能讓日本國運永遠延續下去的東西……”
“那麼,什麼東西才能保證國家的氣運?是人?糧食?礦產?還是什麼?”近衛文麿敲了敲面前的茶杯,用老師在啓發學生的語氣問:“這麼說吧,我們如果有了足夠的‘什麼’,纔會不用再喝這麼差勁的茶呢”?
“有了……”
近衛文麿微笑着掏出一枚100日元的硬幣拍在桌上,意味深長地看着武藤章。
“難道是……錢?”看到對面的“老師”微微點頭,武藤章心裡立刻雪亮——議長該不會認爲自己來報告消息,是要從中牟利吧?!他“騰”地站起來,直盯着近衛文麿的眼睛,大聲道:“議長閣下!在下一介武夫,承蒙天皇恩澤和您器重,怎麼敢有私心貪念?”他生怕議長信不過自己,又衝着皇居的方向慨然發誓道:“天皇陛下在上,我的忠心可鑑天日,如果我對國運之印有半點貪念,叫我死於白刃之下,永世不得輪迴”!
“你那位部下呢?他可不見得像你這樣無私,這金印怎麼說也是他的家族願景啊”。
“他和我一樣,並不知道金印中到底有什麼。再說他的願景只是‘找回金印’,而不是‘佔有金印中的遺秘’。他在對我說起這件事時曾明確表示,金印是太閣遺物,理當爲國家所有,只不過他恪守家族信條,要求我務必讓他完成找回金印的任務而已。”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武藤章着實口渴,便端起茶杯猛灌起來。
聽他賭咒發誓,又見他牛飲茶水,這副憨態可掬的武夫作派讓近衛文麿放了心。他笑着擺手示意對方坐下,說:“看來是我想偏了,你可千萬別見怪呀,畢竟這麼大一筆財富,很難有人不動心吶。”
“在下是武士,他是忍者,我只關心國家的武運,他只關心忍者之道,錢財對我們來說沒有意義!”武藤章放下茶杯,坐得越發筆挺。
“是啊是啊,白水劍豪,武士的忠勇和忍者的俠義,今天我算見識到啦……”議長哈哈大笑,親切地叫着他的別號安慰着他。武藤章生性兇狠好鬥,在一手締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屠城”後,更是以武士自居,他出生於熊本縣白水村,那裡恰是戰國劍豪宮本武藏晚年時的居處,故自號“白水劍豪”。
見信賴的部下情緒平復下來,近衛文麿的思路又轉回到金印上。接着剛纔的話題說道:“雖說你的部下很厲害,但也不見得有十足的把握開啓金印吧?這三百多年來,能工巧匠不在少數,不都沒打開麼”?
“您說得對,他從沒見過金印,怎麼可能有十足的把握打開?”武藤章誠惶誠恐地回答:“不過他對破解密匣之類的很有一套,打開金印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唔……還是要再想想看,有沒有更穩妥的辦法。畢竟那可是三百年前的金印哪,萬一弄壞了……”近衛文麿話沒說完,桌上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議長,昨天和您約見的尾崎秀實先生已經到了……”
近衛文麿略一思忖,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尾崎秀實和近衛文麿一樣,都是學法學出身。出衆的才華和相同的學業,讓他備受近衛文麿的賞識。在他擔任《朝日新聞》記者期間,撰寫了大量文章,對時事政治及國際事態頗有見地。於是在三年前,近衛文麿便經常和他探討經濟、文化、外交等各類問題,讓他在幕後爲自己出謀劃策。這期間,兩人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首相、部長閣下”西裝筆挺的尾崎秀實進門後分別對屋內的兩人深鞠一躬。
“秀實嘛,坐、坐。”近衛文麿面帶微笑,親切地招呼着,糾正道:“我早就不是首相啦,怎麼還叫這稱呼”?
雖然重要的事情還沒說透,但武藤章並不想讓無關的人知道這件秘密。便面無表情地向記者微微點頭示意。又轉頭對議長說道:“我先告辭,晚些時候再和您商量”。
尾崎秀實何等聰明,既從他的話中讀出了意猶未盡,便也謙辭:“不不,你們繼續聊,我改天再來拜會議長……”
不料近衛文麿卻攔過他的話說:“都不要走。你們倆一文一武,都是我信任的人吶。用中國人的話說,現在這場面,是‘秀才遇到兵’嘛。”他胡亂用着中國的習語,心中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金印的事,要多聽聽這位幕僚的建議。便推心置腹地說:“我們來開個小會,不過,商量的可是關乎國運的大事”。
之所以會讓尾崎秀實參與進來,是因爲他對日本歷史頗有研究,想必也聽說過“國運之印”的傳說。他思維縝密,性格冷靜,常能跳出局外剖析問題,有他在旁建議,必然能大大增加獲取太閣遺秘的成功率。
見兩位互相併不熟悉的親信勉強入座,議長有些孩子氣地笑着說:“這事說來荒誕,不過倒也很有趣,我覺得自己就像桃太郎,你們就是天神送來的的白犬、猴子和雄雞,咱們要齊心協力,拯救日本”!
本來指望這句風趣的話能把氣氛緩和下來,不料等他說完,武藤章依舊板着臉,尾崎秀實則困惑地問:“我沒懂您的比喻,不過這桃太郎,或者說我們日本的民間故事,倒也可以作爲文化滲透的一種方式……”
近衛文麿這纔想起事先和秀實約下的是商談關於“東亞共榮”的話題,心裡暗暗埋怨自己興奮過頭,有些放浪形骸了,這樣的大事,應該說得嚴肅些纔好。但還沒等他措好詞,就見武藤章掃了一眼秀實,說:“議長閣下,這件事難道要公開嗎”?
他的心思近衛文麿一猜即中——無非是因爲尾崎秀實是記者罷了。便解釋道:“不用擔心,在這間屋子裡,秀實不是記者,而是我的智囊,這件事我正要聽聽他的意見”。
“議長這麼相信這個傢伙嗎?”武藤章忿忿地想。
他不知道,尾崎秀實早已暗中擔任近衛文麿的幕僚多年。這並不僅僅是因爲秀實睿智聰明,經常能提出有價值的意見;更重要的,是他口風很嚴,從未泄漏過消息。
近衛文麿看了看秀實,指點着報紙上的內容問:“貴報的這一版,你沒認真讀過吧”?
“說來慚愧,我平時很少看自家的報紙……”尾崎秀實道着歉,湊上去只看了一眼,便驚訝地問:“難道這是……?”見議長點點頭,又追問:“這麼說,‘國運之印’的傳說是真的” ?
於是,在議長授意下,武藤章詳細地把“國運之印”的來龍去脈又講了一遍。看着秀實臉上尚未褪去的難以置信,近衛文麿長嘆道:“國事舉步維艱吶……說來你們可能不信,現在的內閣,連海軍的款都批不出來……但願太閣的遺秘真像傳說的那樣,能讓日出之國國祚永延”。
這一番話情真意切,誰都聽得出來他說得是肺腑之言。小小感慨了一下後,尾崎秀實說:“很多戰國史研究者都猜測,‘國運之印’中所藏的是太閣的財寶。甚至有人認爲,正因爲知道秀吉公藏匿了財寶,所以他去世後,家康公爲了尋找財寶才發動了戰爭。議長閣下組織這次小會,想必也是爲了用這筆太閣的遺產,讓國家重新好起來吧”?
聽記者這麼說,近衛文麿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假如豐臣秀吉把財富留給了自己的繼承人,已有五大老(豐臣秀吉的高級家臣智囊團)輔佐多年的豐臣秀賴(豐臣秀吉第三子,繼承人)怎麼會在二十三歲就兵敗切腹,使得豐臣家徹底傾覆?還不是因爲缺少銀錢,沒能把各方勢力安撫好的緣故嗎?
看來一心向天皇贖罪的太閣,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
什麼關白、太閣,不過是個頭銜罷了,只有白花花的銀子纔是維持安定的真正利器。
現在日本的局面,又何嘗不是如此?
假如我們的經濟在今天垮掉,那個中國東北的傀儡政府明天就會對我們亮出爪牙……
見近衛文麿忽然陷入思考,尾崎秀實有些不安地問:“議長閣下,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沒有……”近衛文麿趕快收回思緒,對武藤章誇讚着自己的幕僚:“怎麼樣,我就說秀實是聰明人吧?”看到秀實面前沒有茶杯,忙又起身去給他沏茶。
在近衛文麿的待客之道中,若不是極其重要的客人,倒茶水這種事一般都是讓秘書來做,但尾崎秀實的茶,每每都是由他親手沏成。
尾崎秀實探着身子接過議長遞來的茶杯,呷了一口笑道:“想不到貴爲樞密院議長,居然連好點的狹山茶(東京的地產名茶)都喝不上。這算是了不得的新聞吧”?
“等我們成功建立起東亞共榮圈,你再來這裡,什麼好茶都會有。”近衛文麿道:“別扯遠了,還是回到事情上來。”接着,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由陸軍部派員秘密拍下國運之印,費用由武藤章申請,從陸軍軍費裡出。
等他說完了,尾崎秀實直言道:“恕我放肆,我覺得這個計劃不妥。首先,我們只是從白紙黑字上得知金印將會拍賣,誰都沒見到實物,萬一我們派去拍賣會的人看走了眼,買回個假貨,耗費大量錢財不說,申請這筆費用的武藤部長將被置於何地”?
武藤章大聲插話道:“金印的真假無須擔心,我的人能分辨出來。”看着有些尷尬的記者,解釋道:“此人的祖先曾冒死護送金印,並把金印的特徵編成歌訣,世代相傳。”他挺了挺胸,又說:“爲了國家大計,我命都可以不要,還會怕閒言碎語”?
“好!”尾崎秀實推推眼鏡,提出了新的問題:“就算部長閣下不在乎名聲,但別忘了,現在內閣可是連海軍省的款都批不出來,你要編出怎樣的名目,才能要到錢”?
武藤章無言以對,只好喘着粗氣不說話,一雙死魚眼憤怒地看着腳下。秀實繼續分析道:“另外,這‘國運之印’的傳說雖流傳不廣,但絕不是隻有我們知道,想必五攝家和其他宮內人的後代也都有所瞭解。萬一其他人先我們一步得到了金印,我們要怎麼應對?又要怎麼收場”?
是呀,假如有人早一步拿到金印,要是個貪財的倒還好,可要是這人也是個想名垂青史的,把金印裡的秘寶獻給國家,那捐助巨資匡扶社稷的豐功偉績,可就要記到別人頭上了……
怎麼辦!?
記者的分析,每一句都戳到近衛文麿心窩裡。但此時此刻,任憑他絞盡腦汁,卻也無法想出解決這些難題的辦法。看着對面坐着的沉默的兩人,他忽然想起孩提時聽過的,父親在講解“急智”這個詞時說的故事——當上杉謙信用薙刀劈向信玄時,並未佩戴刀劍的信玄果斷地舉起手裡的軍團扇,擋開這致命一刀的故事。記得當時父親這樣說:最危急的境況下,人往往會爆發出出乎意料的智慧和勇氣,這就是“急智”的意義所在。
現在頭上的薙刀已然落下,可自己的軍團扇又在哪裡?
近衛文麿越想越是心焦,只好悶聲問秀實道:“依你看,要怎麼辦纔好”?
問題雖然是尾崎秀實提出的,可他也沒有應對的良策。低着頭想了好一會,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般嘟噥着:“能不能想出一個不怎麼花錢,又不被其他人搶先的計劃?……”
“唉……”近衛文麿的這一聲嘆息中充滿了苦澀與不甘——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可怎麼會有這種“魚和熊掌兼得”的好事?他看了眼桌上的日曆牌,只覺得“6月20日”這幾個印刷體字說不出地刺眼。
如果再不行動,只怕國運之印真的會花落別家了。
可是,該做出怎樣的行動呢?
“我有個辦法”。
聽到這句話,近衛文麿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因爲說話的人,竟是武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