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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半面(三)

第九章 半面(三)

夏陽帶着熊三娃、陳大興又來到了野戰軍醫院裡,三娃聽說自己的二哥已經醒了過來,他憋了三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央求着夏連長帶着他過來看一下。可是,當三個人來到熊革命的病房,三娃看到熊卓然也在裡面的時候,猶豫了一下,轉頭就走。

“三娃,你是怎麼了?”夏陽莫名其妙,經不住地問着:“不是你央求着我帶你過來的嗎?怎麼過來了,你不進去看一下呢?”

熊三娃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答着:“他在裡面,我就不進去!”

夏陽與陳大興面面相覷,兩個人當然明白熊三娃指得是誰。

外面的聲音顯然驚動了裡面的熊卓然,他聽到了熊三娃的回答,面色立即慘白起來,心裡就好象是一團被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夏陽!”他不由得喊了地聲。

夏陽怔了一下,馬上應着:“在!”回過身來到了門口。

熊三娃看也沒有看裡面的人一眼,告訴夏陽:“連長,我跟大興哥去看望一下阿水,等他走了我再來!”他故意把話說得很高,其實就是說給熊卓然聽的。

夏陽此時卻是尷尬以極,夾在這對父子之中,就好象是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也只好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屋裡。

“是不是三娃來了?”熊卓然部着夏陽。

夏陽點了點頭,告訴他:“是!”

“我們外面去說會兒話!”熊卓然道,同時指了指躺在牀上的已然睡着了的熊革命:“別吵了他!”

夏陽點着頭,隨着熊卓然走出了這個偏殿,並隨手帶上了門。

聽着腳步聲已經離開,剛纔還在牀上睡着的熊革命,忽然睜開了眼睛,卻原來,在熊卓然來看望他的時候,他一直在裝睡着。

夏陽跟着熊卓然來到了偏殿邊上的牆角,兩個人在石凳上坐下來,熊卓然這才問着他:“夏連長,三娃在你那個連裡表現得怎麼樣?”

“很好!”夏陽肯定地道。

熊卓然卻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然後一本正經地對他道:“夏連長,你不要因爲他是我的兒子,就在我的面前說他的好話!我是想知道他真實的情況!哎!你也知道,他是走過歧途的人,我只怕他沾染了太多軍閥習氣!”

“我說得是真的!”夏陽也十分認真地道:“三娃真得表現很好,在汽車連裡,他的駕駛水平最高,而且也能震住那些解放戰士,是我不可多得的一個好幫手,我正準備提他當一個班長呢!”

“哦?”聽到這話,熊卓然有些喜歡,卻又擔心地問道:“他的脾氣不怎麼好呀!”

夏陽怔了一下,卻是猶豫半晌才道:“首長,要我怎麼說呢?”他說着,爲難地撓了撓頭。

“我只要聽實話!”熊卓然道。

夏陽點了下頭,這才道:“其實三娃這個人很不錯的,在我們連裡很有威望,平時他跟別人也很合得來,打打鬧鬧的是有,但是很少跟別人紅過臉。也只是見到你的時候,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我也很奇怪,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聽到了這個話,熊卓然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忽然覺得自己做父親真得很失敗!

※※※

熊三娃與陳大興並不知道張賢已經換了一個地方,依然跑去了那個柴房,可是還沒有走進去的時候,就有一個人當先着喊着他的名字:“咦,那不是熊三娃嗎?你也當解放軍了?”

熊三娃順聲望去,只見那個病房裡走出了一個個頭比自己稍矮一點的人,端着一盆水出來,那盆上還騰騰的冒着熱氣。當看清這個人臉的時候,他也不由得一愣,想了想,這才叫出了聲來:“楊喜貴?你怎麼會在這裡?”

“呵呵,你可以到這裡來,我怎麼就不可以呢?”楊喜貴笑了出來。

熊三娃趕忙向陳大興介紹着:“大興哥,這是我當初在整編七十四師裡的一個戰友!”同時又將陳大興介紹給楊喜貴。

寒暄已畢之後,熊三娃這才問着:“當年整編七十四師全軍覆沒,我還以爲你去見閻王爺了呢!呵呵,沒有想到你會加入瞭解放軍!”

“是呀!”楊喜貴道:“我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你不是跟着張副師長去了十八軍嗎?”

“哎!說來話長,不說算了!”熊三娃也嘆了一聲,同時又問道:“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這個屋子裡住的可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受了傷。”

“你說的那個人已經搬走了!”楊喜貴告訴他:“現在,這裡面住的是我們團長,其實你也認識。”

“誰呀?”熊三娃好奇地問着。

“雷團長,雷霆呀!”楊喜貴告訴他。

“雷霆?”熊三娃不由得一陣驚呼!

“怎麼了?”楊喜貴看着他吃驚的樣子,笑道:“你別大驚小怪的,當年我們全被俘虜了,然後都一起參加瞭解放軍,我一直跟着他的,如今我也是一個連長了!”

熊三娃忽然想起了魏楞子來,如果魏楞子還活着,那麼這個時候,應該也與楊喜貴一樣了,想到這裡,心裡頭不由得一陣難過。

“雷霆也受了傷嗎?”熊三娃問道。他一直對雷霆抱着成見,認爲這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可是自從上一次在玉皇廟,雷霆放過了他們以後,他對這個人的看法便有所改變。

“是!”楊喜貴點着頭,臉上露着一絲悲傷,同時告訴他:“雷團長的傷很重,被子彈擊中了頭,需要開顱,所以我們是連夜急行着把他送到了這裡來,跑了七十多里路,因爲上面說你們這個醫院裡有個醫生會做開顱手術!”

“那是王醫生,我大嫂,就是賢哥的老婆!”熊三娃告訴他。

“哦!”楊喜貴這才明白過來,他顯然已經聽說過了張賢的事,所以並沒有問將下去,而是告訴熊三娃:“還好,王醫生說我們跑得還算是快,爲他撿了一條命,天沒有亮的時候,就給開了顱,取出了那枚子彈,只是到現在已經兩天過去了,雷團長還沒有醒!”

“做這種手術,能活着就不錯了!”熊三娃悠悠地道,忽然覺得這好象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雷霆放過了賢哥跟胡長官,而娜娜姐也救了他一命,正好互不相欠。

“他是怎麼受的傷?”陳大興在旁邊不由得問道。

楊喜貴看了他一眼,卻是欲言又止。

“說嘛!”熊三娃有些不快地道:“看你吞吞吐吐的,大興哥不是外人,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聽到這話,楊喜貴才點了點頭,問着他:“三娃,你還記得高偉嗎?”

“當然記得!”熊三娃點着頭,驀然想到了什麼,經不住地問道:“難道雷霆是被高偉打中的?”

楊喜貴鄭重地點了點頭。

※※※

“呵呵,你們問的是半邊人呀!”鄭龍站在帳篷外面回答着熊三娃與陳大興的問話。

“半邊人?”兩個人不由得一愣,互相對視着,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咳!就是你們要找的於得水呀!”鄭龍笑着告訴他們。

“於得水怎麼被叫做了半邊人了?”陳大興十分不解。

鄭龍的旁邊,小廣東連忙作着解釋:“你們以前沒有來過吧?他被火燒得不輕呀,現在整個臉,一半是好的,一半是壞的,看起來,就好象是一邊是人,一邊是鬼,所以我們都叫做半邊人!”

陳大興與熊三娃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了。

邊上一口山西話的唐雲告訴他們:“你們去大雄寶殿那邊找找看,他經常到那裡去拜菩薩,呵呵,也不知道觀世音菩薩聽不聽得到他的祈禱,這麼好一個人,把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當下,陳大興與熊三娃謝過了這三個人,又轉回了庵堂之內。

穿過前面的小廣場,大雄寶殿出現在了兩個人的面前,但是還沒有進入大殿裡,他們便看到了張賢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殿外的那棵大槐樹,呆呆地望着大殿的裡面,熊三娃剛要開口喊,卻被陳大興止住了,他們順着張賢看去的方向,分明見到另一個孱弱而熟悉的身影正跪在大殿裡的觀世音菩薩像之前,雙手合什着,彷彿是在禱告着什麼。“是娜娜姐!”熊三娃不由得叫出了聲來。

良久,王金娜才從蒲團之上站起來,走出大雄寶殿,轉向了他處。就在王金娜出來的時候,張賢卻是下意識地藏住了身形,生怕被她發現。

“哥呀,你這是何苦呢?”熊三娃走到了張賢的身邊,雖然他是一個粗人,但是也可以看出來這其中的因由。

張賢回過身,他的臉上裹着一塊黑色的圍巾,正擋着左半邊的臉,陳大興與熊三娃同時看清了他獨自留在外面的右眼中閃過的憂鬱。

“是呀!”陳大興也不由得勸解着:“賢哥,跟嫂夫人認一下吧,也省得兩邊牽掛,也省得她總爲你擔心!”

張賢默然無語,緩緩地打開了自己遮臉的圍巾,露出了整張面孔來。

陳大興與熊三娃兩個人同時顫抖了一下,顯然也沒有想到原來如此英俊的相貌會變成這個樣子。

三個人呆若木雞一樣地站立良久,還是張賢當先着開了口:“如今我這個樣子,半人半鬼,你知道別人都叫我什麼嗎?他們叫我半邊人!”他說着苦笑了一聲,又重新圍上圍巾,感慨萬千:“半邊人!呵呵,好一個半邊人!我的確就是一個半邊人,從被俘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活在別人的影子下了,不是半邊人還是什麼?”

陳大興與熊三娃兩個人也很難過,卻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勸他些什麼。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張賢喃喃念着,一時之間,又有無數的詞句涌上心來:“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熊三娃並不知道這些詞句所表達的得含意,但也可以感之到張賢苦澀的心境。還是陳大興善解人意,勸解着:“既然放不下,那就去跟嫂夫人暗示一下,你如果不方便,由我來說!”

張賢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心下里已然平靜了下來,悠悠地道:“我現在別無所求,只想順其自然。看庭前花開花落,榮辱不驚,望天上雲捲雲舒,去留無意!”

陳大興愣了愣,想了好半天才明白這話的意思,點着頭道:“也好,先把自己的心態調整一下,等什麼時候真得平靜下來了,再作打算吧!”

“嗯!”張賢點了點頭。

熊三娃根本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他不想看到張賢這樣得難過,於是把話題一轉,對着他道:“賢哥,你知道嗎?我們剛纔去你住的那個病房看你,呵呵,見到誰了嗎?”

張賢看着他,知道他要說雷霆,還是明知故問着:“誰?”

“是雷霆!”熊三娃告訴他:“他被人打中了頭,你知道是誰打的嗎?”

“誰?”這一回,張賢真的很好奇。

“是高偉!”熊三娃道:“我見到了楊喜貴,他跟我說的。”

“哦?”張賢馬上來了興趣,不由得問道:“他帶跟你說了些什麼?”

熊三娃道:“上一次雷霆在玉皇廟把我們放走了,他回去就被批了,被說成學了華容道的關公!呵呵,我想一想,還真得是這樣呀!”他說着笑了起來,可是笑過之後,又道:“聽楊喜貴說,當時他寫了很長的檢查,然後有人還提出要撤他的職。雷霆窩了一肚子的火,這才自告奮勇的要去做最艱苦的任務,想要以功補過,哪知道遇到的卻是另一個七十四軍,他跟高偉碰上了。楊喜貴說,其實他有機會打死高偉的,但是他當時猶豫一下,反而被高偉先開了槍!”

高偉,無論是對於張賢,還是陳大興來說,都是非常熟悉的。雖然熊三娃就像是說故事一樣地來說這件事,但卻給張賢帶來的震撼就彷彿是雷霆一擊一樣!剛纔他還在爲自己的不幸而自怨自憐,可是在與雷霆,哪怕是與高偉比起來,他還是要幸運得多了!他想,如果自己也與他們所處的位置相同,能夠做得比高偉還要冷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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