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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半面(二)

第九章 半面(二)

張賢擡起了頭來,在門被推開的剎那,一束陽光直射進來,他的眼睛不由得一陣眩暈,過了一會兒,這纔看清了走進來的這個女兵的面孔。

這是一個身材中等,留着短髮的年青女兵,穿着一身的灰布軍裝,雖然顯得有些陳舊,但洗得十分乾淨,裡面顯然罩着一件棉衣,所以看着身體有些臃腫;她的頭上戴着一頂有護耳的棉軍帽,前面彆着一個五角星,那兩邊的護耳並沒有放下來,而是折到帽頂,然後用兩根縫在護耳上的繩子在帽頂系成一個活結,露着齊頸的黑髮。不過,她的脖子上還圍着一條黑色的圍巾,這是她唯一的一件洋貨,是當年上學時家裡人從上海幫她買的。她的下身穿着與軍裝一樣的灰布棉褲,不過,小腿上的綁帶打得整整齊齊,整個人都十分利落。她的面容雖然慘白,彷彿是一種不健康的顏色,想來也是大病初癒的樣子。這張面孔也算清麗,只是少了一絲王金娜那樣的嫵媚,少了一點娜娜那樣的成熟!她的臉龐不大,眼睛卻很大,在微微彎曲的鼻樑兩邊還長着一些雀斑。這並不是一個十分美麗的面孔,但是卻肯定有着一種脫俗的質感。

“我叫徐小曼!”這個女兵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屋裡來,站在了屋子的中間,停下來,望着張賢已然罩住的半邊臉,這樣地告訴着他。

“坐!”張賢點了點頭,指着那邊的一個木凳子,沙啞着聲音道。

徐小曼看了一眼那個凳子,又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看着張賢,有些尷尬,但是卻強裝着笑容,對他道:“剛纔我跟周醫生過來了,你的門關着,不願意見我們!呵呵,我想在我離開這裡之前,怎麼也要見一下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到了醫院的門口,我又回來了,想要看一看,你是不是已經願意見我了!”

張賢點了一下頭,他沒有更多的話來告訴這個陌生的女兵,其實他的心就像這扇門,在剛纔的時候,還緊緊閉鎖着,也只是在不久之前,纔剛剛打開來。

“我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很痛苦!”徐小曼十分自責地說着:“要不是我,你不會這樣!”

“不!”張賢搖了搖頭,有些慚愧地道:“你其實比我勇敢!”他說得是實話,當大火熊熊肆虐的時候,面前的這個女兵是毫不猶豫地衝進火中救人,而自己,卻要別人來央求,如果從人的本性來說的話,他已經輸了一次良心!

“哪呀!”徐小曼連忙擺着手,同時告訴他:“雖然我是學醫的,可是到現在,我還不敢殺只雞!”

“這不一樣!”張賢苦笑着,告訴她:“菩薩說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學醫那是救人治病,殺雞那是殺生害命,這是兩種性質的事情,不能混爲一談!”

徐小曼愣了一下,忽然覺得面前的這個救命恩人說出來的話,實在高深,彷彿是蘊含了許多她可以感知卻又無法說出來的真理。她怔怔地望着張賢,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良久,也沒有轉移視線。

張賢被她看得有些侷促起來,故意咳嗽了一聲,將她從沉思中驚醒。

“呵呵,我看到你,總覺得好象是在哪裡見過!可是,卻又想不起來。”徐小曼實話實說了出來。

“哦?”張賢不由得怔了一下。

徐小曼卻又隨即笑了起來,連忙搖了搖頭,這才告訴他:“看我,想到哪裡去了,我只是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長得象我認識的一個人而已!”

“他叫什麼?”張賢馬上來了興趣,不由得問道。

徐小曼遲疑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彷彿是要把以前不美好的事情忘掉,只當成一個回憶。

見她不願意說出來,張賢也不好再問下去,屋裡的氣氛頓時沉悶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徐小曼這纔再一次開口,告訴他:“我來的時候,給你帶了幾個雞蛋,你沒開門,我就交給周醫生了,他會找人幫你煮了,這個時候,你要加一點營養,這樣,傷纔會好得快一點!”

這話,說得張賢的心裡暖暖的,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王金娜,如果有她在自己的身邊,這種細節根本就無須別人來提醒。“謝謝!”他禮貌地回答着。

又坐了一會兒,徐小曼終於站起了身來,對着張賢道:“時間不早了,我也要走了。我還有一個同伴在那邊等我,怕天黑前趕不回部隊了!等以後有空我再來看你!”

“好,你慢走!”張賢點着頭,然後又說着:“以後你也不用來了,等傷好了以後,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徐小曼愣了一下,覺得張賢說得不錯,走到了門口,卻又轉身回來,到了他的面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請求着道:“於得水,我能不能看清你的整張臉?”

張賢愣了一下,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答不答應。

彷彿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徐小曼連忙又解釋着:“我……我是想記住你的模樣,以後一定還會有見面的機會!”

張賢躊躇良久,終於點了點頭,緩緩地取下了蓋住自己半邊臉的那塊布。

徐小曼的瞳孔收縮了一下,馬上又放大開來,遠沒有張賢以爲的那樣驚恐。這令他很是奇怪,也許在她來的時候,周醫生早就把他的情況描述給了他,已經讓她心裡有了準備。

徐小曼看着張賢的臉,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條寬寬的黑色的圍巾,遞給了張賢。張賢接過來,這是一條機器編織的美國羊絨圍巾,手感十分細膩,柔軟而且暖和。他拿着這條毛巾,愣愣地看着徐小曼,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

徐小曼笑了一下,這纔對他道:“這條圍巾就送給你吧,你可以用他圍住自己的臉!”說着,轉身快步離去。

張賢愣了一下,望着徐小曼離去的背影,喊了一聲:“喂……”但是徐小曼並沒有停下來,很快出了門,消失在了門外。

張賢拿着這條圍巾,苦笑了一下,試着用它遮住自己的半邊臉,然後又在脖子上繞了一圈,圍巾的一端正好搭在了胸前,不長不短。

※※※

周醫生又找到了張賢,卻是要跟他商量一件事,要他搬到樹林裡的帳蓬病房裡去,因爲這個屋子要住進來另一個受傷不輕的解放軍傷員,而這個傷員據說也是一個戰鬥英雄!

張賢只得無條件地離開了這間雖然簡陋,但是卻很寧靜地避難所,住進了四個人睡在一起的帳蓬裡,再也沒有原來特殊照顧了。他知道,他的傷快好了,不久也該要離開這裡了。

住進的這個帳蓬裡,還有三個跟他一樣的輕傷員,一個是中野一縱的,一個是中野四縱的,還有一個是中野六縱的,此時的張賢已經成爲了襄河縱隊汽車連裡的俘虜兵,夏陽履行了自己的諾言,給他帶來了一身解放軍的棉服,把他那件黃色的國軍棉軍裝帶走了,穿着這身灰布的中野軍裝,總算是融入瞭解放軍裡,不再有人對他側目相看,倒是避免了許多的不愉快。同一個帳蓬裡的三個病友對於這個新進來的病友很是關切,對着張賢問長問短,問暖問寒,並沒有把他當成俘虜,只是張賢知道這個時候還是少說爲佳,所以多的時候,他總是聽着別人說話,自己很少插嘴。

“你知道周醫生爲什麼讓你搬出來嗎?”那個中野一縱的傷員問着張賢,臉上卻帶着一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模樣。張賢知道這個叫做鄭龍的是一縱四團的一個營長,在當初的渦河黃莊之戰中身負的重傷,險些沒有死掉,如果他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就是當初指揮國軍打下黃莊的十一師師長時,真不知道會不會把張賢掐死。

“周醫生說有一個重傷員要用那個病房。”張賢老實地告訴他。

鄭龍神秘地一笑,又問着他:“你知道那個重傷員是誰嗎?”

張賢搖了搖頭。

邊上的那個四縱叫做唐雲的傷員連忙湊了上來,用着濃厚的山西話問着:“是誰呀?”

鄭龍把目光從張賢的臉上轉移到了唐雲的臉上,卻依然保持着一種神秘,反而問着他身後的那個第六縱隊的傷員:“小廣東,你不想知道嗎?”

小廣東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道:“我不想知道!”

一聽到小廣東這麼一說,鄭龍有些泄氣,但還是告訴大家:“這個重傷員可了不得,是華野縱隊的一個團長,我聽人說在青龍集那邊打杜聿明的時候,他一個團頂住了敵人五個團的攻擊,你們知道嗎?那些敵人被我們圍得急了,就像是瘋狗一樣,狗急跳牆,連續衝過了我們兩個團的阻擊陣地,要不是他帶着這個團緊急趕到,卡住了一個關口,只怕真要被這部分敵人逃走了!”

“他這麼牛呀?”聽到了鄭龍如此一說,唐雲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欽慕的表情。

“他叫什麼?”這一回,便是連那個裝作漠不關心的小廣東也忘記了裝相,圍到了近前來。

鄭龍白了小廣東一眼,卻是命令着:“小廣東,給我倒碗水來,我有些渴!”

小廣東自然明白鄭龍這是在故意要挾自己,雖然不高興,但還是拖着那條傷腿走到帳篷的另一頭,從水壺裡倒出一碗水來遞過來,張賢替他接住,又送給了右臂還被打着夾板吊在胸前的鄭龍。

鄭龍用左手接過碗來喝了一大口,這纔將碗放下,對着他們道:“這個團長叫做雷霆!你們聽,他這個名字,就是這麼得響亮!”

“雷霆?”小廣東與唐雲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了一聲。

可是,當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張賢只覺得自己的心裡一顫,也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那是一種又恨,又憐;又厭惡,又同情;又想遠離,可是又想接近的感覺,他忽然想起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個他帶着胡從俊殺出重圍的夜晚,以及在那個夜晚裡殘破的玉皇廟……

“奇怪,他是華野的,怎麼跑到我們中野的醫院裡來了?”小廣東不由得又問道。

“你們笨蛋!”鄭龍罵道:“你難道不知道呀?我們這個醫院雖然不大,也沒有他們華野的醫生多,但是新近從武漢來了一個王醫生,這個醫生可是全中國都有名的,熊革命都快死了,還能被他救過來,他們華野醫院裡哪裡有呀!”

“哦!”小廣東這才恍然大悟。

唐雲卻又皺起了眉頭來,經不住地道:“這就奇怪了,讓王醫生去那邊走一趟就是了,爲什麼還要把雷團長折騰過來呢?這多費事呀?萬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不好說了!”

鄭龍看了他一眼,也點了點頭,卻又有些不滿的道:“我們這個王醫生是個女的,據說她丈夫還是國民黨的師長呢!她能給我們治病就已經很不錯了。我聽他們說,當時連陳老總都親自打電話來請王醫生過去華野走一趟,但是這個王醫生根本就不賣帳,她說她要帶着她丈夫的骨灰回家過年了,不想在這裡多呆一天,要讓她幫做手術,那就把病人送到這裡來。所以,真得是沒有辦法!哎!人家有這個本事,就有這個派頭!”

張賢只覺得自己的心一陣狂跳,每當別人提起娜娜的時候,他的心都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這個雷團長到底傷到了哪裡呀?”小廣東經不住地又追問着。

“好象也是頭!”鄭龍告訴他們:“聽說也是被敵人的一個團長打中的,敵人的那個團長也是一個神槍手!”

張賢感到渾身一片寒冷,不由自主地裹緊了身上的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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