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在Y的店裡做了一年多,幾乎每天都要路過那家C便利店,我總是快步閃過,從不敢在店門外停留。有時和我同行的同事要進去買東西,我就躲在遠處等,他們都拿這事取笑我。再後來,C便利店還把我工作那幾天的工資打給了我,原本我都打算放棄不要了。所以說,找知名大企業還是有好處的,他們一般都依章程辦事,不會區別對人。
Y的車店其實問題很多,留下的員工士氣也很差,並不僅僅是跑了個收銀員那麼簡單。她經營的是一個高端美國品牌,當時在國內有一家直營店和三十幾家加盟店。她自己告訴我,在三十幾個加盟商裡,只有她一個在親自打理生意。這意思就是說,其他的加盟商,大多是出於對騎行的熱愛以及對這個品牌懷有的好感和信心,而不是完全把它當一門營生來做。他們在加盟和開店後,會請專人來打理門店,自己則原本幹嗎繼續幹嗎。
而Y甚至都不是一個車友,至少當年還不是。她其實不太懂車(不過她絕不會承認),但她確實也很有熱情,不過她的熱情可能不是對騎車本身有興趣,而是一種事業心以及通過事業獲得的社交滿足——她絕不是一個享受孤獨的人。假如她賣的不是自行車而是傢俱,那麼她對傢俱也會表現出完全一樣的熱情。
不過,Y畢竟是個有能力和精力充沛的人,通過參加公司定期的培訓,起碼在口頭上,在聊到車的時候,她什麼都能說上一點兒。我前面說她不懂車,只是相對於玩車的人而言,如果和普通人比,那麼她無疑也是專業的。她之前在一家外企負責市場工作,她的能力和性格完全是那種“top sales”(頂級銷售員)的類型:極其熱情、積極、樂觀、主動,鍥而不捨又百折不撓。她非常喜歡和人聊天,每當有顧客進門,我幾乎都能聽到她體內的多巴胺在涌動。對我來說,去和顧客打招呼,是一件要預先做心理建設的事,但對她來說彷彿就是一種至高享受。
不過她對車友倒是持保留態度,因爲車友往往比她更懂車,她很難忽悠到。而且車友買東西比較慎重,會先把要買的東西研究清楚。再說車友大多對價格很敏感,喜歡反覆比較,所以來看的多,掏錢消費的少,最後要買的時候也不在她的店裡買。用Y的話來說,“車友都很窮”。她常說:“我們附近平均房價10萬一平,這些住戶纔是我們的目標羣體。”在她看來,把店開在金礦般的富人區,還惦記着窮酸的車友,顯然有違商道。所以她常年把一些通勤車型裝上幼兒座椅展示在店門外。而在車友看來,這些用來買菜和接小孩的車太low(低端),甚至有損我們品牌定位於尖端運動人羣的形象。我們品牌推出少量通勤車型,其實也是向市場妥協的做法,但Y卻花很大力氣推這些妥協產品。她甚至摻雜着賣少量其他品牌的車,包括摺疊車。當時我們品牌在中國的市場規模甚至不如在新西蘭,大多數加盟經銷商都還沒能實現盈利,所以品牌對我們比較包容,並沒有嚴格按合同協議處罰Y的種種越軌操作。
Y特別喜歡那些年齡稍長、講究體面、消費力較強,且對騎車剛產生興趣但還沒入門的顧客。面對這類人,她有辦法讓他們從原本的“先了解一下”快速進展到購買行爲。她有一種疲勞戰術:無論顧客提出什麼否定理由,她都能給出一個替代方案,哪怕有時是牽強的方案。而且她不是光動嘴皮子,她向顧客兜售的車型,凡是顧客沒有明確拒絕的,她都立即遣我們到位於隔壁小區負一層的倉庫,把未開箱的車子擡上來,然後當着顧客的面組裝,再讓顧客試騎——有時她會爲一個顧客連裝四五輛車,甚至推遲一兩個小時關門(我們正常是晚上九點關門)。顧客親眼看見我們大費周章、汗流浹背,心裡已經有所不忍和感動,Y還在一旁不斷地熱情介紹和遊說。他們原本確也對騎車懷有一定的好奇或興趣,否則就不會進我們店了;不過在走進我們店門前,他們大多心裡抱有“多瞭解一些再做決定”的念頭,而Y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們即時做決定。她不喜歡顧客“改天再來”,除非她從顧客手裡收到了訂金。她認爲世上超過一半的消費是衝動消費,如果人人都要思前想後,那麼就沒人會買東西了。
老實說,Y的工作風格,剛好和我互補。和她在一起時,我的壓力很小。我尤其害怕和顧客打交道,但只要Y在場,我根本不用和顧客打交道,她把我討厭的事情全都做了。而她讓我去搬搬擡擡,或者整理倉庫,這恰好是我喜歡做的。除此以外,Y的條理性很差,東西隨手亂放,事後又找不到。她經常同時做幾件事,然後忘記自己做過的事和說過的話。有次她收了顧客一筆訂金,因爲忙就沒寫收據,口頭承諾了一番,結果轉頭就忘了。顧客來取車時,她完全沒有記憶,後來是我和另一個同事找到了顧客的刷卡記錄,對上了賬號和金額。Y見了誰都像見到老朋友,有時候顧客確實認得她,但她記不得顧客,她也照樣親切招呼,口若懸河,很少露餡兒。Y還有種病態的焦慮,非常沉不住氣,經常朝令夕改。有次她給一輛車貼上特價標籤,過了幾個小時,她又把標籤除去了,還自嘲地說,打特價也沒人看,不如不打。結果又過了幾個小時,我看到她把標籤貼回去了,因爲摘掉了特價標籤,同樣也沒有人看——其實本來就沒幾個客人進過店。她就是這樣反反覆覆,患得患失,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只要一項措施不是立竿見影,她就懷疑這措施有問題。她的情緒管理也足夠糟糕,已經有點兒臭名昭著——她時常對我們發火,事後又來道歉,可是沒過幾天又再犯,然後再道歉,如此反覆,讓人覺得她的道歉毫無意義。
在以上這些方面,我都和Y相反。我性格比較溫和,情緒平穩,很少激動。我的條理性強,喜歡主動維持工作區域的整潔,在混亂的環境中我無法工作。因爲有我在支援、收拾、安慰和提醒,Y的效率也提高了。
可是除我以外,店裡所有其他同事,可能兼職除外,都對Y的待人處事及工作方式深惡痛絕。和我不同,他們都是因爲喜歡騎車才進入這個行業的,其實在下了班之後,他們就是Y不感冒的那類車友。按照他們的說法,在同行裡面,沒見過誰像Y這樣賣車的。在Y的手下打工,他們確實很忙,也很累,而且他們覺得做了很多無用功。他們討厭Y纏着顧客軟磨硬泡,並讓他們一輛接一輛地搬車和裝車。他們說這是“苦肉計”,是“很cheap的hard sell”(很低劣的強行推銷)。而且Y只是站着動嘴皮子,忙得滿頭大汗的是我們。假如碰巧顧客最後沒有買單,那就更印證了他們的看法:Y整天在沒事找事,害大家白瞎忙。
Y有時對我們也像對顧客一樣,滿嘴跑火車,亂許承諾,事後又反悔,鬧得很難看。事實上,我覺得Y不怕把事情鬧得難看,儘管她口上說害怕,但她的所作所爲,大多數都是事前可以預見後果的。Y要仰仗我的幾個同事的專業技能,她雖然是老闆,但本質上是個sales(銷售員),她的所有意識、能力和個性都圍繞着sales這個角色培養。在她看來,這個店首先是門生意——這其實沒錯——而不是興趣愛好。偏偏她要依賴的那些人——或許除了我——全是因爲興趣愛好入行的。
我剛加入Y的車店時,她手下只有兩個全職員工J和S,他們都是技師。我有些驚訝地發現,他們對我的前任,也就是那個黑錢跑路的收銀員,報以一種理解和支持的態度。我以爲貪污是一個是非黑白的問題,但在他們眼裡,Y做的事要比那個收銀員可惡得多。不過他們對我倒很好、很友善,因爲我對他們也很友善。我什麼都不爭,也不反對任何人,是個好好先生。實際上後來我發現,他倆已經是Y請過的素質最高的員工了。在他倆後來相繼離職後,Y再找來的人專業水平都更低,品德也更差。
可是,在我剛剛加入時,Y甚至試過挑撥我和J的關係。她告訴我不要和J走得太近,因爲J很快就會離開我們。J原本是我們品牌直營店的技師,這就相當於是官方的技師了。我們品牌的直營店和總部都在浦東,上海當時也是我們品牌在國內唯一有兩個店的城市。而Y把J高薪挖來做自己的店長。
可是,首先Y自己也每天待在店裡,她根本不需要另一個店長。其次J的性格也不適合從事管理工作,他很隨和、隨性,甚至自由散漫。他只是個技術過硬的技師,同時可以外出帶活動,無論是市內的公路騎行或周邊的山地騎行,他都同樣經驗豐富。我們這種品牌不能光靠賣車,哪怕上海的消費水平很高,幾萬塊一輛的自行車也不可能賣出很多。而且和手機不同,很少人會一兩年換一次車。所以相比而言,消耗品、裝備、體驗和服務等纔是更重要的營收來源。那麼每週組織一兩次活動就必不可少了。
但是按照Y的說法,她給J開的是店長的薪資標準,所以J應該承擔起店長的職責。這是他倆之間矛盾的根源。Y剛接手這個店時,一方面心裡沒底,因爲她當時不懂車,也不熟悉這個行業;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樂觀和自信,她發現這個行業的很多經營者並不懂得做生意,普遍都太過隨性。她曾不屑地告訴我,同樣作爲外企,和她之前任職的公司相比,我們品牌總部的行政管理水平非常業餘、混亂和低效。我猜在她看來,我們品牌如果不是在自行車這個不溫不火的行業,而是在她之前從事的行業,那麼一定早已被競爭對手摁在地上摩擦了。那麼她投身到自行車行業,不就是人們常說的“降維打擊”麼?
因爲上面這些原因,她高薪把J挖來,是想幹出一些成績的。但是她沒有料到,對於她安排給J的角色來說,性格和觀念的吻合可能比能力更重要。因爲J達不到她的要求,她就處處針對J,這反過來激起了J對她的仇恨。
我不喜歡Y因爲她和J的矛盾而要我站隊的做法,當然我沒把這告訴她:我反感被捲入一切人事糾紛,這令我過得不愉快,損害我的生活質量。他們之間的矛盾他們自己解決就好,我會保持中立,也只能保持中立。當然,在另一方面,J和S天然地把我看作自己人,因爲我和他們一樣是打工者,而Y是老闆,是和我們從根本上對立的階級。下了班之後,我經常和S,還有後來加入的同事一起,去襄陽南路和永嘉路路口的小店吃麻辣燙。
和大多數老闆一樣,Y也見不得員工閒着。假如店裡沒有顧客,她就會找事情給我們做,比如搞衛生和盤點。由於一些歷史遺留原因,我們的庫存非常雜亂,而且在我工作的一年多裡,倉庫前後搬了兩次。後來她要我們每週盤點一次,但我們從來沒真正做到過。
這就是老闆帶隊和職業經理人帶隊的區別:比如我在C便利店時,只要把分內事做好,剩餘的時間閒着就閒着,店長不會說什麼,甚至店長自己也閒着;可是假如由老闆親自帶隊,她看見員工閒着,就會覺得自己吃虧,無論如何都想讓員工動起來。
作爲名義上的收銀員,我發現店裡的收銀系統非常落後,而且殘留了大量冗餘和無效數據,熟悉情況的當事人又不在了,已經無法甄別和剔除。因爲店裡人手少,日常分工其實很不明確,每個人都可以操作收銀機,而我經常要離開收銀臺到倉庫找貨,或去接待顧客、陪顧客試騎等,因此忙起來的時候,大家賣出的貨品經常忘記出庫掃描。還有一些貨品,比如頭盔,條碼只印在盒子上,當顧客試戴多隻後,經手人常常胡亂地把頭盔塞回盒子裡,導致盒上的條碼和盒裡的頭盔款式不一致,之後賣出時出庫掃描也跟着出錯。而在這些方面,Y不但不能以身作則,相反她破壞性最強,因爲她向來粗枝大葉、不拘小節。林林總總的原因疊加,導致我們的收銀機只能用來打打小票,系統裡的庫存數根本不準。
我們的常規工作時間是“996”,正常來說,每天晚上九點關門。但是常常會有顧客九點還逗留在店裡。如果不是由Y親自帶隊,那麼對一些購買意向不強的顧客,我們可以請他們明天再來。但是在Y的帶領下,有任何顧客在店裡,哪怕只是個趿着拖鞋揹着手散步散進來的大爺,我們也不能打烊。有時候我都分不清Y是愛這份工作還是恨這份工作,我覺得她有些做法像是在懲罰自己,順帶也懲罰我們。我們打工人當然不喜歡加班,何況J、S和我都是天性比較散漫、缺乏進取心的人,我們都不喜歡做銷售。Y自己是店裡第一順位的銷售,在她應付得來的情況下,我們也不會有成交提成,所以從經濟角度考量,我們加班其實是白加。
大概因爲這些緣故,Y很重視團隊建設。但我們店每天都要營業,不能關停,所以她主要採取下班後聚餐的方式。那一年我跟着她吃了不少好東西,有一次甚至還吃了海鮮自助。天哪,那次好像是在一個星級酒店的頂層或類似的地方,環境非常優雅,我卻穿了一件汗漬斑斑的工作T恤。在高檔場所我一向很拘謹,總覺得自己哪裡露出了馬腳,正被人暗暗取笑,有時連服務員的目光也能傷害我,所以我其實並沒盡情享受那些福利。後來每當Y問我想去哪裡吃,我都說去薩莉亞。雖然薩莉亞不能和海鮮自助相提並論,但我不必吃得提心吊膽、瞻前顧後,在薩莉亞我很放鬆和滿足。
Y一方面不樂意看到我們有片刻空閒,有時甚至拿一些沒意義的差事消磨我們;但另一方面又很捨得花錢請我們吃飯,希望和我們搞好關係。其他車店的老闆大多不會這樣。Y有一種過度行爲的傾向:一邊過度地索取,一邊過度地施予;一邊過度地傷害,一邊過度地補償……總之,她很難心平氣和,她活在一種持續的激動中——她是個天生的鬥士。
當時店裡除了Y、J、S和我以外,還有幾個常來幫忙的兼職。其中一個大學生L,開着寶馬來上班,但是在上海,他還算不上富二代,只是家裡經濟條件比較好而已。他非常優秀,專業知識紮實,善於溝通,動手能力也強,還能在業餘公路、“鐵三”比賽中拿到好成績。Y出錢送他到公司總部參加了Bike Fitting(單車量身設定)培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是我們店唯一的Fitting(量身設定)技師。L的客單價一般都很高,Y會把一些比較專業或預算很足的顧客轉給他,讓他主推高端車型。因爲L自身是運動員,他更熟悉車的性能和利弊,當他現身說法的時候,顧客更容易信服。而Y則在對付小白和門外漢時更加得心應手。
大約在J離職前後,Y又招來了D,後來又招來了W。W來了一段時間後,S也離職了。之後Y又招了一些人,但任職時間都不長。
D原本在一家外企做醫藥代表,因爲喜歡騎車,所以辭了工作,想開一家車店。原本Y答應過他,將來吸納他做合夥人。但是過了不久,Y開始對他的工作態度感到不滿,然後她反悔了,連同其他的一些許諾也收回。
D認爲自己被Y騙了,非常氣憤。和Y鬧翻之後,在2014年春節期間,他趁Y不在上海,從倉庫裡偷走了幾輛車,按售價摺合四萬多元。更絕的是,偷了車之後,他還回來向Y追討拖欠的提成,因爲他知道Y手上沒有自己盜竊的證據。
那年春節我們店鋪恰好在升級裝修,店裡所有貨品都搬進了倉庫存放,把不大的倉庫完全填滿,裡面的東西堆得亂七八糟。而D可能早就配了鑰匙,偷車時沒有破壞門鎖,加上他偷的車原本並不展示在店面——有一輛是顧客付了訂金的,還有一輛是顧客寄存的——所以我們過了一個多月才發覺車丟了,而倉庫外面的物業監控攝像頭只保留十四天的影像數據。
儘管沒有證據,但所有人都知道車是D偷的。首先他一直在店裡偷東西。其次他很熟悉我們的倉庫,可以完全不留痕跡、無聲無息地把車取走。還有,他很清楚我們店鋪在裝修、倉庫裡很亂、Y也不在上海這些信息,這是下手的絕佳時機,外人很難掌握得這麼準。此外,丟失的幾輛車都是他平常最惦記的,包括兩輛梅花牌(Colnago)的單速公路車(光這兩輛就值三萬多)。D是店裡唯一的“死飛黨”,向來鍾愛復古公路車,其他人未必對那幾輛車感興趣——他也只是收藏,不會拿出來騎——何況倉庫裡還有價值更高的車型。
實際上在此之前,D帶着W已經侵吞了店裡很多裝備和零配件。有時候他們就直接把東西拿走,有時則虛報爲給顧客的贈品,然後自己昧下。最初的時候,D甚至不避諱我,就像他做的事情光明正大,肯定會得到我的支持一樣。我確實沒有告發他,但也沒有給他便利:我只是裝糊塗,假裝不明白他想侵佔,叫他有空把拿走的貨品結一下賬。這之後他就明白了:我不想參與,但也不會阻止他,後來他再做這些事時就揹着我了。W則在店裡接私單,一些熟客來找他維修或保養車子,他收下錢不交到店裡,這實際上屬於貪污了。
J和S很清楚D和W做的事,他們不參與,但也不反感。事實上撇開品德不說,D和W私底下都是好相處的人:W大大咧咧,D則友善風趣。除此以外,在對自行車的愛好方面,J、S、D、W有共同的語言,聊天話題很多。在J和S看來,D和W肯定要比Y更親近,更值得同情,所以他們和我一樣沒有告發也沒有阻止D和W。我猜他們對在我之前跑路的那個收銀員,持有的也是同樣的態度。
我在和D共事期間,曾一起在張江高科參加了一期公司的基礎知識培訓,又一起到廈門出席過我們品牌的年度總結暨新品發佈會,都是由Y支付的費用。去廈門的那次,我們住在星級酒店,吃得也很好,除了開會外,我和D還結伴遊覽了鼓浪嶼和臺灣小吃街,品嚐了多種帶有撲鼻的海洋風味的特色小吃。其中有包着蟲子的果凍、裹着海蠣的煎蛋餅、浮着花生米的甜糊、成分不明的包餡兒魚丸等,味道大多一言難盡,吃後絕對記憶深刻。
不過我沒有告發D和W,倒不是出於和他們的交情。說到底,在店裡我只是個打雜的,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店裡所有同事已經同仇敵愾地反對Y了——我可能是其中最不討厭Y的人,因爲我在車店畢竟比在C便利店掙得多,工作內容也更有趣——假如我向Y打小報告,必定會被所有人鄙視和孤立,那麼這份工作我就做不下去了。
儘管D有污點,但他卻是店裡唯一愛護Y養的狗的人。那條狗叫作Lucky(它不必用化名),當時(2013年)剛一歲,非常好動,調皮搗蛋。它幾乎每天都挨J、S、W的揍,有時甚至被揍到小便失禁。Lucky剛出生時被人遺棄在我們店門外,Y把它收養了下來。它是條折耳的雜種狗,一身黃棕色短毛,下腹和四爪是白的,嘴頰窄長,耳朵耷拉下來;它的腰很細,體形像獵狗,跑起來速度很快,我都追不上。
Lucky取錯了名字,它非常不幸,起碼當年很不幸:面對一羣又累又恨、滿腹牢騷、怨氣沖天的店員,而它是老闆養的狗,這已經是彌天大罪,何況它還經常搗亂,那麼下場就可想而知。然而D從來不打Lucky,相反經常帶東西餵它吃,有時還主動帶它出去遛。
我也沒打過Lucky,但我對它喜歡不起來,我頂多只是發一下朋友圈,含沙射影地對那些打狗的同事表達不滿。我勸Y給Lucky找一個收養人,Y同意了,可是我問了好些人,並沒人願意收養Lucky。畢竟它不是一條純種狗,而且我能接觸到的人不多,具備養狗條件的就更少了。因爲我住在店裡,遛狗自然就成了我的責任。每天晚上關門後,大家都回家去了,我還要做當天的賬,然後牽Lucky出去遛,看它得意地到處撒尿,然後拿報紙撿它熱烘烘的大便,我真的活得比狗都窩囊了。等這些事情都做完,往往已經是十一二點,感覺完全沒有了私人時間和自由。
我在店裡住了半年,後來W也住了進來。我不喜歡和人合住,不久後就搬了出去。通過中介,我在萬體館南邊的宜仕怡家小區找了個高層的隔斷房,裡面五個房間各住一人,廳廁公用,沒有廚房,租金1800塊,這時我的收入已經可以承受。我的房間朝東北,窗外是內環高架,對面是萬體館。
這段時期,我在工作之餘喜歡繞萬體館慢跑,一般每次跑十公里,也跑過一次二十一公里(“半馬”)。我還喜歡逛萬體館裡的聯華超市。休息日我則常到宜家打發時間,因爲宜家有空調,離我小區只有幾百米。我喜歡縮在宜家的沙發裡睡覺,最早這是沒人管的,後來資本家脫下僞善的面具,專門派保安來叫醒我們——因爲裝睡的人叫不醒,最後被叫醒的總是我這種真睡着的人。我雖然不買傢俱,但經常買它一樓食超的優惠裝Absolut Vodka(“絕對伏特加”),一般是一瓶酒加一瓶果汁,打折後賣100塊左右。晚上我就坐在自己房間裡的窗邊,邊喝酒邊看外面繁華的夜景,這種時候我的內心竟然出奇平靜。當然,也可能是酒精使我變得遲鈍了而已。
之前我住在店裡的時候,每週有一天休息,一般是週一到週五中的某天,假如我那天留在店裡,Y就會不斷地叫我幫忙,所以輪到我休息我都外出。那段時間我遊覽了上海周邊很多地方,比如蘇州、杭州、無錫、周莊、烏鎮、西塘等,大多是報旅行團的一日遊,早上七點從萬體館南邊的上海旅遊集散中心出發,同團的除我外都是大爺大媽。我記得團費很低廉,幾乎都是幾十塊,還管一頓午飯,途中會參觀幾個購物點,即使不買東西導遊也不會對你冷嘲熱諷——不過我一般會買些便宜的特產食品。
除了跟團遊以外,我還會坐地鐵游上海的郊區。我記得有次去了松江的醉白池和方塔園,在裡面坐了一天。還去過鬆江新城一個叫泰晤士小鎮的地方,那裡面有個湖,還有個教堂,我去的時候有十幾對新人在拍婚紗照。還去過嘉定一個叫古漪園的園林裡的餐廳吃南翔小籠包。當然我也逛過市中心的豫園、外灘、南京路、人民廣場等。這些地方都是同事推薦的,對我來說可以打發一天時間,留下一些回憶,就是珍貴的收穫。
而在周邊城市和上海郊區以外,我最常去的一個喜歡的地方是復興公園,這從我們店走路就能到。公園裡有露天的茶肆,不過我沒嘗試過。我發現喝茶的都是些老人,而我正值打拼的年齡,應該爲建設社會不遺餘力,坐在公園裡喝茶未免可恥。我比較喜歡坐在沉牀花壇旁的木凳上看書,有時也會躺下來睡一會兒。我一般都帶着驅蚊水,逗留到天黑也沒問題。在復興公園我看見過穿着熱褲和抹胸、模特身材、相貌姣美的外國女孩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對此我在心裡嘖嘖稱奇,可是爲了保衛自己的尊嚴和禮貌,我從沒專門看過她們,甚至路過時還故意目不斜視。而令我吃驚的是,旁邊的大爺大媽對她們也視若無睹,根本沒人停下來打量兩眼。由此可見上海這地方多麼洋氣,這裡的人都見過世面的。
因爲要賣車,自己就得騎車,山地活動我沒機會參加,公路騎行倒是經常去的。跟店活動的時候,我會騎一輛我們品牌的鋁架公路車。自己一個人時則騎一輛很舊的組裝公路車。這兩輛車都是Y給自己人準備的,都是很入門的車型。我儘量不碰賠不起的車,因爲摔車是難免的,比如在我剛上鎖鞋的時候。有一次我摔倒擦破了臉,因爲傷口感染,嘴脣腫了好幾天,大大地出了洋相。
我獨自騎車一般在龍騰大道,那裡離我們店不遠。今天的徐匯濱江綠地南端,當時到了晚上是一個小型的騎友聚集地,不但有騎各類自行車的,也有騎大排量摩托的車友,在那裡分享、交友和玩鬧。我在北上廣都生活過,上海是騎行文化最繁榮、騎車氛圍最好、騎友最多的一個城市,儘管和歐美相比還遠遠不如。
Y經常慫恿我買車,她說要以進貨價賣給我,她覺得我沒有自己的車,就不會在這份工作上長久地幹下去。可是即使是進貨價,那也最少是我一個月的工資,這還不算配件升級和裝備的費用。這麼大筆的支出會讓我損失一些安全感,所以到最後我也沒有買。
2014年的春節前,我接中介通知,我住的房子要被銀行收去,我得趕緊另找住處。於是我搬到了零陵路的一個小區。這個房子只有兩個房間,另一個住客是房產中介,他就是我的二房東。我的租金是2300塊,這時Y主動提出每月給我多發500塊補貼,以應付增加的支出。不過我和二房東處得並不好。一般來說,合租房不能留人過夜,否則對其他住客不公平。雖然這沒有明文規定,但在上海這樣的文明城市,大多數租客都清楚這一點,並且會自覺遵守。可我的二房東卻接了兩個同事來合住,而且沒有事先和我打招呼。我不知道這兩人打算住多久,大約兩週之後,我爲這事和他們吵了一架。那兩個人很快搬走了,但我再和二房東碰面,難免會覺得有點兒尷尬。
另一方面,在車店裡,J和S這時都已經離職了。D和W則因爲要揹着我偷東西,和我始終有一層隔閡。只要他們偷,而我不偷,那麼哪怕我不告發他們,他們也不會把我當自己人。而且他倆的綜合素質確實不如J和S,這不僅是指專業能力方面,也包括品德操守方面。J和S比較憨直,都是老實人。J是個資深技師,同時也喜歡玩車,公路、山地、街車他都玩得來。S是個技術宅,喜歡搗鼓車多於騎車,私下裡他是個“山馬黨”,也就是騎着山地車軋馬路的人,純屬湊熱鬧。他倆是我更願意接近的那類簡單的人。D和W則比較滑頭,更像是混社會的。D喜歡復古的窄管公路車,他是個“死飛黨”,有一定動手能力,但達不到技師水平,尤其是不熟悉山地車。W則是個水平和經驗比較稚嫩的技師,在老家開過一家自行車店,因爲經營不下去,纔到上海來打工和提升技術,剛來時他就跟着J和S學藝。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都不是壞人,就我人生經驗所及,他們只是處在社會平均水平,甚至在多數車友看來,他們比Y還要更和善。
而在D和W相繼離開後——D和Y鬧翻了,W則因爲不服從工作安排並頂撞Y被解僱——Y招來的新人也大多有問題,而且有的也偷東西。S因爲離職後一直宅在家裡,沒去找新工作,於是被Y叫回來幫了幾個月忙,後來再次離開。S是個心思簡單的人,喜歡鑽研技術,而Y開給他的工資也遠沒開給J的高,所以Y一直很喜歡他,千方百計想留住他。
這時我已經成了店裡資歷最長的全職員工了,儘管我其實只做了一年而已。Y私下詢問我的意見,說想把我升做見習店長。但我回想起之前J的遭遇,立刻就回絕了她。實際上這時店裡的人員,也不是我可以管控住的。我和Y都不懂技術,只有基礎理論知識,沒有動手能力,我和她組成的管理層,還是要依賴技術人員。就我所知,外行管內行,大多都會出問題——在這個最重要的方面,我和她沒有互補性。偏偏Y的一些處事方式,幾乎肯定會和新員工產生摩擦,實際上新的烽煙已經升起,加上我自身的性格弱點(老好人),可以預見接下來的合作會更加艱難和不愉快——我夾在對立的兩方之間將度日如年。
其實我特別難過的是,Y一直很勤奮,她長期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像打了雞血一樣投入工作。可是她的員工都和她對着幹,哪怕她經常請客也無濟於事。甚至那些和她對着幹的人,大多也不是壞人,不是難相處的人。因爲她的店和公司總部在同一個城市,她就經常跑到總部協調各種事情,努力爭取自己的權益。於是我從不止一個來源聽說,總部的人見到她來就頭痛。她在公司乃至車友圈裡名聲都不太好,因爲她太積極和活躍,大家就說她唯利是圖、貪得無厭;因爲她把車店完全當生意看待,大家就覺得她不是自己人,而是一個外來的商人、資本家。但她其實並不富有,她的錢是自己拼搏得來的,她出身的家庭並不富裕。從當時的情形看,我對她確實有用,因爲我和她一樣,不屬於騎友的圈子,我不會帶着先入之見看她,我可以和她在商言商,不談對騎車的情懷和熱愛,只談怎麼對付競爭對手。此外在工作方面,我服從性強、任勞任怨,她和我搭檔要比和其他人搭檔輕鬆得多。但是這些利好的方面,正如我上面所分析的,不如利空的方面更具決定性。她會和所有人捲入鬥爭,而我正逐漸被夾在中間,眼看就要兩頭不討好了。
Y的想法有些方面複雜,有些方面又很單純,甚至令我無語。比如她曾經試探着問我,會不會去找別的工作,我告訴她不會,除非我決定離開上海,到別的城市去。於是她就開始慫恿我在上海找個女朋友,甚至還暗中幫我牽線搭橋……
2014年春夏之交,我向Y請辭,然後離開了上海。她嘗試過挽留我,對我許了一些承諾,但是基於我對她的瞭解,她在許諾的時候,並不會把她將因此要求我交換的條件明確地告訴我,而這將成爲她日後反悔的肇因。而且即使我願意肝腦塗地,我的能力也應付不了她的生意麪臨的局面了。或許她最好是從根本上找到另一種和現在不同的運營方式,比如找一個懂技術的合夥人。
我曾有過很多僱主,也辭過很多工作,在上海的這段經歷,一定程度上只是把我其他的工作經歷重複了一遍而已。我不懂得改進自己,總是一次次陷入同樣的境地。因爲我身上的一些特質,我的絕大多數僱主都特別喜歡我,然後一步步地令我不堪重負,直到最後離開。當年我在朋友圈發過的一段隨筆,或許正好可用來作爲本文的結尾:
“人生是螺旋上升的”這句話,不知道是誰最先說的,確實是很形象,只是沒有提到上升的幅度很小、速度很慢。過往的人生總是重重複復,交往過的人也重重複復,只是每次換了名字和樣子而已。實際上人們沒有個性這種東西,只有和你的關係。比如你交了一個女友,然後漸漸發現,她竟然越來越像你的上一個女友。當你爲此震驚的時候,你可能只是誤會了:你的兩個女友並不相似,只不過她們都扮演了“你的女友”,而這個角色塑造了她們,把她們共同的方面呈現給你,就像不同的演員在不同的影視作品裡扮演同一個人物時,他們的表現肯定有很大的共同之處。當你意識到這點之後,你就可以蠻有把握地聲稱,你的下一個女友也將和現在的女友相差無幾。從你交上第一個女友時起,你其實已經在和最後一個女友交往。你到了一個新公司上班,看到新的上司和同事,不用說,他們很快會變成你以前的上司和同事。你已經可以預料會被怎樣對待,你可以預言將經歷些什麼,因爲他們只是你的人生的演員們。你終於領悟到這個世界的結構:這些人都是以你爲圓心的圓,他們的半徑就是和你的關係。自然了,同樣的半徑上可能重疊着很多個圓,這不是一組平面的圖形,而是你螺旋上升的人生的一個切片。難怪人們羨慕那些頭腦簡單的人,因爲他們的目光不穿過表象,他們的思想不抵達實質。他們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他們認識的每個人都是陌生人。他們把同樣的痛苦和快樂經歷了無數遍,每一遍都像是初次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