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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下

中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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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姑娘安。”陳府小宅裡,嚴府管家韓姨畢恭畢敬的對陳婉珂行了個禮道:“姑娘身上可好些了,夫人送來的藥可還合適?”

陳婉珂一身白衣,素面朝天的端坐在書案前,清冷纖弱。

“夫人有心了。婉珂一切安好。”

“這陣姑娘真是操勞了,嚴氏一族能有如今這番日升月恆,姑娘功不可沒!這是夫人特別送與姑娘的。”

韓姨把一份大紅的禮單和

一個密封的木盒推到陳婉珂面前,木盒上面有一封無署名的手札,道:“不打擾姑娘休息了,有什麼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吩咐嘉善就好。”言罷,韓姨隱蔽的對一旁的嘉善打個眼色,離開了書房。

陳婉珂沉默地看着書案上的手札,緊張到幾乎窒息。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嚴府來信!同時,她也害怕至極,怕這裡面裝的東西不是她傾其所求,怕這麼多年的隱忍煎熬鋪謀設計全部付諸東流。

陳婉珂努力平復着自己微顫的手,像個開盅的賭徒般,一點點把手札的封籤拆開,一張名爲“回春”的藥方飄了出來,陳婉珂瞬間呆住,盯着眼前的“回春方”腦袋裡一片空白,接着她又慌忙打開木盒,一副人舌赫然橫在木盒裡,已經有些腐爛,一股股的飄散出腥臭。陳婉珂一陣暈眩,癱在椅子上乾嘔起來。

良久,陳婉珂逐漸回過神,她打開手札,上面是抄寫公整的心經,還有一個醒目的“空”字。

“哼哼,哈哈哈哈哈!”陳婉珂淒涼的笑了起來。果然不出所料,費盡心機不過是作繭自縛,認祖歸宗終是一枕黃粱,一切皆爲空。

長姐,我認輸!

陳婉珂本應姓嚴,但她一直隨爹爹陳文琪姓。文琪公子是位頗有名氣的繡師,不僅容貌俊美出衆而且文采過人,是個少有的才子。因此,他的繡品多以筆墨丹青爲素材,逐漸自成一派,成爲一位用針線寫山畫水的藝術家。

正如世間所說“無暇玉難求”,驚才絕豔的文琪公子偏偏癡愛上了一位有夫之婦嚴靜萱,直到有了女兒陳婉珂,也沒等到嚴府的花轎。因爲嚴靜萱出身官宦世家,她的婚姻牽繫着兩大家族的利益,必須美滿!她的官銜爵位不允許公衆形象有半點瑕疵,必須完美!

陳婉珂很小就隨着爹爹站在街口,看着華麗的官轎穿街遠去,她知道里面做坐着的是孃親。稍大些後,她會在臉上抹把爐灰,混在難民中等着孃親開倉濟糧。接過孃親遞來的饅頭時,孃親會用力的握一下她的手。陳婉珂知道,這是孃親在和她打招呼,即便自己的臉黑的出類拔萃,孃親也一樣能認出她。即使孃親臉上表情肅穆,陳婉珂依然能感覺到源自血親的溫暖和親和。

孃親旁邊站着一位風華正茂的姑娘,她就是年長陳婉珂15歲的長姐,嚴府長女嚴佩瑞。她已步入仕途且初露鋒芒。雖然嚴佩瑞一直面無表情,但小小的陳婉珂知道這個長姐一直在關注着她,只是不用眼睛而已,以至於到現在,陳婉珂都怕她,怕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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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珂每次從孃親那裡騙回饅頭燒餅等吃食後,就趕忙跑回自家小宅,穿廳而過的飛到後院爹爹面前,聲情並茂的跟爹爹講起孃親如何如何賑濟災民,白頭髮又多了等零零總總。

所有這一切只爲能博爹爹一笑,可爹爹只是埋頭繡畫,眼皮也不擡一下。實在被吵煩了就冷冷迴應一句:“你該溫書了,回書房去!”就這樣,陳婉珂在爹爹的冷淡疏離中漸漸長大。

長大的陳婉珂不再如從前般渴望見到孃親,取而代之的是憎恨和嫉妒。因爲她懂得了自己是最見不得光的“奸生子”!

無論多麼優秀也不能參加科舉!任憑氣質如蘭才華比仙,也沒一位男兒願意親近,只因孃親給了她一個含混的出身。而一母同胞的長姐嚴佩瑞卻是良緣夙締鸞飛鳳翥。

還是那條長街!

小時候看着孃親清蹕傳道,長大後望着長姐被朱佩紫!憑什麼!

自己錦繡才華半點不輸嚴佩瑞,她高官厚祿自己卻如滄海遺珠。憑什麼!

她崧生嶽降!人人敬畏!自己卻纔秀人微如塵垢秕糠!憑什麼!!

就因爲一個名分嗎!?陳婉珂看着終日長在繡房的爹爹,一股無名的怨恨油然而生!因爲他!自己一出生就帶着原罪。終日被關在如孤島的小宅中倍受冷落無人問津。

陳婉珂更恨她的孃親!不僅辜負了爹爹,讓他在無盡的等待中空負韶華!未過不惑就白髮叢生!還讓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冷漠和歧視,爲了躲避傷害,只能活在不見光亮的闇昧之處。

陳婉珂最恨的就是長姐嚴佩瑞,同爲龍血鳳髓,長姐應有盡有而自己卻一無所有!

長期的壓抑和孤獨讓陳婉珂變的比爹爹還要孤僻疏離,一頭扎進經史子集不肯出來,不與外界有任何交流。整整2年時間陳婉珂吃住在書房,沒進過爹爹陳文琪的繡房半步,幾乎忘記“爹爹”二字如何叫出口。

起初陳文琪還會到女兒窗前觀望一二,可瞅見冷若冰霜的陳婉珂他退縮了,漸漸不再過來,躲在後院不出半步。空曠的小宅裡,父女二人形同陌路,只有兩位老僕和滿院的蘭花勉強飄着幾許生氣。

突然有一日,兩位老僕砸開了陳婉珂的書房,淚漣漣的道:“小姐,先生去了。”陳婉珂纔再次踏進繡房,看見了浸在血泊中的爹爹

陳文琪身着親手繡制的喜服割腕自盡了。他全身冰涼,身體裡的血全部流光,整個人就像放空水的皮囊,徒剩一張肉皮塌在骨架上,裹在一件精緻至極的喜服裡。陳婉珂呆呆看着僵硬的爹爹,驚爲天人的容貌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精心裝扮但形容枯蒿的臉,恐怖中透着可憐。髮髻再整齊也無法掩蓋滿頭花白,尤其是手腕上的傷口又深又長,就像大張的嘴巴。

“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罷了,等不到就不要再等了,何必呢,你還有我!”

陳婉珂扯起紅蓋頭鄭重的蓋在了爹爹臉上,就像送位新嫁的夫郎。一片血猩中,陳婉珂倒在了爹爹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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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走後,陳婉珂纏綿病榻三月有餘,兩位老僕甚至已經開始準備爲小主人籌辦壽材。可陳婉珂卻漸漸康復。

“我沒打算走!有件事還沒辦完!!”

病癒後的陳婉珂宛若重生,她一改從前的清冷憂鬱,徹底放下才女的身架大步走出小宅。仕途無望就經商!滿腹經綸全化作商道兵法被陳婉珂靈活運化,不光獨自創辦“陳氏木料”,而且很快便在京城木料行中嶄露頭角。

正當陳婉珂如日方升時,她卻故意以一個不知深淺不懂規矩的新人姿態得罪了楠園家主方自華。一向被孃親訓斥壓制的方自華牢牢抓住這個機會,一掃往日愚笨窩囊之態,徹底收拾了一頓陳婉珂,在衆人面前十足十的立了回威。到現在仍有許多人記得“10兩銀子一碗酒”的故事。

因爲陳婉珂設宴賠罪,傲慢的方自華指派貼身侍女道春替她赴宴。酒席上,道春姑娘提出方府不會和一個新人計較,退回300兩定銀也沒問題,只當是接濟陳氏。但前提是陳老闆喝乾一碗酒方府便退10兩銀子,兩碗20兩,以此類推,能拿回多少全看陳婉珂的誠意,並表示這件事過了,楠園會不記前嫌繼續照撫陳氏。陳婉珂被灌到爛醉嘔血,幾乎丟了半條性命,陳氏木料成了木料行笑話。

兩位老僕對小主人心疼至極,可陳婉珂卻暗自開心,她完美的扮演了一隻沒有家族護佑的孤雁,成功點燃孃親嚴靜萱對楠園方氏的怒火,徐徐打開了歸家的大門。她要代替爹爹踏進嚴府,迴歸嚴氏本家!

按照律法,陳文琪不可能葬入嚴氏祖墳,也無法歸葬陳氏本家,身後只有一座孤墳。對此,陳婉珂無能爲力。能做的,只有以嚴氏女兒的身份爲爹爹祭祀掃灑,告慰他孤獨哀傷的靈魂,彌補自己“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愧疚和悔恨。

陳婉珂後悔到極點,後悔爲什麼那麼殘忍的把爹爹拒之千里,每每想起爹爹手腕上大開的刀口和已經流到屋外的血,她幾乎想把自己剁碎謝罪,直到現在都不敢去墳前祭拜,無膽也無臉!孃親讓爹爹孤獨一世,自己讓爹爹心如死灰。她要贖罪!不管多大代價也要走進嚴府!拿回本應屬於自己的姓氏告慰爹爹!這成了她的一份執念!爲了這份執念,陳婉珂不僅變的精於算計,而且越發狠辣沒有底線。

先用苦肉計套住孃親,打算依靠她老人家的力量抗擊宗族壓力,讓嚴氏一族承認她的存在。再走出一步“棄子爭先”的險棋,放棄部分利益和讀書人的清高與尊嚴,把自己僞裝成一個被修理怕了的小輩,馴服跟在楠園大佬後面委屈求全窩囊求生,實則臥薪嚐膽,靜待時機把楠園摧堅殪敵。

她要積攢回家的資本!

楠園方氏根基深厚,宗族勢力在京城舉足輕重,是阻礙嚴氏崛起的最大障礙。搬倒它!爲嚴氏開山闢路,看誰還有理由阻止她回家!

爲此,陳婉珂韜光養晦隱忍三年。三年裡,她唯唯諾諾,任由楠園方氏盤剝欺負,木料行裡都笑稱“陳氏木料”是楠園方家的泔水桶,只要不讓陳婉珂喝酒,即便殘羹剩飯一樣甘之如飴。這些流言蜚語讓嚴府老家主嚴靜萱怒不可遏,開始暗中大手筆扶持小女兒。陳婉珂的第二個目的達到了!她順利獲得來自家族的巨大能量,迅速成長爲與楠園比肩的木料巨頭,搬倒方家指日可待!

接下來需要找件襯手的兵器,即能斬殺方氏,又能制衡長姐嚴佩瑞。桃若就是充當這把雙刃劍的不二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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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嚴府長女和家主夫人,嚴佩瑞是阻礙陳婉珂歸集的第一重屏障。

嚴老夫人不遺餘力的扶植小女陳婉珂,嚴佩瑞自始至終冷眼旁觀,不阻止不參與,甚至裝聾作啞。可直覺告訴陳婉珂,這位沉默的長姐絕不會輕易讓她踏進嚴府。

因爲嚴佩瑞的爹爹,嚴府老爺嚴秦昊雪當年得知陳文琪和陳婉珂的存在後,悲憤之下痛失一女,自己也損血傷脈元氣大傷,每逢過冬如同歷劫,終年都靠蔘茸蟲草續命。嚴靜萱悔恨不已,爲了慰籍夫君,破例爲未成型的幺女按祖譜傳續起名“嚴佩熙”,牌位供奉在祠堂。

自此,昊雪老爺除了非走不可的過場,全部時間都在祠堂陪伴命薄的嚴佩熙。至今,除了長女嚴佩瑞大婚和長孫女嚴苑琛百日宴再未露面。說起來,嚴佩瑞因爲這個流落在外的小妹,並沒幸福到哪去!

陳婉珂的直覺根本就是心虛!

爲了順利突破嚴佩瑞這重屏障,陳婉珂暗中把長姐摸了個通透,自然也毫無意外的發現,人所欽矚的嚴府家主嚴佩瑞身上有塊“瘡”,這塊“瘡”就是桃若!

爲此,陳婉珂特意擠進楠園雅集,見到了冶豔妖嬈的桃花公子,不禁暗自嗤笑:“這個人果真存在。岸然道貌的嚴家主居然和方自華一樣是個貪聲逐色之輩,竟偏好這等狂浪貨色!真是人不可貌相。”

陳婉珂不動聲色的觀察着桃若,輕佻矯飾,圓滑虛僞是她對桃若的第一印象。尤其是那雙琉璃色的眸子,裡面裝着所有妓子的共性——勢利!

陳婉珂會心一笑:“難怪會死貼嚴佩瑞。小人難養,有利則爲!呵呵,一把不錯的刀。”

陳婉珂欣喜的揣着嚴佩瑞的小秘密,緊鑼密鼓的謀劃起來。

長姐就和當年的孃親一樣,美滿的婚姻高尚的形象,完美到無懈可擊。尤其是她的夫君嚴府大爺嚴常芳傾,有風有化宜室宜家,是個難得一見的賢良雅士。誰也不曾想到她會刁風弄月韓壽分香!

坊間都曉得夏恆媛是桃若最大的金主,其實每當桃若被風光無限的邀進夏府以後,便立刻坐上馬車從後門被送去嚴佩瑞的身邊。

“哼哼,好一個移花接木!我生的含混,長姐你又清白幾分!”

陳婉珂死死抓住這個絕好的機會,暗中買通了野郎中許娘,扮成豪客把桃若邀了出來,先是驚歎公子嬌豔若花,後又感嘆容顏易逝,話裡話外提醒桃若早做打算,不要等到色衰愛弛之時後悔晚已。並在言談嬉笑中隨口說了個回春方,本是抄來與府上大爺調理身體,沒想又添一女。還說本打算納侍,但看見女兒萬念皆無,只想與夫郎兒女平安度日,這叫骨血之親。有骨有血纔是真正的一家人。

說者無心,可句句字字都釘進了桃若的心裡。其後,一切皆按照陳婉珂的預期穩妥進行,桃若蒹葭倚玉劍走偏鋒,爾後被夏恆媛接回夏府小宅半年有餘。

陳婉珂耐心等待着好消息:“哼哼,長姐,嚴府許你逾牆窺蠙就別嫌棄我來路不明!不然把遮羞布一扯,大家都沒君子可做!”

她篤定,嚴佩瑞怎麼安排那個嚴家小孫,就一定會怎麼安排她這個嚴家小女

可很快,陳婉珂便嚐到了挫敗的滋味!親自見證了嚴佩瑞不動聲色的把桃若這枚瘡連同自己的肉一併割下,不帶半分猶豫,不顧惜半絲血脈親情,與他們的母上大人截然不同!陳婉珂精心布的局被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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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桃若被丟到如意館門口示衆!坊間流言四起,紅公子桃若蒹葭倚玉算計夏小家主,結果登高跌重!衆人一面感嘆夏恆媛無情,自己的骨肉也沒半分憐惜;一面嘲諷桃若無恥,爲上位無所不用其極。豔冠京城的桃花公子在漫天流言蜚語中落魄寮倒的捱過有生以來最冷的一個寒冬。

這同樣也是陳婉珂最失落焦灼的一個冬天。外面鋪天蓋地的“奸生子”、“不知羞恥”、“罔顧倫常”、“活該如此”等咒罵聲輪番轟炸着陳婉珂的耳朵。

雖然攻擊對象是桃若,可陳婉珂卻膽戰心驚心如刀割,這莫不是在罵爹爹和自己?!因爲她一直就活在這些可怕可恨的輿論聲中,即便現在家驥人璧,“出身含混”仍是她爲人恥笑的一個污點。

這個污點讓她和爹爹成爲衆矢之的!走到哪裡都是嘲諷、鄙夷和排擠。直到現在她都討厭別人注視自己,更不敢看別人眼睛。

爲此,傲慢的方自華總是嘲笑她眼神遊移,行爲躲閃,相貌生的齊整卻活成可憐蟲的樣子。

甚至有一次,陳婉珂心血來潮換了件漂亮衣服,竟被心情不好方家主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爲題羞辱了一頓,暗諷她這樣的“奸生子”不知所出,不知所歸。結局和她爹爹一樣一捧黃土一座孤墳。因而陳婉珂又多了個綽號“陳蜉蝣”,而且還無力反駁。因爲她的爹爹確實行爲不檢,她確實來路不正。

面對羞辱,陳婉珂變得比從前更敏感更焦慮也更陰暗。她必須爲自己爭個名分,不擇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

陳婉珂偷偷跑到長街,暗中觀察苦苦支撐的桃若,桃若倔強的眼神像極了當年的爹爹,帶着小小的自己在四面楚歌中孤立無援舉步維艱。那些屈辱痛苦的回憶猶如藤蔓把陳婉珂牢牢纏住,幾乎讓她窒息。

陳婉珂不願再看下去,起身準備走出茶社,鄰桌兩位姑娘的對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也怪可憐的,千金不得一見的桃花公子如今也開始在街口招攬生意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恬不知恥,活該如此!好歹夏小姐無家無室!若那些有夫有女的,還不活活被這等腌臢之徒拆了家!還可憐他們!誰還那些三茶六禮明媒正娶的清白男兒一個公道!佛經裡管這種貨色叫邪淫罪人!不光自己遭人輕賤,還要牽連父母兒女被人嫌棄排擠,禍及三代!死後要下地獄刀劈火烤!他們生前怎麼毀別人姻緣家庭,死後就要怎麼贖罪。而且再也無法轉世爲人,只能做雀鴿鴛鴦鶯鶯燕燕之類的飛禽!給你做人的機會不好好珍惜,罔顧倫常的盡幹些不是人的事,那就別求人身!不是總想攀高枝,總算計鳩佔鵲巢嗎!做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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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嘴巴也太毒了,積點口德呀。”

“我嘴巴毒?!是你孤陋寡聞!這是佛經上寫的!地藏經裡講的明明白白!每月十五,寬念寺裡的悟覺大法師都會講經說法。聽完才知真是因果不虛!瞅見沒,那妓子就是現世報!讓那些不知羞恥的路草閒花都看看,以爲帶個野種就能混上桌子吃飯,想的美!自己不穩重,就別怪別人不給他體面!這就是下場!”

陳婉珂再也聽不下去的奪路而逃,又把自己藏進了書房。她愈發感覺,或許長姐嚴佩瑞早已知道她的計劃,故意把桃若丟回長街示衆,用漫天的輿論羞辱自己!同時立起大旗,警告自己就此止步,不然下場會比這個異想天開的妓子還要悽慘!

陳婉珂背後一陣寒意!覺得四周又佈滿了眼睛!爹爹慘死的樣子也又一次浮現在她眼前,陳婉珂只想大哭一場,宣泄一下淤積多年的悽苦和恐懼。可她必須忍耐!回家的路還長,因爲她名分不正,路不明!必須榮辱不驚。

陳婉珂拿起紙筆,凝神靜氣的又一次開始抄寫“心經”。多年來,抄寫心經成了陳婉珂釋放自己的唯一途徑,她把經文的每一個字都刻在心上,用它們覆蓋痛苦壓制怨恨。

可這次,心經也沒平復陳婉珂的恐懼和焦慮。因爲她的直覺完全正確!

不幾日,孃親嚴靜萱以陳宅老僕年事已高,怕對小姐照顧不周爲由,送來一位名爲嘉善的侍女照顧她的日常起居,正是那天在茶社義憤填膺指天罵地的刁丫頭。

在嘉善僞善詭異的笑容裡,陳婉珂預感計劃也許已經敗露,嚴佩瑞的手已經伸了過來!而且,自己或許根本不是長姐的對手!這個女人劍戟森森心如鐵石!手腕隨便一翻,就讓自己方寸大亂。她又想起多年前長姐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如影隨形的恐懼再次澎然而起,她的心,更虛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嚴佩瑞有所覺察,孃親年逾古稀,必須在孃親作古之前歸集於嚴氏,否則就再無翻身之日!從百里者半九十!我絕不能栽在這最後一步!!”

陳婉珂果斷決定反殺嚴佩瑞!把嘉善放到了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她要長姐親眼見證自己怎麼狙擊楠園!同爲嚴氏骨血,你能做到我能做到,你做不到我一樣能做到!

背水一戰的陳婉珂沒時間再去尋“槍”,只能重拾桃若!

這個妓子野心勃勃!做事不計代價不留後路,是做死士的不二人選!

陳婉珂又開始暗中運作,不斷派人去如意館邀約送禮物,一個冬天就讓跌入塵埃的桃花公子重回巔峰!關鍵是又回到了方自華這個自命清高,實則戀酒貪花的綺襦紈絝之徒眼中!因爲方夫人只愛美的東西!對她,陳婉珂早已瞭如指掌。

與此同時,陳婉珂撕下僞裝開始一點點蠶食方氏,不斷釋放着“勝者爲王”的信息,順利的把一心想攀鱗附翼的桃若誘捕入籠攥在手心。

桃若直到掉進陳婉珂的籠子才明白,三年前的楠園雅集與陳老闆並非偶遇,而是婉珂姑娘摩厲以須!圍場狩獵!

破釜沉舟的桃若手腕了得,帶着執念成功**了方氏。那份倔強和入魔般的瘋狂讓陳婉珂感覺似曾相識。

不對!那根本就是另一個自己!

楠園沒了,嚴氏面前最大的一座山被陳婉珂轟塌。她要帶着戰果徹底與長姐嚴佩瑞攤牌,便直接把桃若甩給夏恆媛,以此要挾嚴佩瑞:“有些事,是可以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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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陳婉珂終於等到了嚴佩瑞的迴應,一碗藥,一張方,一條許孃的舌頭和一場空。

“呵呵呵呵……”陳婉珂自嘲的呵笑着,想起小時候那個讓她害怕的大姐姐。她的直覺一點都沒錯,長姐一直在注視着她,只是不用眼睛。

其實,早在陳婉珂故意得罪方自華那一刻開始,出自簪纓世家的嚴佩瑞就已看穿一切!

因爲按照常理,以陳婉珂的出身根本就不敢去冒犯楠園家主方自華!

這不過是劍走偏鋒的小妹以卵擊石的演出苦肉計,引起母上大人的注意。

自此,嚴佩瑞便沿用陳婉珂的套路誘捕陳婉珂。用嚴夫人的話講,自己的矛擊自己的盾結果肯定不一般。

如同陳婉珂用桃若引誘方自華般,嚴佩瑞故意讓陳婉珂知道桃若的存在,讓小妹以爲抓住了自己的軟肋。

當陳婉珂一路算計運作以爲勝券在握時,嚴佩瑞一腳把桃若踢回如意館。就像陳老闆釜底抽薪的把桃若攥在手心般,嚴佩瑞用同樣的套路把心懷執念野心勃勃的小妹逼上懸崖,除了滅掉楠園,再無其他資本可以走進嚴府。

就像陳婉珂已經吃透桃若一樣,嚴佩瑞早就按住了小妹的命門!因爲她和桃若是一類人,有傷痛,有慾望,有幻想。

就這樣,陳婉珂這匹“臥槽馬”在長姐的一路引誘操縱下,成功替嚴家搬掉了楠園方氏這座大山。

如今陳婉珂恍然大悟,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和自己鬥法。而嚴家主則安然淺笑:“小人難養,有利則爲。真是把好刀!”

“小姐,藥溫好了。”嘉善端着一盅熱氣騰騰的藥,悄悄來到陳婉珂身旁,看到桌上盒中的舌頭,沒有半點驚慌恐懼。陳婉珂冷掃一眼淡定的嘉善,主僕二人陷入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替我試試藥溫。”

嘉善端藥盅,在陳婉珂面前一飲而盡,挑釁的道:“小姐,涼熱正好。”

陳婉珂把木盒推到嘉善面前,瞟了眼盒中黑爛的舌頭,陰鷙的盯着嘉善道:“我孃親怎麼會看上你的!不覺得噁心嗎!”

“我是嚴府總管韓姨的長女,我孃親替佩瑞家主打理府上繁雜瑣事,我在家主身邊侍奉多年。老夫人把我安放在小姐身邊,是爲了制衡家主,不讓她動手傷你。小姐放心,嘉善會豁上性命護您周全。您若有個閃失,佩瑞家主第一個難逃嫌疑責罰。”

嘉善毫不避諱的和盤托出,滿是蔑視的眼神咄咄逼人,讓陳婉珂極不舒服,連個家奴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知女莫若母,孃親有心了。看看這東西就知道嚴夫人狼猛蜂毒!真不知你家夫人怎麼下得去手!”

“許孃的的舌頭不是夫人割的,是老夫人割!”

“你說什麼!?”陳婉珂目瞪口呆。

“小姐做的每件事老夫人都瞭如指掌。”嘉善冷冷一笑,道:“若不是她老人家偏袒,就衝小姐一路佈陣設局算計佩瑞家主,你有命活到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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譁!陳婉珂抄起剩茶潑在了嘉善的臉上,怒喝道:“賤婢!你算誰!嚴佩瑞不該算計嗎!同是嚴氏骨血,憑什麼對我百般打壓!我爹爹苦等多年,身後只有一座孤墳!我從出生就飽嘗欺辱!我就要討個公平!!”

一敗塗地的陳婉珂徹底爆發,嘉善抹去臉上茶水,輕蔑的笑道:“小姐出了名的榮辱不驚,怎會這般嘴臉,這多年忍的很辛苦吧,裝不下去了嘛?這是你自找的!你要討什麼公平!佩熙小姐若在世,現在已經有夫有女!因爲你爹爹文琪先生,她成了一塊牌位!在祠堂擺了多久浩雪老爺就陪了她多久!佩瑞家主本來生活安寧美滿!是雙親的掌上明珠!因爲你爹爹,她從芳華碧玉到人過不惑,只見過自己的爹爹兩面!老夫人對佩瑞家主寄予厚望,因爲你!他們母女反目,如今各自爲營!好好一個家被你和你爹爹毀的七零八散!佩瑞家主早已對你們恨之入骨。知道老夫人爲什麼一路護佑你把楠園滅掉嗎!不是在爲你積攢迴歸的資本,而是在爲你撈活命的本錢!!你若真能爲嚴府開山劈路,過去的事情不許夫人再追究!同時,也絕不會讓小姐您歸集嚴氏!這是老夫人與夫人定的協議!”

“呵呵,哈哈哈哈!協議?我爹爹的那份呢!他的名份呢!!你們誰見過血流成河的情景!滿地血水穿出房門流到屋外,遠遠望去就像條河!爹爹的血流乾了,整個人就像塊皮一樣鋪在廂牀上!他耗盡一生繡出的喜服,最後只能當成壽衣!嚴府有沒有給爹爹的協議!欠他的那份公平,你家夫人打算怎麼還!”

陳婉珂歇斯底里的宣泄着自己的憤怒和悽苦。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她回不去,或者說走不進嚴府,因爲連孃親也不承認她,沒有必要再戴着這副“人淡如菊”的面具了。

“小姐,你信因果報應嗎?”嘉善笑的更加輕蔑,故作神秘的道:“你聽過一位名叫韓泓若的世家公子嗎?他與文琪先生一樣,也是身着喜服割腕自盡的。”

陳婉珂看着嘉善,不知所言。

泓若公子是城西韓府的幺兒,相貌清俊,精通丹青詩文,尤其擅長裝裱字畫。只可惜他右臉頰上有塊銅錢大的紅記,所以自慚形穢羞於見人,終日把自己關在書房。孤僻的泓若公子只有一位朋友,就是佩瑞家主。爲了讓泓若公子不再爲容貌難過,佩瑞家主用胭脂在紅記上描了朵桃花,寥寥數筆不僅改變了泓若公子的容貌,還掃去了他心裡的陰霾,變的開朗可愛。佩瑞家主和泓若公子也從摯友變成情侶。而且已經着手籌備大婚。可是因爲你爹爹和你的出現,浩雪姥爺和老夫人幾乎恩斷義絕!秦嚴兩家的關係急轉直下。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嚴氏一族就會失去一個強有力的盟友,遲早會被楠園方氏吞噬!佩瑞家主萬般無奈,只得忍痛與泓若公子解除婚約,迎娶常氏嫡子常芳傾。不僅因爲常氏在京城根系最深,而且還是秦氏的遠支。這樁婚姻會給嚴氏、秦氏、常氏帶來巨大利好。對佩瑞家主一往情深的泓若公子無法接受退婚這件事,在家主大婚之夜身着喜服割腕自盡了。據說,也是因爲家中僕人看見公子房裡的血流到了屋外才知道公子已經不在了。應該和文琪先生差不多吧。小姐你說,這是巧合還是報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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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珂冷冷瞪着嘉善一言不發,她的世界只有爹爹的悽苦和強加給自己的諸多不公,這些,是第一次聽到。

“小姐,現在你可知道家主爲何不容你嗎?你和你爹爹毀了幾條命欠了幾多情能算清嗎?奪人所愛!毀人家庭!這些公道你們又要怎麼給!家主的雙親因你們恩斷義絕!胞妹月墜花折,尤其泓若公子,幾乎讓家主萬劫不復以至性情大變。聽我孃親說,以前的佩瑞小姐玉潔鬆貞才高志遠,如今她這般劍戟森森是拜誰所賜小姐心裡沒數嗎!這麼多年佩瑞家主什麼都變了,容貌,氣質、心境早沒半絲從前的痕跡,唯一沒變的就是還一如既往的喜愛裝裱字畫。只是,從前身邊有她的若若公子,如今只剩她一人。桃若是家主收藏的一副泓若公子的畫像,一副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畫像。可小姐卻挖空心思挑唆他算計家主!恭喜小姐成功觸碰了佩瑞夫人的逆鱗,讓她不惜用自己的骨血做餌也要把你拖下水撕吞入腹。因爲你把若若公子殘存的影子毀了個乾淨,家主徹底一無所有!!”

陳婉珂心頭一震,她一向對嚴佩瑞豢養桃若嗤之以鼻,一度不解典則俊雅的嚴家主爲什麼會流連於這個濁豔髒俗的妓子。如今她大概明白一二,面對咄咄逼人的嘉善,眼神又開始變的遊移。

“老夫人爲力保小姐割了許孃的舌頭,並與家主立下協議!只要留你一條命,什麼都可商量!這卷“心經”爲老夫人親手抄寫,就是要你靜心思過,別在胡思亂想惹是生非!從此以後不許再踏出小宅一步!可家主不依,這份禮單裡裝着嚴氏一半的財產和地契,加上“陳氏木料”全部歸於小姐名下。陳府小宅隨便出入,沒人敢攔你!小姐欠桃若的那“一尺天”,佩瑞家主已經替你結了,下月十五,桃若會被送回如意館花廳的金籠子裡,除了小姐再無人能攀折。小姐與桃若聯手燒光楠園的事也沒機會被他人知道!”

嘉善對着冷漠不語的陳婉珂挑釁一笑,道:“知道家主爲何這般周全嗎?本錢給你預備好了,襯手的刀放在如意館,所有身後之事都已替小姐擺平,只等陳大小姐捲土重來!佩瑞家主在嚴府大門恭候大駕!不管你身後有誰,她只要親手撕你!千萬別那麼聽話的做個乖乖女,別辜負家主一片栽培,置之死地而後生呀小姐!這可是機會,呵呵!”

嘉善甩下滿身嘲諷,囂張的走出書房。陳婉珂靜靜端坐在書桌前,整個人彷彿掏空了般,輕飄的好像一陣微風就能把她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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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案上的大紅的禮單分外的刺眼,那鮮豔欲滴的紅色在燭火的映襯下隱隱反光,乍看上去彷彿在流動,就像多年前爹爹或泓若公子手腕裡流出的血。陳婉珂慌忙用手帕把禮單蓋住,她害怕這種顏色,怕到極點!

陳婉珂今日才知道,世上會有人這般恨她,爲了除掉她可以用自己的肉做餌。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幾個竊賊摸進家裡,爹爹一邊保護她,一邊和兩位老僕拼命抵抗竊賊們。陳婉珂被嚇的大哭,哭到尿了褲子還渾然不知。

儘管爹爹大聲呼救,可門外的鄰居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個個冷眼旁觀。竊賊最終變成了強盜,衆目睽睽之下把家裡洗劫一空。

陳婉珂永遠忘不了爹爹渾身是血的抱着家裡最後一袋米的樣子,也忘不了四周聚焦在他們身上幸災樂禍的眼神。

小小的她恨極了這些冷漠無情的人,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啃他們的骨。

如今她終於明白這些鄰居爲何這般對她和爹爹,因爲在世人眼裡,爹爹是賊!奪人所愛毀人家庭的賊!活該如此!!儘管陳婉珂無法接受,但這就是事實!

爹爹如同當年的盜賊般把孃親從她的夫君兒女身邊偷走,好好的一個家被弄得家徒四壁,那時的長姐一定很傷心害怕吧,那種無能爲力的絕望陳婉珂至今都無法釋懷。

如今,陳婉珂帶着多年積累的悽苦和怨恨再次砸開嚴府大門進行第二次洗劫,就像當年強盜把家裡最後一袋米從爹爹懷裡搶走一樣,把長姐最後一點慰籍毀了個乾淨。

陳婉珂一陣陣發冷,糾纏她多年的恐懼再次風起雲涌。以前她不知道爲什麼大家這麼討厭和欺負她,爲了自保只得把自己藏起來。

如今她真成了罪人。爲了一個名分,成功的把自己活成一個不擇手段的人渣!手上沾着他人血,被世人所不齒,被親姐姐恨之入骨。這不是她想要的,她就像桃若一樣,不想作惡,只想給自己和爹爹討份公道!可如今卻淪落到無法收拾得地步!

陳婉珂拿起孃親爲她抄寫的心經,每一筆每一畫都是那麼熟悉。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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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珂仔細端詳着心經裡的字字句句,悽苦孤獨的感覺徹底把她吞噬。陳婉珂的第一本字帖是孃親在她出生前親自抄寫的一部“幼學瓊林”。她就是在這一筆一劃中慢慢長大。這些字就是陳婉珂對孃親的全部印象。

從小到大,她每天都在害怕,每天都在渴望自己能像別家的孩子般被孃親抱一下,而不是隻能在淡淡的墨香中撲捉孃親的氣息。

如今,面對這無可奈何的境地,她好想問問孃親和爹爹,只爲一個“情”字就可以置他人於不顧嗎!致道德和責任於不顧嗎!結出這般惡果,到底孰是孰非!

“孃親,爲何非要生下我!爲何非要生下我!!”

一片空曠中,無望的陳婉珂懷抱着心經號啕大哭起來。

陳婉珂走了,未向任何人道別,只給長姐留下一份手札,只要能平息她的恨意,自己的命她隨時可以拿走。爾後,帶着爹爹的牌位和孃親抄寫的心經於靜月庵剃度出家,法號悟懺。

**的佛像前,悟懺垂目看着自己一夜花白的頭髮絲絲縷縷落在腳下,心若止水。她從未這麼平靜過,折磨她多年的憂鬱恐懼焦慮都隨落髮飄散而去。因爲她已心無雜念,只想贖罪。

“南門三世諸佛菩薩,弟子悟懺願以身心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修心束行,償贖罪孽。一世不清兩世,兩世不清累世!求佛菩薩加持救贖。”

“爹爹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放下執念吧,放下了,就解脫了。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悟懺虔誠的叩拜着,額頭已經淤青滲血,在鐘鼓聲聲中走向了自己的涅槃之旅。

50

“哪裡來的鐘鼓聲?”如意館裡,桃若總覺得耳邊鐘鼓空靈,亦實亦虛。

“今天是十五京城裡的廟宇寺院都在講經做法,自然鐘鼓齊鳴。”一位妝爺仔細的爲桃若整理着髮髻,桃若馴服的垂下頭不再出聲。

自打從夏府小宅回來,他彷彿變了個人,終日蜷在廂房裡,不與任何人交流,身邊稍有點動靜,就如驚弓之鳥般臉色煞白,惶恐萬分。

“公子的頭髮真像緞子,又滑又亮,難怪惹人喜歡。”

妝爺用心的梳理着桃若的頭髮,溫和的笑容讓他不寒而慄,因爲這位妝爺是專門給死人化妝的入殮師潤雨師傅。桃若心知肚明,這是警告他要聽話,否則,潤雨師傅隨時會過來爲他梳妝打扮。

潤雨年長桃若7.8歲,曾是如意館的一位公子,說起來還算桃若的前輩,後來被城南清街運泔水的唐二姐像收垃圾般從如意館門口撿回家做了夫郎,從潤雨公子變成了唐先生。如意館自打開張到現在只有4位公子跳出火坑,潤雨就是其中一個。

潤雨很漂亮,或者說非常漂亮。單靠他的容貌,若稍用些心思,桃若這等晚輩打算起來,恐怕還要等個幾年。

可他偏偏就馬尾拎豆腐——提不起來。用爹爹的話講,爛泥糊不上牆。因爲潤雨實在太慫,慫到讓人費解!

爹爹有心栽培,把他領到貴客面前,他莫名其妙的尿了褲子,沒見過這麼多大人物,嚇得!一桌子女官人女貴人敗興而歸,爹爹氣的眼冒金星,把他轟去門口。

到了門口還慫,總被站門口的各位公子欺負擠兌,一位像樣的恩客也攬不到,只剩下一些潑皮無賴叫花子成日騷擾他。面對這些人,潤雨更慫!隨便嚇唬嚇唬就找不到北,總是做了生意卻不敢要銀子。爹爹氣的連打帶罵,呵斥他活的就像條蛆!是個螞蟻都能咬他兩口。

就這樣,潤雨有了個新名字“潤小蛆”,不光窩囊的像條蛆,還成日淚漣漣苦巴巴的滿臉屈喪相,沒有半點活人氣,誰見了都覺得晦氣。

漸漸的,潤雨成了如意館門口最晦暗的一塊膏藥,不光客人不想多看他一眼,就連桃若這些沒根沒基的小公子都不把他放在眼裡。爹爹更是嫌棄,隨便有個不如意便抱怨是潤雨這倒黴蛆方的!只有每天清街運泔水的唐二姐會與他過上三兩句話,施捨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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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連陰雨,潤雨不知什麼時候染上了“爛皮瘡”,身體四肢全都爛乎乎的不說,還日日發熱。

這個病會過人,如意館炸了鍋!館裡大小几十口看見潤雨都像看見了瘟神!有多遠躲多遠。客人們聽說如意館有人得了“爛皮瘡”,幾乎無人再敢登門,門庭若市的頂級豔坊一下子門可羅雀,眼瞅着就開不了張。

爹爹氣急敗壞的讓人把潤雨扔出去,可沒有一個人敢碰他,誰也不去。爹爹割肉般的掏出二錢銀子,吼道:“誰把潤雨弄走,銀子歸誰!”,結果仍沒人爲之所動。

潤雨越來越虛弱,奄奄一息。爹爹只得找到運泔水的唐二姐,求她好歹襯潤雨沒嚥氣之前把他弄走,不然死在館裡,就更沒人樂意來了。

唐二姐思前想後,道:“我的確幫人搬屍運棺,但那都是死人。你讓我拉個活人出去,我把他放哪兒!放在哪兒也是讓他等死!如意館怕招晦氣,我還還怕遭報應呢!”

爹爹小算盤一打,把潤雨的賣身契連同銀子一併推在唐二姐面前道:“我把他送你!外加二錢銀子,他若命薄,你買領破席,隨便找捧黃土埋了,花不了幾個錢,你撈下銀子還積德行善。若他命大,你就留在家裡鋪被暖牀,本來你們倆也有些交情不是嗎。”。

唐二姐左右盤算總算答應,拉着一驢車石灰把如意館裡裡外外撒了個嚴實,用一領破席把潤雨捲回了家。

如意館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潤雨也借爹爹吉言,死裡逃生的活了回來,嫁給了唐二姐。

嫁人後的潤雨並沒閒着,誰都沒想到他藏着一手化妝的好本事。但他只給死人畫妝,並且很快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入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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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名氣的潤雨依舊如從前般柔軟,大家也依舊對他退避三舍,就連從前輕薄過他的那些地痞流氓見着他也會繞條街走,因爲他整日與死人打交道,誰都怕粘上晦氣。還因爲他依舊如從前那般好欺負,不光人欺負,連鬼也捉弄。

作爲入殮師,棺槨裡的陪葬沒人比他更清楚,於是一些心術不正的歹人要挾他把喪主家陪葬了什麼明明白白的講出來好一步“盜”位!慫到家的潤雨和盤托出,連逝者穿的什麼鞋襪都講了個明白。盜墓的偷了個痛快,卻激怒了鬼魂!半夜,潤雨滿街瘋跑,歇斯底里的哭喊:“不要找我,是盜墓賊逼我的!"

整整一夜得哭哭鬧鬧,潤雨惹的四鄰不安人心惶惶,喪主直接報官,幾天時間就把盜賊緝拿歸案,陪葬的東西一樣不少的全追了回來。大家面面相覷,原來潤雨還愛招鬼!

自此,街坊鄰居除了家裡有喪事會請潤雨師傅,其餘時間基本不與他有過多聯繫。潤雨也知趣的除了自家妻主不與其他人有交集。日子雖寂寞,但好歹有位知疼知暖的愛人,生活雖不富裕,但平安自由。有人說潤雨傻人傻福,可也有人暗笑,潤雨纔是一等一的聰明。

52

如今,潤雨被請進如意館爲桃若梳妝打扮。他的確手藝了得,寥寥數筆,就把憔悴晃白的桃若裝扮的容光煥發如玉如仙。因爲今天是桃若公子的大日子,他這隻鳳凰就要棲上梧桐,引頸高歌。

“公子真是驚爲天人。”

桃若勉強笑了笑,在美的妝容也無法掩蓋他眼中的失落和抑鬱。

他馬上就要被關進如意館花廳的金籠子裡去,這就是他掙回來的“一尺天”,籠中一尺天!

從走進籠子的那一刻起,他從一顆任人攀折的臨池柳變成任人賞玩的籠中雀。一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潤雨柔軟一笑,道:“記得公子小時候就倔強至極,可心地善良。我至今還記得公子偷偷塞給過我一個雞蛋”

“唐先生有心了,我已記不清楚。”

“呵呵,公子不是記不清楚,而是心太亂了。我也曾經心亂如麻理不清頭緒,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活。如今也活過來了。天下的路有很多條,回頭路最難走。以至於很多人困在死衚衕裡出不來。公子不如靜靜心,想想自己到底要什麼。”

潤雨一邊底細的爲桃若盤着髮髻一邊不着邊際的閒聊,不知所云。桃若實在不想多看這條“潤小蛆”半眼,冷冷的往妝臺上丟了枚碎銀,透過銅鏡輕蔑的剜了一眼潤雨,臉拉的更長,潤雨的話他更是半字也不想聽。

潤雨是桃若最看不起的人,也是最嫉妒的人,總覺得這樣的窩囊廢都能跳出火坑,自己卻身陷囹圄插翅難逃,老天實在不公平!如今連雨潤這等如蛆如蟲之輩也煞有介事的跟自己談感論悟,簡直是侮辱!桃若終是傲慢的桃若,不曾改變。

潤雨識趣的不再言語,收拾好東西走出如意館。

夕陽西下,潤雨對着靜月庵方向默默的在心底拜了三拜,和着隱約傳來的鐘鼓聲道:“悟懺師傅,您讓我帶的話我帶到了,也算還了小桃那枚雞蛋的恩情,小桃個性傲慢倔強,只看他有沒有造化了。”

原來潤雨是陳婉珂特別爲桃若找來的妝爺,希望桃若能在潤雨身上得到啓發,明白腳踏實地的道理,認真規劃自己的重生之路。可傲慢的桃若始終不肯正視一件事,潤雨的確比他聰明,比他活的明白活的真實,還有活的堅強!

同樣深陷火坑,潤雨目標明確,堅韌涅槃,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

而桃若依仗天資攀高結貴,總盤算借他人之力把自己帶出困境,總希望被他人擡上枝頭做鳳凰。結果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屢屢受挫。把自己活的如同蛆蟲任人踐踏。

這一切源自桃若太過虛榮!就如潤雨所說,他還是沒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所以總是迷失方向。

53

夜幕降臨,如意館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大家匯聚而來就是爲一睹“鳳棲桐”的絕美景色。

館裡花廳正中,有一副兩人多高的鳥籠,純銅質地金光閃閃。籠中有一座梧桐樹型的巨大盆景,一身金色衣袍的桃若,慵懶的依坐在梧桐樹上,長長的衣襬垂到地下,乍看上去,分明就是一隻剛剛幻化成人的鳳凰,雍容華貴嫵媚妖嬈。

一旁伺候的灼灼,舀起一瓢水,灑在鋪滿盆底的爐甘石上,瞬間白霧四起,在梧桐盆景四周瀰漫開來。桃若浸在飄渺朦朧的煙霧中如夢似幻,臉頰上那朵嫣紅的桃花更是讓他如妖似仙,簡直讓人心傾神馳欲罷不能。

又是一陣白霧泛起,衆人一片驚歎,驚歎"鳳棲桐"的精美絕倫,佩服夏小家主別具匠心,不論養花還是養鳥都能養出個名堂。半老的桃若愣是讓她打造成了京城第一隻鳳凰!隨之各種禮物銀錢下雨般的投進鳥籠。

鳥籠中的桃若習慣性的表演着旖旎嫵媚,表演着玩世不恭,表演着必須表演的一切,努力遮掩隱藏着他的無奈和淒涼。

作爲豔坊的公子,他已經登峰造極,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從這一刻起,他距離自己渴望的那“一尺天”又遠了不知道多少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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