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星樓真是選了個上朝聽政的好日子, 我前腳才邁入宣室殿,就被早已等候在門口的羣臣跪了個滿滿的虔誠忠厚。
“太后娘娘長樂無極!”
嘴裡念着長樂無極,可是一個個的卻一點沒有避開的意思, 人牆一般堵在我跟前, 好不礙眼。
四圍氣氛有些詭異, 尋常守備宣室殿的親衛居然一個都看不見身影, 我心裡略微有些不安, 卻只能硬撐下去。
撣了撣吉服,我悠悠問道:“怎麼,列位愛卿把哀家堵在門口, 是有情要陳,還是有冤要訴?都別急, 等哀家進去坐定了, 一個一的個來。哀家也正好有些陳年舊事, 需要請教列位老大人們呢。”
“太后娘娘,後天便是皇上大婚了。”
最右側跪着舒太守, 笑得滿臉奸邪。
我冷笑一聲:“哀家記着呢,立後立妃,後宮裡要是少了品級低的女子,少了興風作浪,一個皇后的本領, 怎麼能彰顯出來呢。”
舒太守的面色一下子黑沉下去, 哆嗦着嘴脣說不出一個字。
一語話畢, 我便硬是要往裡去, 幾個年紀輕的到底臉皮薄, 不好意思硬堵着,蔫蔫兒地讓了道, 可是才讓了幾個,讓到慕容恪的時候,頓時就寒意簌簌了。
他居然跪得一派正氣,低垂着頭,大有寧死都不給我過去的決心。
我頓時蹙眉,大大不悅:“怎麼?”
他平靜地說:“太后娘娘現在應該好好呆在臨華殿,等陛下大婚之後,去暉霽殿爲國祈福纔是。”
“哦,是這樣啊。”我淡淡應下,冷眼掃了一圈人羣,卻沒有看見孟卿九的身影,沒有孟卿九的身影,就連我爹也不在其中,這一派,顯然全部都是慕容恪的人了。
“所以慕御史,現在你是要聯合百官,想要把哀家囚禁在臨華殿內?最後送到暉霽殿,永遠不出現了最好?”
“微臣不敢。”
“喲,還有慕大人不敢的事情麼。既然你不敢,那就給哀家讓個路吧。哀家現在還是玄龍令主,而且想要聽一聽朝政動向。阿沫,皇上怎麼還沒到?”
慕容恪突然擡頭,漆黑深邃的眼眸幽不見底。
“皇上今天不會來早朝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勉強擠出了一份笑意,對慕容恪說道:“慕大人這又是何意?”
他並不迴應我,只是突然揚聲道:“微臣恭送太后娘娘回宮!”
我登時火起來:“慕容恪,你這是要造反?”
慕容恪鐵着臉不言語,趙鑠突然蹦躂了出來。
“太后娘娘明鑑,只是皇上今晨略感不適,故派人取消了早朝。微臣等不忍太后娘娘撲空,所以纔在此恭迎。”
趙鑠說這話的時候怎一個奇怪了得,那神色,像是真話又像是假話,像是在提示什麼,又不敢說全的樣子。
趙家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一心爲慕家馬首是瞻,八成是站到了五六兩位皇子身後的,我的太陽穴突突地一疼,真的很想上去踹他幾腳!
“哼,通知了你們,卻獨獨漏了去長樂宮通知哀家?這樣一出好戲,是在昭示慕大人人多勢衆,要給哀家一個下馬威麼?”
慕容恪面上依舊平和,他緩緩起身,湊到我耳邊,面無表情道:“太后娘娘若是不想回宮,不妨去占星樓看看。”
我強忍着怒意,回頭死死瞥了他一眼。
“慕大人,今日你對哀家的羞辱,來日一定討回!來人,回宮!”
“太后娘娘……”
“舒太守,你難道怎麼的有本向太后娘娘奏明?!”
剛剛邁出幾步,舒太守就在後頭喊住了我,聲音有些焦急不安。可是沒等他說出什麼頭緒,就被慕容恪冷冷打斷了。
我越發覺得情況不對,回長樂宮需往東邊去,穿過永巷和幾處極爲僻靜的殿閣,極爲荒蕪。可慕容恪叫我去占星閣做什麼?占星閣往南邊,坐落在上林苑旁,是禁衛軍紮營之處,而且繞過占星閣,就是……
他這不是在暗示我出宮麼?!
“阿沫,繞過占星閣,出宮。”
阿沫大驚道:“主子,后妃不能擅自出入宮廷的!這可是死罪!”
“管不了這麼多了,一定出了什麼事情,我爹和孟卿九都不在朝堂上,你不覺得今日朝堂之上十分詭異麼?咱們先在上林苑旁落轎,你快去通知羅攝,有他在會安全地多!”
“那你怎麼辦?”
我一咬牙:“我這就去占星閣,既然慕容恪給我拋了一個橄欖枝,那就死馬當成活馬醫活馬醫了,大不了徹底翻臉,只要他們沒有走到最後一步,就不會動我。”
我扯了頭上笨重的鳳冠,連着吉服一起脫下來塞到了轎輦裡。
“轎輦繼續回走,回長樂宮。我不確定他們究竟是想控制我還是直接暗殺我,所以保險起見,你不要跟着轎輦回宮,我知道有一條偏道,到時候你和羅攝直接到宮外孟卿九的府上找我。如果我還沒有出來,你們千萬不要回來找我了,知道麼?”
阿沫失聲道:“主子!”
我握着她的手,把玄龍令緊緊放在了她的掌心裡,說道:“這個你一定要藏好了,任何人都不要給,包括孟卿九!也包括我爹!忘了它的存在,只有下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才能把它取出來。”
見我這樣,阿沫十分崩潰,沉聲喊道:“可是你究竟在打算什麼!”
“沒有時間了,你先答應我!”
阿沫眼裡噙着淚,面上滿是驚懼和不解。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到她終於哭了出來,帶着哭腔一邊點頭一邊哽咽道:“好。”
這是一場出乎意料的生死賭博,我要賭我一個知道十三年前一切真相的權利。
目送轎輦和阿沫遠走,我頭也不回地朝占星閣奔去。纔剛到占星閣外,迎面便聽見了幾聲嘹亮的擊掌聲。
“啪、啪、啪。”
“真是精彩啊,這不是我們高貴優雅的太后娘娘麼,怎麼成了這副德行了,哈哈哈,臣妾都不好意思向您請安了呢,太、後、娘、娘。哈哈哈……”
我暗暗咬牙,怎麼可能是舒太嬪!慕容恪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見我不說話,她乾脆搖擺着水蛇腰轉到我的正面,尖酸道:“喲,怎麼我們太后娘娘,這是害羞了麼?這步履匆忙地,是要趕去哪裡?”
我冷眼睥睨着她,厲聲道:“哼,舒太嬪?你真是好大的膽子,敢在哀家面前指東問西?!”
她明顯一怔,我趁她猶豫,繼續道:“你可想仔細了,我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
她眼裡突然涌出一份怨毒,惡狠狠道:“身份?我十五歲入宮,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討好那個老不死的東西!我被他折磨的青春荒蕪,人生虛妄,最後只得到了一個貴嬪到太嬪的頭銜!而你,輕而易舉就是皇后,一夕之間就是長樂宮的主人,母儀天下的太后!你又憑什麼!你知道被迫承歡的滋味麼,你知道搖尾乞憐的感受麼,你不過佔了一個高貴的出身,就奪走了我的一切!”
我萬萬沒想到她的內心居然是這樣的,可是大胤出身高貴的女子何止千百,沒有我,這個位置上輪到誰都不會是她。
更何況,一紙無實之婚便鎖死宮牆的悲哀,難道不比她這個至少享受過丈夫寵愛的女子更加可悲麼?
舒太嬪的神情從怨毒變成了奸邪,最後森然笑出了聲兒,簡直就是方纔大殿外舒太守的翻版。
“呵呵呵,不過我熬出來了,我還是最後的勝利者。玳王寵愛我,只要我爲他拿到玄龍令,我也能當皇后,未來我的兒子還能當皇上!比你這個不知道第幾任繼後要強上一千一萬倍!”
我心裡冒出一陣又一陣的寒意,瘋了,簡直就是瘋子!庶子與庶母爲奸,不以爲恥,反以爲榮麼!
“你閉嘴!先帝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舒太嬪,你簡直十惡不赦!”
她絲毫不在意,嘲諷道:“太后娘娘要是正義的話,就把這些忠心留去給先帝表吧,我還要繼續我的大好年華呢,沒你那麼會操閒心!”
“你……”
“好了,既然話不投機,我也不想和你多言。慎郡主,你出來吧,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等你的事情瞭解了,別忘了對我的承諾就是,哈哈哈哈哈……”
舒太嬪詭異的笑聲飄散,一襲藍衣黑髮的女子緩慢從門後走入我眼簾。
果然是慎兒!她居然和舒太嬪互相勾結,而且揹着慕容恪的話,我想要脫身可就難了。
她盈盈一笑:“太后娘娘,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我硬着頭皮和她寒暄:“慎郡主身上也大好了?”
“身上好了,心裡可不好呢。娘娘不嫌棄,進來喝杯茶如何?”
我暗暗忖度,答應和拒絕的結果有差別麼?鴻門宴已經設好了,與其被人綁着進去,還不如自己光明正大地進去來得有面子些呢。
“那就勞煩慎郡主了。”
慎兒溫婉一笑,便在前頭爲我引路。占星閣果然是祝巫禱告的地方,到處都是類似於乾坤八卦一樣的卦象,還有一些詭異說不出名堂的符文。
拐過各宮殿閣,慎兒把我引到裡間,自己坐下便開始烹茶。
一套工序下來,一股馥郁醇厚的茶香撲鼻而來,我望着那烏潤均衡的茶色讚道:“不愧是‘祁門香’,慎郡主倒是個中好手。”
她淡笑着遞了一杯給我,接口道:“聽聞京城有個書香世家,賞茶品文雅樂皆是一流。可是這一代偏偏出了一個不愛茶香愛果香的小姐,另一世家有位公子,爲她訪遍羣山得了一種‘祁門紅’,因那獨特的馥郁果香,她才方肯看上兩眼。幾次國宴上的挑剔,更是巧舌如簧,說出一番‘祁紅特絕羣芳最,清譽高香不二門’的話。慎兒愚昧,那姑娘是獨愛這一茶呢,還是隻不過不愛當中的另眼相看呢?”
我聽着她的話中話,嗅過茶香,便悠然放下了杯子。
所有人都以爲我是天性浮躁不愛茶藝,殊不知我茶藝高妙,只是不愛入口而已。就像大家都覺得慕容恪遍訪名山是爲我求一所愛,不過是他自己對京中茶品不甚滿意罷了。慎兒在賭我對慕容恪的心,她竟然那麼不自信。
“慎郡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能和太后娘娘喝一杯茶,是小女的榮幸。娘娘既然獨愛這‘祁門紅’,那肯否賞臉,鑑一鑑小女的茶藝?”
我凝眸一笑:“鑑了,若是茶太美了,哀家和那位姑娘一樣,是真的愛這茶,郡主又當如何?”
慎兒的瞳孔驟然收縮,託着茶盞的手猛地一抖,一盞茶便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