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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藏心不忘

66.藏心不忘

落楓小築離重紫閣並不遠。迦納的住處很少有人打擾。

太淵城主的書閣除了略大些, 與一般平常人家的書房並無太大區別。迦納的弟子定時打掃整理,裡間書冊塵埃不染。

房間的透光性很好,臨窗的一面幾乎都浸在陽光裡。然而不知爲何, 纔剛剛走到門口的幽篁眼睛掃過這場景時, 竟是生生有種寒慄的感覺。

他自小隨着奉淨居於京城, 太淵的一切在記憶裡不過幾道模糊影子。裡間撲面而來的氣息有股不祥的陰冷。奉淨弟子的眼中倒映着一半蒼白刺眼, 一半幽暗詭譎。

似乎有什麼恐怖殘忍的東西隱藏在陽光無法達到的陰影下。

幽篁的腳步定在門口, 直覺的不願踏進一步。

奉淨剛踏進門內,側臉見弟子皺眉的表情,眼裡情緒不明有了嘆息, “幽篁,你要知道的, 都會在這裡。”

奉淨轉過臉背對着弟子朝裡間走去, 潔白的衣衫慢慢穿過明亮的光線浸入微微黯淡的最裡面。落楓小築以大理石落成, 那種陰涼厚重的感覺落在幽篁眼裡,不知爲何竟讓他瞳孔一縮。

儘管他尚不明這恐懼的感知, 仍是本能的覺出不詳。幽篁屏息提步跟隨在奉淨身後走入,那密密契合的牆壁,頭頂壓下的沉重感,猛然竟讓他有種錯覺。這座小築,就彷彿浸飽了鮮血怨恨一般, 有張猙獰血腥的臉。

穿過長而高的書架, 突而有一襲玄衣落入眼簾。

司命和弟子齊齊怔住, 猛然反應過來行禮。

“陛下!”

聞聲的人慢慢轉過身來, 冷漠的臉, 漆黑如沉落一切色彩的眼目。

失蹤甚久的人前不久悄無聲息地又回來了。

“奉淨。”閣裡的人是那個貴爲天下之主的女人,她沉沉的眼斜睨進來的兩人, “你來幹什麼?”

“……”奉淨垂下眼,心間喟嘆,無言以對。

沒有等到司命的回答,憑空出現在太淵城裡的女帝卻也只是沉默的轉回身,指尖按上案上擺放的金蓮燭臺。

那盞燈座雕鏤而成,纏紋錯枝,兩朵盛綻的七瓣金蓮託在左右最頂端,蓮盤裡放置燭火或是倒入燈油,夜裡點燃的時候讓人憶起京都不夜景裡的護城河飄滿寂寂無聲的夜燈。中間略低於左右兩側伸出的卻是尚含苞緊閉的一朵。

帝少姜沉默的打量這座燈盞。

“師父。”幽篁停在白衣的司命身後,忍不住低喚了聲。

奉淨的表情複雜,終究嘆了口氣。“陛下要做什麼?”

女帝沒有回頭。“不要明知故問,奉淨。”蓮燈裡的燭蠟往日已經燃到底端,凝結的燭淚鋪滿了蓮花心間。看樣子是有段日子不曾用。帝少姜看了一刻,忽而喚,“檀淵。”

門外一聲窸窣,有人極快的進了來。“陛下。”

“去取些桐油來。”

“是。”

等人出去了,女帝側過臉看了身後還跪着的二人一眼,掀了掀脣角,“你二人來找什麼?”

幽篁動了動脣,仍是沉默。司命奉淨閉了閉眼,待再睜開眼來已是悲憫痛楚,“師尊所鑄重罪奉淨不敢求陛下開恩,只求陛下寬赦師門無辜弟子。”

雖說已經言明格殺勿論,但屠城之事實在過於血腥,帝少姜失蹤後,在奉淨的斡旋下,太淵到底還是保住了。

“迦納?”女帝垂眼冷淡的一笑,冰冷的表情並無柔和幾分,“起來吧,我大概知道你是想找什麼了。說起來,我至今仍不知他究竟是以什麼代價支配了原本不該的出現。看起來,你應該是見過了。”

已經起身的奉淨臉色一黯,答,“是。奉淨已經見過。”並不久,只略早於女帝登基。

檀淵沉默。儘管他內心已是十分疑惑兩人的對話,卻也知不能開口。

沉默的時候檀淵便已來了,帝少姜示意他將蓮盤灌滿燈油,便劃了火折點燃蓮燈。

幽亮暈黃的光亮起,將純金的蓮花照的流光溢彩。

“要看什麼儘管去看。”女帝這樣說。

“是。”奉淨躬身,轉頭往另一邊行去,招呼身後的弟子,“幽篁,你不是想知道緣由麼?那就跟着來吧。”

年輕的弟子臉色一白,下意識去看黑衣女子的臉色,卻只見了一片冰冷其中已有凝重的殺意泛開。幽篁心下一窒,躲過眼急忙朝奉淨走去。

司命到了牆壁邊,雙手按上書架,沉悶的咔嗒聲格外刺耳,幽篁驚疑的眼神裡倒映着一方乾淨的壁石。奉淨扣指敲了敲,側臉聽了一刻,伸掌帶了幾分力道擊向一處。

咔嗒。白衣的司命側了肩,幽篁看到陡然出現的暗格,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奉淨伸了手探進並不大的暗格,身後的弟子只見到他緩慢回出手腕,眼角紋路也因爲用力的原因皺起,似是費力的拉扯什麼。書閣裡卻又有沉悶的聲音轟隆隆的響起。

帝少姜正目光沉靜的看點燃的蓮燈,金蓮裡凝住的燭淚在慢慢化開。她慢慢側過臉挪開目光看了身後突然陷開的地面,大理石板分開,一人通過都綽綽有餘的空洞展露開來。

奉淨拉出隱藏的暗釦,拍了拍手,回身看弟子驚異的眼神,嘆氣,再轉臉對上的仍是女帝冷淡的表情,“陛下也一起去看看吧。”

帝少姜頷首,檀淵伸手執起蓮燈,白衣的司命展了虛幻的笑意頷首致謝,便領了弟子走在前頭。

地道很長。下面越來越寬闊。

沉悶陰森的氣息撲鼻而來,帶着腐朽。

入眼所見,竟恍如惡夢。

燈盞的淡光蔓延出的空間裡,勾連雲紋承盤上白森森的頭骨睜着黑洞的眼窟怨憎的仰望,兩行整齊的似儀仗一般的排開。檀淵眼中光芒震顫,臉色白的無了人氣。

他從不知道,在落楓小築裡,竟有這樣的密道,密道里竟有這樣駭人的一幕……

黑衣女帝冷清的身影在密室的壁上移動着,帝少姜霜冷的目光逡巡過這殘酷的畫面,蓮燈幽秘的光輝投到地上的磚石,一片悽紅……血染浸透。

她在白骨做成的儀仗中,繞過前面停駐的兩人踏着與地磚融爲一體的血腥,慢慢的走到前面,檀淵隱忍而震驚的在她身側。

神龕上的灰燼還在,壇裡的香還剩一半筆直的立着,供盤裡的物體已經腐朽乾枯,保留着萎縮的形狀。在這密閉不見天日的地底,它們連化爲塵埃的機會都失去。空氣裡有種神秘而沉迷的香味,即使過了這麼久,它們仍舊淡淡地卻難以忽視的存在着,留的愈久,便愈發似要勾出她心底沉澱的前生。

引魂香麼?

帝少姜站在神龕前,垂下的眼清凌,面上冷漠,不知在想什麼。

“能這樣殘忍的挖出無辜之人的心臟獻祭……”她冷冷笑開,“是要下地獄的吧?”

奉淨悚然,眼簾劇烈的抖動,終而閉上眼嘆息。

“是。”

“迦納原本與西域就有不清不楚的關係,這種邪術不屬中土。”女帝冷冷的吐息,身後的人俱都沉默,幽篁寧靜的表情早已消散,渾身戰慄着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很多年前我便查過典籍。”帝少姜轉身目光投向奉淨,“迦納一開始並不知道我清楚一切。我雖然於人世只短短停留過二十幾個春秋……但我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存在的久。”

“我睜眼的那瞬間便不可能信他。我自作爲帝少姜存在開始,所做一切,都是爲了最終與他落下帷幕。皇位,權力,從來不是我的目的。”

檀淵驚異的眼光亮起,司命沉默又空寂的立在當場,身邊弟子蒼白的臉更是褪盡血色,幽篁動了動嘴脣,試圖找到自己的聲音,竟是抖的厲害,“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女帝低笑起來,眼尾揚起露出某種隱秘的意味,她揚手點上幽篁手上蓮燈中心那一朵合緊的花苞,話語有些嘆息的意味,“那意思便是……我原本不該出現的啊。”

“迦納以血作祭喚醒了幽冥地底的魔物,究竟只是想讓這天下更亂,還是單純地,只是等着能有一個人殺他呢?”

啪。在她話落的那瞬間,女帝指尖底下的蓮花驟然綻放,金色的光華璀璨流轉,在衆人難以置信的表情注視中,帝少姜兩指從中拈起一粒白色藥丸,幽幽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所謂‘藏心’。即是‘藏’而非‘忘’,又怎能令一個人改變?

玄衣上的硃紅針線繡制的曼珠沙華浮動,她揚手將得來之物丟棄,半斂了眼簾,“奉淨,你以爲這種東西便能控制住我麼?”

腳步踏着一地硃紅而去。

“百年之後,如果可能,地獄裡相見吧,迦納。”她孤寂的身影沉入黑暗,燈光難以觸及的地方傳來暗暗的嘆息。

剩下的三人惘然而立。

白骨以無聲而蒼涼的姿態默默仰望着黑暗的石室頂,濃郁血腥的顏色潑灑地磚,腐朽作嘔的氣息充斥,那石壁上畫滿了詭異的紋路符號,掩藏久遠時光裡的秘密,無處可逃。

“原來一早‘藏心’便是失效的麼?”司命輕嘆,“所以找到了解藥也是多餘……”

“這怎麼可能做到,師父?”年輕弟子的臉頰雪色盡褪,雙目微微空洞,“那個人,她……”原來是師門準備的控制帝氏的棋子麼?

“……”司命垂下臉,默不作聲。

沉默中,那個因爲驚怔而忘了跟上女帝腳步,一直站在神龕前不動的男子慢慢放下燈盞,忽而一轉身頭也未擡的疾步而出。背光而離的臉沉默無波。

“檀淵,你……”幽篁出聲,又驀然而止。

“身爲侍衛是不能離開陛下身側的,在下要先行一步了,告辭。”他頭也未回的離去。

僵着手站在原地的司命弟子表情怔住。

原來他一直,都不曾看懂過那個女子。

漆黑的瞳孔,日光隕落後一般的浩瀚,那眼裡明明是欲得解脫而不得的沉鬱與寂寥,何以他一直錯認爲了嗜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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