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燼陽, 京都無數女子夢裡人的貴族公子,近乎二十年的人生,直如戲劇。
這世上居然會有和帝少姜來歷一樣的人。無論怎麼想, 牽扯到關於霍希二字在那人心中的位置, 多出來的也是嫉妒。
但陸敏青從未見過這樣的帝少姜。
沐於晨光之中的面目, 輪廓模糊, 逆光他眯着眼看見她垂滯的長睫棲息不動。一旦沒有那雙冷漠傷人無形的深黑目光, 這不過是個精緻了無生氣的人偶。
霜冷長河一般的眼睛。
恍如長久徜徉於某個迷失朦朧的夢境,帝少姜睜開眼的那瞬,冰色在剔透的瞳孔中一閃而過。
“竟然是引魂香的味道。”
陸敏青對上剎然變幻的眼神驀然呆滯, 連前一刻閃電而已的狂喜也如被潑了冷血般轉眼冷滅。
那樣的眼神,既非平靜, 亦非殺戮, 如月夜下蛟龍翻滾深海, 平面只現道道水波。似有什麼困囿了她的怒氣,層層堵截削減, 最終只剩點點痕跡。
並非是全然相忘的眼神。
“三千世界,無一可安,此處彼處,醉夢清醒,有什麼區別?人間地獄, 或是碧落九泉, 於你皆是戲場, 何談彼岸此岸?既然已經全然丟棄, 生或死, 不過是多或少一具皮囊,你說是嗎, 少姜?”杏衣公子飽含笑意的聲音闖進靜滯的氣氛,“更何況……不管遺忘時間的寂睡到多久,你也回不到原來,那還不如繼續橫行無忌。”
“顏燼陽。”帝少姜以指抵額,目中冷色未退清輝漸起,似是不曾認識過出現在眼前的人。“不怕我殺了你嗎?”
“凡胎肉體的痛楚生而爲人怎會不怕?”那公子嘴裡說着怕,眼裡帶着得逞的笑意,心裡已留下如銀河月空中橫亙的黑色傷口,絕望與痛意皆用卑劣掩飾。顏燼陽眉眼生光,“你看,明明是年輕世間少有的容貌,卻偏偏殘忍厭世心如鐵石,我總想着有一天……讓這樣一個人變成她最不屑的模樣,爲情而苦,爲情所困……”
陸敏青擰眉,那遍身透着良好教養的世家公子眉眼帶着邪意,明明姿容溫雅竟帶了刻意的惡毒,笑也如黑色暗河,“你還記得季月嗎?”
顏燼陽這樣問。陸敏青只能不語靜立,沉默於不曾瞭解的那些記憶門外。
帝少姜不語,指尖輕摁眉心,似塵泥沾染了衣襟般困擾滋生。曾經不可一世的女子像是消失了與身便有的危險感,霎然清醒的混沌添了無害。
那只是錯覺。顏燼陽明白。她只是一貫冷靜自持。
“季月那樣負心的女人也會爲愛奮不顧身,如果是你,會不會有一天也像她一樣不顧廉恥自尊低下頭千方百計的討好追逐卻至死也被心愛之人踐踏心意甚至性命?會不會也一樣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可笑的憎恨之心。”帝少姜橫指捋過鬢邊長髮,眉眼的冷漠無動於衷,“明明贈與你豐厚家產,將你從一介賣笑之人捧至炙手可熱的位置,竟然得來的是這樣的回報……”
“顏燼陽也罷,霍希也罷,你該知道,妄圖支配阻撓我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可笑的憎惡之心。到頭來這冷漠的女子連揮刀傷人也做得不以爲意,所有的一切若只是單純的憎恨,如何又是如今的局面?曾經的霍希愛恨交加,如今的顏燼陽千瘡百孔亦無法動她分毫。她狠心,明知別人心存念想卻能肆無忌憚的棄之如敝屣,她無情,明知別人滿懷卑微奢望也能利用殆盡後毫無困擾的袖手旁觀,那人或生或死,或瘋或魔,統統都是不值注意的世間塵埃。
這樣的人,愛上就像斷不了的□□,恨上就像刮骨剜心的痛楚。
她帶給別人的,只會是地獄。
“不知悔改的人從來就不是我。”那男子眉眼終究生冷地打斷,“那麼多人恨你,不過是因爲你從來不肯給他們真正想要的,卻偏偏自以爲是的施捨令人心存餘望的東西。我恨你……那是因爲付盡一切也是獨角一場。你不曾將我放進心裡,令我畢生所求的願望落空後只能獨自揹負孤獨。你將我高高捧起,原來是爲了重重地摔下好讓我屍骨無存麼?”
“所以呢?煞費苦心令我清醒過來是爲了報復麼?”她笑,那笑意令不言不語的陸敏青也心生悲涼,“你以爲我會陪你玩這種毫無意義的遊戲?霍希,這和那些哭着鬧着求着女人的懦夫有什麼區別,你也要爲自己找什麼負心人的藉口麼?我不曾記得有承諾過你,那些一廂情願在我看來只是個人的執迷,我爲什麼要過問?你布了局,我就一定要應約麼,可笑之極。提不起放不下,你就這點出息?”
“我說過,已經丟棄的東西再無找回收藏的價值,遑論當時不過是一時興起才帶你離開。”微挽脣線的女子支手托腮,冷玉似的眼珠冷冽澄澈,那代表她所說的一切皆是理性而真實的剖白,顏燼陽面色無波,蒼白幾近病態的臉擡了擡,目光對上她雪漠冷然的臉,突然一笑如風中繁花凋零,“你說得對,帝少姜,霍希的確只有這點出息。”
“你認爲毫無意義,可我很期待……被‘藏心’慢慢吞噬掉自我的你,逐漸淪爲你所厭惡的平凡女子,抵不住世間百態落入風花雪月的你,輾轉品嚐你曾踐踏丟棄的兒女情長的你,帝少姜……不只有趣吧?”
“是麼?沉迷令人背離理智,勿論耽溺何物,你果然只能期待這種不值一提的願望。真是無趣。”帝少姜慵懶地起身,輕笑的眉眼微有邪意仿若魔物的氣息。
“你要看的話,那又如何?就算吞噬掉了整個自我最終卑如螻蟻,那也只是個和我共用過殼子的蠢貨罷了。你如此熱衷於這樣無聊的趣味,何妨儘管盡興?”
“請魔容易送魔難,我一日是我,那便終將踏平天下任意來去,誰若能與我爭鋒,儘管來試……成王敗寇,我會在乎什麼?那時候的帝少姜,一介廢棄的贗品,又與我何干?”她冷笑着與顏氏公子擦肩而過。
“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注視着你。帝少姜。”那人的聲音遠遠響在身後,聽起來彷彿刀槍不入,“我不單是霍希,你也不單是秋川。不過因爲幾百年前的一場求而不得你便再不屑情愛,比起我來誰更懦弱?”
“不過徒勞。”給對方的激將如此冷淡無情的迴應,帝少姜走得毫不停頓,“踏出這道門回你的地,再見之時便是緣盡,我必不會手軟。”
“既然你爲我如此煞費苦心,這一賭局我且應下,看是你笑我技差一籌還是我成就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