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色的幃帳後, 躺着的那個人……
他和她名爲叔侄。二十年如陌路,只一面而已。
他隱匿於深宮,握着看不見的引線無聲無息的, 操縱偌大的帝國。而她遁跡江湖, 潛沒海淵, 等待某一日理所當然的歸來。
四十餘人命, 起刀落手間的狠厲, 駭動天下。她從汴陽回京的藉口都給得如此轟轟烈烈。如今,偌大的宮廷裡四處陰謀迭起。多少人勾心鬥角算計着應該到手的權力。無可否認,她必是其中之一。特殊的不過是, 這是成帝唯一願意認可野心的人。
昔日不可一世的帝王,最終只能這樣孤寂地, 無可奈何地在深宮裡衰敗斷氣。
“宮中一切是否安排就緒?”頹敗的帝王低問。
一簾之隔的人垂着眼投注一點, 涼薄的臉上無有一絲波瀾。“你知我回來意味着什麼。”
“是, 朕比任何人都明白。”文帝低咳幾聲,壓抑的喘息更甚, 話語卻突然帶上讓人始料不及的笑意,“當年,朕亦是如你一般長驅而入……進了這宮裡……”
“既然明白,還敢如此袖手旁觀?”
“帝少姜。”那帝王的語氣突然一冷,“你以爲朕當真心裡歡喜這樣的結局麼?”
她挑眉, 脣邊露出笑意, 薄淡而不以爲意。
“若非帝氏只餘你我, 你以爲今日你還能如此得意的站在這兒與朕敘舊麼?!”文帝話音一轉, 犀利冷徹的眼似乎隔了簾子也透出射來, “非是朕寡柔留情,而是天命助你, 註定要朕一敗塗地!”
“我今日來並非只爲聽你說這些的,帝景池……”她笑着打斷帝王猶自鏗鏘陰鬱的話,黑目一眯,定向牀上隱約的人影,“說罷……最後的話,我想你應該也是要與我說的。”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朕當年逼宮奪位血染宮廷,到今日作下放手的抉擇……帝少姜,你一直做的很好……做最後的了結罷。”
“你想求死?”簾外的人冷淡的臉幽幽,深澗煙靄一般虛虛實實的蕩起清凝的痕跡。她依舊站得筆直,精心裁剪的衣袍沉沉垂地。
她不動,裡間瀕死的人卻大怒,“婦人之仁!到今日還在猶豫!帝家的人竟然對殺父仇人心慈手軟,你的父王在地底該是如何的泣不成聲!還不快快動手!”
言畢又是激烈的咳聲。
簾外卻始終沒有動靜。
帝景池銀牙咬碎,狹長雙目冷光更熾,掙身揮舞雙臂劈開幃帳,但見那人寧謐矜持的眼神冷淡的瞧着他,並不言語,只是勾了脣邊愈深的笑意。他蒼白瘦削的臉上越發霜寒罩面,“朕放你歸跡江湖自生自滅,嚐盡世間爾虞我詐陰險卑鄙,明白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而日後才知當斷則斷殺伐果決!二十年歸來,你竟成了這樣一副懦弱寡柔!”
“朕留你何用?!鳳蒼留你何用?!”
文帝怒極攻心,口間血腥再也忍不得片刻,揪了胸口嘴角血色狂涌而出,只覺眼前越發昏暗,只得一手揪了帳子急促顫動,再無出言的力氣。
殘喘的呼吸聲在這冷殿裡清晰異常。一直不置一語的帝少姜擡了眼,語氣依舊是冷淡無波。
“只是如此而已?”
“你和帝景宏的恩怨不至大到可放到我眼裡。”這話極其的冷酷,“你既然知道帝氏一族是什麼貨色,便該知父子、兄弟手足根本一錢不值。”
“且不談我根本沒將人情放在心上,單憑勝者王敗者寇一點,你不過是能者居之。帝景宏既然守不住這皇位,那麼怎麼死自然是你一句話。”
“一心求死,卻也不必激我。九五之尊亡於病榻過於窩囊,你大可抱着你的驕傲選選更壯烈的死法。”
“本王自來恩怨分明,絕不虧欠人情。”她眼中浮起細細清光,看文帝頹然靠倒在榻邊終於緩下一口氣,口中的話依舊是一貫的冷淡,“你做過什麼無需多言,欠你的,今日必如數償還。”
“昔年允我匿跡太淵,算是一事。年前封王庇我,算是第二件事。”
“一事抵當年逼宮之仇算帝少姜對帝景宏的微末孝義,另一事可令本王爲你完成一個心願。所以今日纔來見你。”
“你果真是什麼都清楚……”帝景宏微弱的笑,似有感慨。
室內又恢復平然,她站着不動,耐心的等他的後話。
“如果……”良久,文帝躺倒隔了翕開的幃帳擡眼看她,慢慢啓齒,“如果你發現某樣夢寐以求的東西,寤寐思服,溯游從之卻百求不得……”
“此般註定抱憾……帝少姜,你會怎麼樣?”
帝少姜緩緩一笑。文帝分明從那雙細長的眼裡瞧出冷冷如冰的光芒,猶如湖上冰凌,映見雪一般寒冷的色彩。是冷酷無情。
“得不到,毀去。”她一字一句吐道。
這一生,決不能叫能動搖她卻不能爲她所有的東西存在。她的腳步,決不能爲這樣的存在而止步不前。既然註定不能完滿,那麼不妨冷酷一點,揮刀斷的徹底。帝少姜一直理智的可怕。
“不愧是帝氏的血脈。”帝景宏緩緩閉了眼,笑,“這一點竟然與朕分毫無差。”恍然似放下了什麼沉重的東西,文帝的呼吸變的緩慢而平穩。
“朕要你登基之後做一件事。”
◇◇◇◇◇
沉重宮門吱呀作響。
門翕開的那瞬,帝后美麗卻冰冷的容顏慢慢進入眼簾,夕陽血紅的顏色在她身後一片肅殺。
那樣不祥的又染上哀慼的血色,只將那鳳冠上明珠鑲嵌的眼睛都映得幾分詭譎。
在帝后身後的,是兩千御林執刀帶劍。
“來得稍稍晚了些。”有個冷冷的聲音突然在深宮裡響起,明信薇臉色微變,成帝修養的宮殿內傳出嗒嗒的腳步聲,陰影處青王獨身冷漠行出出現在外殿,雙眼渾黒無波,“帝景池恐怕沒辦法交待你遺言了。”
“明信薇,想做第二個魏長公主麼?”外殿門口御林軍林立,帝少姜慢慢走來,舉止閒適悠然。
帝后扯了一抹極致陰冷的笑意,右手輕揮,“拿下。”身後御林軍執刀洶涌而來。
帝少姜嘴角噙笑,足尖輕點迎上,折手奪下當先一人長刀,連眼也未眨便橫刀砍下此人頭顱,刀鋒婉轉如蝶舞流光,極致乾脆流暢的喂向湊上來的人。
一身玄色衣衫也不知身上是否有無濺到鮮血,青王足下每向前踏出一步必有無數血花綻開。御林軍前赴後繼,明信薇慢慢退後,身後補上的兵士將帝少姜圍的水泄不通,帝后神情一片冷澈。
帝少姜恍似不知處境危險般,舉手投足奪人性命也是不緊不慢。
明信薇眯眼看了這個隱藏深深的帝氏血脈,“倒是小看了你。”胸腔裡依稀有種殘忍的快意噴薄而上,再也壓抑不住。
“容我猜想,你是打算拿下本王再扣上作亂弒君的罪名處置,讓大正宮裡那個還未出生的野種做你的傀儡?”青王斜眼,抽刀面前飛落淋淋血雨,眉宇間一股邪氣畢現。
這地獄修羅在密不透風的圍殺中踏着越來越多的屍體前行,蜂擁而至的御林軍也心驚肉跳。
明信薇不答,帝少姜猜的不錯。身爲罪人該呆在蕪淵思過恕罪的青王私自入宮,並且在出入成帝寢宮後,養病多日的成帝便突然薨逝,誰說不是心懷反心妄圖弒君奪位?
只要拿下青王,日後將大正宮裡出生的孩子立爲儲君,這整個鳳蒼都會牢牢掌握在她明信薇的手裡。
權力是個好東西。帝后想着這樣的念頭,臉上露出薄涼的笑意,隱隱透出幾分滄桑。
“那麼,皇后娘娘……敢問左相又在何處?”青王冷冷的疑問像是響在耳旁,霎然間驚得帝后擡頭。
然而,兩人之間還隔着無數人的堵截圍殺。
是錯覺而已。明白是對方故意趁自己分神出言擾亂,明信薇鬆了口氣,看着那人身側人羣越聚越攏而致空間越見狹隘,突然間不耐的失去了看帝氏公主死無全屍的興趣。
然而,高高的宮牆外遠邊隱隱有喊殺聲傳來。
電光火石間,明信薇突然臉色一白。
權勢和情念之間,被犧牲的永遠是後者,勿論骨肉之情,還是男女之情。
帝后終於想起自己遺漏了一個人。
——敢問左相又在何處?
明信薇目如針炬,慘呼聲中青王執刀破開阻隔,面龐被妖冶的血紅沾染,姿容如刀口綻放的一朵芙蓉。
“左相在何處?”帝少姜又問了一句,低低笑了起來,不盡的輕屑冷嗤。
“我若是你,怎只圖隔簾問政?贏就贏的徹底,叛也該迫得天下都伏低,何不就試試那龍椅如何?”
一國之母咬牙冷笑。帝少姜揮刀釘入一人胸膛,足尖一點去如閃電,轉眼間突破圍堵掠出成帝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