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燼陽貴爲右相公子, 與父不親,成帝賜下狀元府邸後,他再未回過相府。
幽篁果真應了狀元公子的約, 自開春回京後多次來訪他府邸。
公子燼陽的狀元府多種桃樹, 粉香融融, 一片霞紅如胭脂, 那等瑰麗風流, 確實引人留戀。有時兩人對坐飲茶,幽篁偶會開口,但多數只是沉默聆聽狀元公子指點出門在外所遇趣聞軼事, 有時,這位溫文靜雅的公子也會擺上一盤棋局邀司命弟子對弈, 期間有意無意總會提到另一個人。
幽篁並不想了解帝少姜。那樣的人, 他只需要用直覺去看一眼, 就可以知道,她血液裡流淌的是什麼。
他也不是自詡瞭解帝少姜的爲人。只是純粹的, 不贊同那個女子的世界和執念。道不同,不相爲謀。她甚至是他必要時必須站出來想盡辦法勸囿壓制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帝少姜身上帶着飲血暴戾的邪氣。
然而顏燼陽卻似故意與他作對一般,總在碰面的時候說上一件或是兩件關於這位殿下的事。幽篁並不想聽,甚至並不想見這個人。但因爲某些不得言說的原因, 他必須保持和這位深不可測的人物接觸。
始料不及的是, 日子久了, 幽篁竟然習慣了公子燼陽談論青王。甚至, 漸漸地, 有一種無法忽視的對那個女子的好奇心,冒了出來。
什麼樣的際遇可以造就如帝少姜這樣的人?
幽篁雖未見過太多的女子, 但無論公主嬪妃、大家閨秀、貧家農女或是江湖女兒,有冷若冰霜,有柔情似水,有剛烈桀驁或是豪氣雲天,卻都不是青王這樣的。
她骨子裡已經沒有半點女子的弱態。
顏燼陽說的多是些雜事。幽篁在心裡揣測着各種造就帝少姜的原因,狀元公子幾句淺淡的敘述並不能透露蛛絲馬跡,日子久了,幽篁心裡甚至生出焦灼感來。
印象最深的一次,大抵要屬剛回京後的一個月。
那天是狀元公子休沐。有小廝上璇璣閣遞了請帖,幽篁應約,白衫兩袖清風而去。登門後顏氏公子命人挖出桃樹下的青梅藏酒,兩人坐在廊下,但始終不能對飲。
幽篁不飲酒,一衣一食,甚至比自己的師父奉淨還要寡淡嚴苛。他自修身養道,不食葷腥不沾滴酒,心如止水,傷神動心之事更是遠離。所以在顏燼陽舉杯相邀的那刻,他開口拒絕。
“我自入師門,已立誓不飲酒不食葷。”
第一次的,司命弟子在顏氏公子的臉上發現失落悵惘的表情。
“真是寂寞。”顏燼陽說了一句,眨了眨眼睛,面龐裡的那種令人覺之捉摸不定的感覺並不因爲這等舉動消散半分。
無論相處多久,以幽篁這樣澄透的心意,仍舊看不透這人心裡究竟是怎樣的迂迴。
“如果連個喝酒聊天的友人都無法覓得,人生也算是寂寥了。”顏燼陽繼續說到道,突然話題一轉,“我記得有一次偶遇殿下的時候,也曾聽過類似的話。”
整個皇室,能被稱爲殿下的,只有那麼一位。
幽篁手上動作滯了一滯,無可否認,這個話題確實引起了他心裡一點波動。他擡起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年輕公子,對方臉上的表情溫雅,笑紋無懈可擊,於是司命弟子心裡默默嘆了口氣,放下裝着碧綠茶水的杯子,眼神移開望到了庭中掛着飽滿骨朵的桃樹。
桃花還未綻開,帝少姜在蕪淵被困卻是已經一月多餘。如果當事者想起她在汴陽的作爲,大抵再美的即便全盛的繽紛花朵,在人眼中也會是沾着血腥氣的。
“幽篁洗耳恭聽。”最終司命弟子收回目光,淡淡說了一句。
“她曾說‘不及弱冠不飲酒’。”顏燼陽眼角眉梢都似笑,但幽篁無從得知那笑是否法發自內心。“那時候僞作男子暫且不提,少姜明白告訴我,那是謊話。”
右相公子直稱青王名諱,幽篁並不感到奇怪。他已經見過顏燼陽與帝少姜平素互道姓名的相處模式,即便顏燼陽再吐出怎樣親密的稱呼,司命弟子也只會見怪不怪。他此時疑惑的,不過是顏燼陽說起這件事的真正意圖。
“並非滴酒不沾的人……”顏燼陽嘴角輕抿,輕忽好似風拂落花。“拒絕別人的邀酒,口裡說着因爲浮世寂寥,沒有理由,醉與不醉已無區別,實際不過是覺得旁人不配與之共杯。”
幽篁頓住,右相公子漆黑的眼神已經幽幽望進他心裡,下面的話似某種洪水猛獸衝閘門闖進司命弟子心裡,“你也是和少姜相似的人。”
“誓言不過是藉口。”顏燼陽舉杯飲盡一盞,置之一笑,並不覺得自己開口的話有多冒犯,“有些人生來驕傲,不同的是,他們中的一部分是一生所求不得絕不肯低頭別就,另一部分卻是不知所求,世世空碌也絕不令旁人瞧去半點茫然鬱郁。”
“少姜生來不肯將就,求不得寧願玉石俱焚魂神俱滅的乾淨。而你……”狀元公子輕笑一聲,“卻是後一種,活得如同木偶,惟恐露出‘人’的破綻。”
司命弟子呼吸明顯一頓,脣線抿直,顯而易見已是不愉,卻仍是沉默不語。
顏燼陽看了他這樣的表情,挑了挑脣角,一雙眼睛墨黑深邃,“修仙論道那是妄語。當今世上真正醉心縹緲的,司命奉淨心思雖非純粹,但實屬唯一一人。即便太淵城主也是比不上的。”
至於這結論的原因,顏燼陽卻沒有透露,只是神秘飽含意味的笑。
最後不歡而散。長達半月,幽篁避而不見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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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敏青突然失蹤。
帝少姜正在書房伏案,一筆而就後朝謝長安道,“來看看。”
謝長安抱劍慢吞吞從窗口挪過去。老實說,陪着少主人有兩件比較痛苦的事,其一,上楚樓紅館,其二,目染四書六藝,時不時要被問上兩句看法。
謝大小姐正痛苦着,走到桌案前一看,忍不住咦了聲。
帝少姜的筆法渾厚不缺凌厲,謝長安也算見過多次,然今次那案上的筆跡,卻是全然陌生的。
帝少姜似乎在模仿什麼人的筆觸。長安疑頓,青王挽袖放了筆,嘴角微有弧度,“洛歌又去秋府了?”
謝長安嗯了一聲,目光還盯在未乾的宣紙上,那是新抄的一則法華經,青王並不禮佛信教,對那些的反感冷斥衆人皆知,然卻肯這樣親筆親爲的謄抄佛偈,其中緣由讓人實難通透。
“是要作什麼用麼,殿下?”謝長安放了佩劍替青王當起書童,一邊將宣紙掛起來晾乾,一邊問了一句。
“叫人裱好送到秋府,自然會有人去取。”帝少姜叫了人進來收拾,自己往坐榻上一靠,順手撿起早上看了一半的棋譜,潦草翻了幾頁。
謝長安訝然,“送給秋將軍?”秋老將軍認識的字也就能數個一二三,真能欣賞的過來?她正小心晾好最後一幅字,下人也幫忙着,洛歌卻已經進來了。
回來的意料之外的快。
書生也沒見禮,自發自面帶笑意地走過去並在謝長安身邊看起了字畫。青王撩眉,對着謝長安求知的眼神似笑非笑,“給報國寺的住持。”
“給報國寺的住持?”謝長安更不明白了,“那爲什麼要送到秋府?”
帝少姜但笑不語,洛歌食指橫抹眉心,愜意一笑,“如果你見過當今聖上的親筆御書,你就知道爲什麼了,長安。”
謝長安皺眉不解,想了想他故意加重‘親筆御書’的口氣,靈光一閃,“殿下,這是皇上的筆跡?!”青王這是代筆備禮?
“然。”帝少姜頷首,“以帝景池如今的狀況,抄書題字興許已是勉強,本王不過略盡薄力而已。”
等宮中之人自秋府取走這些字畫連同幾摞批好的奏疏秘密送回宮中,帝景池的工作也就只剩下命人加蓋玉璽。
帝少姜已經不是頭一次幹這種越俎代庖之事了。
“陛下安排殿下在蕪淵地牢裡學習政務?”洛歌扭頭,笑意盈盈,“監國也該臨朝聽政纔對,那個陰森森的地方可不是處理國奏的好地方,殿下出護國寺私以爲是明智之舉。”
一句話點清楚了事態,謝長安似有所悟地瞥了一眼多話的洛歌。
書生討好地朝她眨了眨眼,顯是爲自己解疑周到得意不已。
謝長安抖了抖額角,轉過目光視而不見。
皇帝和青王暗裡的聯繫並不淺薄。很多事情正一步步落到帝少姜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