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歌從顏氏公子房裡出來,臉上的笑意在腳跨出門的那瞬間如潮水退開,書生垂下的眼神透出異常的凝重和沉吟。
他沿着中庭小徑穿到對面,再繞着抄手遊廊走了一會兒,便看見了謝長安,這才又不自覺地在瞳孔中添了暖意。
謝大小姐抱着劍以千年不變的姿勢靠在廊柱上,看樣子與他彷彿只是偶遇。但洛歌卻知道,這人明顯是刻意等在這裡的。
不論是否自作多情,書生淡定而又難耐內心幾分盪漾地踱了過去,平平常常卻能叫人聽出其意味悠遠的喚了一句,“長安。”
謝長安動了動眼睫,飄忽地擡了一眼,面色冷漠,舉止和表情卻有幾分隱晦的彆扭,“怎麼樣?”
自然是來打探消息的。
洛歌這又想起了才見過的人。越是近處接觸越發覺棘手的人物。顏燼陽。
“如果是疑惑他和無衣的關係的話,儘可放心……”洛歌拂手按上雕欄,眼神幽暗了幾分,“右相公子是右相公子,無衣是無衣。殿下不會看錯。”
謝長安聽出他語氣中的隱憂,眉心不自覺一皺。
“只是,不得不防。”書生臉上露出的笑如同開鋒的刃面,帶了殺伐,“此人太難捉摸,城府深重,如若居心叵測,最好趁早拔除。”
謝長安振身站直,懷中的佩劍換回手裡,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不發一言扭頭便走。
“就這麼走了嗎,長安?”
那女子沒有回答他。
洛歌的表情便換上了空茫的悵惘。
長安天真直莽的時代他已經錯過了。那個會激烈直言自己愛恨的姑娘,在少女時代執拗地堅守着自我,爲此甚至脫離家族親人,百折亦不肯屈服於世俗。而後卻在又一個十多年歲月裡慢慢再不肯對人多給一分熱情,以沉默抗拒地姿態維護着己身的驕傲和自尊。
謝長安。每每在心裡想起這個名字,洛歌的思緒剋制不住的空白。隨後便洶涌出無數的失落,喜悅,嚮往,以及無力。
還需要時間去繼續等待。書生於心底默想。
◇◇◇◇◇
“天下間,叫‘霍希’的人不多,但也絕對不少……能和帝少姜扯上關係的,卻沒有一個。”陸敏青這樣想着,將倒扣的白瓷杯調了過來,爐上的酒已經溫好了,雖是白日,但卻突然間想大醉一場。
“自然是以另一個名字認識……那樣的話,又怎能找到那個真正的‘霍希’?”他想到這裡,不禁一邊搖頭一邊好笑。
靈鷲推門進來就見了這樣一副場景。素日裡從未撕下輕挑和漫不經心的人,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比起偷偷窺探,爲何竟想聽她親口說出答案呢?”陸敏青自問一句,轉過頭來看面露疑色的靈鷲,“你說,我從前是不是說過……總有一天要殺了她?”
靈鷲沉默了一會兒,並不明白他似是而非的話裡含了何種意味,微微點了頭。
陸敏青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叩的一聲將空空如也的白瓷杯立在桌上,又笑了起來。
“我改變主意了,靈鷲。”青年如是說,表情別有幽秘,“我不想殺她……相反,凡是和她有關的秘密,我都一定要弄清楚。”
靈鷲還是不明白。
“我想去一趟瀚海。”陸敏青似是自言自語,眼神垂落於尚餘星紅的炭火上,“摩羅對我提過的地方。”
“公子……”靈鷲微微皺眉,“那人肯放你走嗎?”
“哎……”陸敏青恍若未聞地嘆息了一句,一手支額,一手又爲自己斟了杯酒繼續自言自語,“去了那裡自然可以查出什麼,但只要想想這種事情,莫名其妙地就心情變糟……果然,近來沒有揹着那女人做壞事的興致。這算是什麼狀況?”
不論什麼事,只要和帝少姜三個字扯上關係,都是這麼的令人不愉。
陸敏青不勝煩擾地揉了揉額角,心下焦躁雜亂。
靈鷲卻似突然懂了什麼一般欲言又止,“也許……”終究猶豫了一下沒能說出實際的看法,轉了話題,“公子想知道什麼或許可以直接問問。”
酒杯剛湊近脣邊的人猛然僵住,滯了一刻便失了繼續自斟自飲的心情,只得放棄地丟了美酒。“直接問麼……”陸敏青喃喃,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低鬱地起身,也未再理靈鷲一眼,自顧自出門口的時候,似乎呵呵笑了兩聲,恁的有幾分嘲諷的意思。
靈鷲神色添了幾分複雜,看了眼那桌上,那杯未能落進公子敏青口裡的酒水已經在桌面蔓延,劃過長長的一灘痕跡後順着桌沿灑到地上。
起身的時候連衣袖拂倒了酒杯都沒發覺,情緒已經反常到了如此地步,自己卻還懵懵不懂原因。
即是因爲一個人變成這樣,還能爲什麼?靈鷲搖了搖頭。
陸敏青卻渾然不覺地走到了王府書房外。
神思回籠的時候,他盯着書房的門猛然愣住。然只是半響,陸敏青自嘲妥協地扯出不怎麼好看的一笑,提步還是進了去。
書房很安靜。門口並沒有人守着,但陸敏青知道,在暗處裡,有無數雙眼睛守候着這裡的主人,他之所以暢通無阻,不過是因爲這等橫衝直撞的行徑早已被帝少姜默許。
陸敏青又怔在書房裡。
那個女子一身黑衣坐在臨窗的椅上,側臉如玉石雕刻而成,平靜而又無知無覺到不食煙火的地步。頭搭在椅背上,一頭長髮鋪了膝上,鬢邊那縷卻隨風在扶手邊飄動,一絲一扣,柔如水草般牽動他心底的某根神經。
從這裡只看見她熟睡沉寂的側臉。
陸敏青焦躁的情緒倏忽不見,換之以寧靜致遠的平和。停下的腳不由自主收斂了聲息走到了窗邊,不加思考地擡手去合大開的窗戶。
如此寒冷的冬日,那人竟就這麼坐在窗下睡着了。心裡第一個念頭是這樣的。
等他回頭,那雙合着的眼卻已睜開,帝少姜臉上毫無情緒地向他看來。
陸敏青側了臉避開她視線,指尖捻到一角衣襟,口上淡然輕渺,“如果我說我想去一趟瀚海……”他轉過臉來仔細盯着她臉,不放過一絲一毫表情,“你會怎樣?”
“如你所願。”
“……”陸敏青臉色平靜,既無欣喜也無失落。過了一刻才輕笑幾聲,“如我所願還是如你所願,小九?”
帝少姜沒有回答。臉色冷漠得不近人情。
“摩羅有你想要的東西對不對?”陸敏青冷靜的發問,等不到迴應索性說了下去,“你找不到,纔想由我去。”
青王臉上沒有被戳破想法後的慌亂或者尷尬,依舊只是微微擡着眼皮看他,冷冽如秋水一般的眼神。
“誰能和你這樣的人推心置腹?”陸敏青胸臆間壓抑得愈發沉重,秀麗的面容也似鋪了層冰霜,“我這才十分好奇起‘霍希’兩個字來,能被你這樣心性的人刻在心底。”那種透不過氣來的失望已經不加掩飾地擺在臉上,連陸敏青自己也未理清真正的思緒,竟毫無理智地有了豁出一切的衝動。
“告訴我,你是誰?我願意爲你做你想要的一切。”
“毫無意義。”熟悉的聲音回答,帶着冰封一般無法打破的力量。
“你果然還是你。”陸敏青不得不放棄隱晦的努力,頹然地退開一步,臉上卻綻出驚豔的笑容來,恍惚吐芳露蕊的某種植物生長在濃暗陰溼的黑淵裡,暗自積蓄着毒素和殺意。“竟然寧願我暗地裡挖掘秘密對你造成威脅,也不肯親口對我吐露一個字。你是不是除了自己,誰也不曾相信?還是說,只有我陸敏青纔是那個你一點認定也不能給與的人?”
“你若肯親口告訴我你的事,我又何須揹着你做那窺探的陰私?只抱着要與我刀劍相向的態度,想着大不了得手後殺了我陸敏青,說到底,是你天性殘冷,吝嗇到了不肯給別人一點好待。”何其不公平,他所有的往事和脆弱都爲她所知曉,卻連一點痕跡都不願透露給他,到頭來,連個真正的名字都不曾知曉。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人表示好意,你不要後悔。”陸敏青折身毫不猶豫地往外走,陰鬱的狐狸眼裡掀起濃重的風暴,“早晚有一天,你會落在我的手上。”
你會後悔,今日不肯接受的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