匾上迦納親手題下的璇璣二字頗有意境,帝少姜下了馬車擡頭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了什麼,眼神微冷。
奉淨帶着弟子幽篁正站在門口等候,一身白衣帝少姜見怪不怪。倒是旁邊那個弟子引得她注目了一瞬。
幽篁自小爲奉淨收養,於深宮中無慾無求的長大,也是第一次見聲名在外的帝氏公主,畢竟存了奇心,便擡了眼朝愈發近了的人打量。正撞上那遞來的目光,卻猛然愣住。
那雙漆黑如夜的眼幽幽帶了點趣味的哂然。目光相對的那瞬間,幽篁渾身一震,似陷進冰河雪窟一般凝結了全身血液。
不詳的,血腥的,殺伐冷酷的命運。
奉淨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不動聲色的拍了拍弟子的手背,幽篁猛然一怔,恍似從噩夢中醒來般出了一頭冷汗。
“師父……”
“看到了?”奉淨嘆了口氣,聲音溫和,“殿下很不一般吶。”
幽篁打了個寒噤,垂下眼不敢再看。腦子裡卻不由自主浮出某些慘烈的畫面來。
一片血紅中,被染盡的黃沙化作淒厲過殘陽的濃豔在天際飛舞,破爛頹倒的旗幟,焦黑堆疊的瘡痍,還有涓涓流淌不止的血河。慢動作一般的,天地間顯出來慘烈的模樣。
那個冷凝肅殺的背影,披一頭長髮在風中執劍獨立,黃沙盡血,獨有一種黑色而沉寂的味道,恍如蟄伏在地底默看人間苦難地魔物,陰暗而又危險。
伏屍百萬,刀劍快意,妖鬼高歌,死亡的盛宴。
那個人沒有回過頭來。
恍然中感應到命運的弟子心中驚悸。他知道,是這個人。
不必去想,她的眉必定冷戾如刀鋒,她的眼,必定滿含殘酷。鐵騎所踏,遍野哀歌,長刀高舉,那足下綿延而出的,皆是地獄紅蓮焰火!
天下伏首任我割取。
這八個字,是爲形容這人的。但遠遠不足以講述其間所含的殘忍。
幽篁無言地抿緊脣齒,腦海裡還回現着河流一般涌動的腥稠,似乎下一秒,那裡就會鑽出無數白森森空洞着眼睛的骷髏。鳳戰天下,流血千里。當年,奉淨是這樣親口對天下人說的。不僅僅是這樣。
太淵城主那一年在京師長住,姿態裡似是爲了等待着這位公主的降生。那一夜,在帝都亮起不夜的燈火時,迦納在璇璣閣裡的表情卻意味深長。
“孤星墮獄身被紅蓮,天降煞罰惡鬼投身,弒父、殺師,爲帝窮兵黷武,瘡痍蒼生。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吶。”太淵城主轉身去看身後奉淨震駭不置信的表情,笑的縹緲薄淡,“怎麼如此驚訝?你雖並非外間所言通天徹地,但跟隨我多年也該知道因果業報自來如此,帝氏的孽罪怎能不招致譴罰?”
奉淨並無堪破玄冥的能力。然而幽篁卻奇異地保持着如同嬰孩一般清透空明的眼,這是他獨獨能幸運地成爲司命弟子的原因。他能看到俗人所不能看到的東西,所謂命運。
當年的批言,並不是出於奉淨,而是迦納說出。司命十分猶豫而不忍地請求,“要告知陛下麼?”毫無保留地信任師父的斷言。
“總要說的。”迦納回答,溫和看了他一眼,“至於皇上要如何處置,我們不便干涉。”
彼時幽篁五歲,已被奉淨看中留在身邊,沉默而拘謹地將兩人對話聽在耳中。
奉淨餘光見了弟子的微顫只輕輕拍了弟子的肩膀,輕輕一拂袖便迎上前去對上到來的人。昔年那條命言,畢竟還沒有當着本人,看自己弟子一副血色盡失的模樣,奉淨大抵能猜出幽篁的心境。只是,就連奉淨自己,都已然沒了當年的那種心情。
“殿下千歲。”奉淨拱了拱手,身後的幽篁猛然回神的眼又對上帝少姜黑洞洞的瞳孔,心裡一激靈,連忙低頭。對方只是一拂手作了迴應,奉淨側身展了左手,“殿下請。”
那人便微挑了眉拉了拉麪巾與他們擦身而過。
“迦納近來可好?”帝少姜頭也未回,“他曾對本王言明時日無多,這幾年都過去了,不過一個月應該不至於就西歸了吧?”
言語間沒有尊師重道的意思,直言利索。
“師父一切安好。”奉淨微皺了眉,身後的弟子幽篁微慍,卻只是極溫和的插上一句問候,“師姑殿下,太師父老人家也曾來信問候您。”
“師姑?”那位殿下便扯開趣味的笑意,“真不討喜的稱呼。”進了廳落座,“不想叫也不必勉強,認真算起來,迦納可沒把本殿當徒弟。”
說的極是,左看右看這二位實在不適合師徒二字。
“那麼殿下,可是要去汴陽?”奉淨拍了拍弟子臂側示意他迴避,問的直接。
“自然。今日找我就爲這個?”帝少姜瞥了瞥離開前仍不忘行禮的矜淡之人,挑了挑眉。幽篁擡頭見了似乎頗爲忌憚。
奉淨一時不答,等弟子已出了堂中,這才正色道,“殿下可還記得答應師父的條件?”
饒是帝少姜一貫冷淡,此時亦微愣。
昔年她曾應下迦納兩個條件,一個關乎西域教壇,再有一個麼,帝少姜還不至健忘的丟乾淨。
——將來比肩之人必屬太淵門人。
這條承諾不得不說很有個人情感色彩,此時提出來極有‘老夫今日得閒權且爲你做媒覓得良人一隻好成雙成對’的嫌疑。帝少姜細長的眼尾習慣性的上挑了幾分,雙目像是青天白日蒼穹裂出一縫屬於夜的涼淡星空。“然後呢?”就這麼三字追問,以便對方敘說。
“這次汴陽之行,奉淨斗膽請殿下允許幽篁陪同。”司命神色從容,眼神卻有複雜。
帝少姜仔細研審了對方的目光抓不出確切的一絲一毫,皺了皺眉挪了目光,“迦納倒是懂得見縫插針。”
語氣裡絲毫不掩對其的排斥和疏離。但到底沒有反對。
奉淨複雜的神色已經變幻至臉上,然而畢竟一貫心思從容不迫,裡間的秘密猶是掩藏的無法堪破。司命收斂了一時的情緒,又是一貫的穩重縹緲,“殿下既已答應了,奉淨便無事告退了。”
告退?在自己的地盤能退哪兒去?帝少姜饒有趣味,另類逐客令。如是主人果真有趣。
“三年前你歸太淵探師,與迦納爭執一夜,爲何?”客人忽而一笑,一句話一出,成功將人滯在當場。
奉淨猝不及防,藏住心中一顫的情緒,微微一笑,“殿下連這都知道?”
“不過是師父斥責弟子的不上進罷了。”
一向以迦納之命是從的弟子究竟因爲什麼樣的分歧和自己的師尊鬧不愉快?帝少姜並非是突起興致無聊的挖掘別人的痛腳。這件看似無關緊要的事讓她天性中的某些多疑難以忽視的覺醒,只是可惜,像奉淨這樣的人,說到底,還是隻會無條件的服從師命,決計不可能說。
但帝少姜畢竟是帝少姜。若不可能得到答案,她便不會浪費力氣去詢問。奉淨頗有壓抑隱晦的神色,還有深忌她的眼神,至少能讓她感知到些許信息。
這位司命就好比連繫風箏的一根線,線的兩頭遙遙連着迦納與帝都,在如此特殊的時期裡,兩人的爭吵必定是源於廷上某問題的分歧,而再進一步,恐怕是她的問題。
“走了。”不再追問什麼,帝少姜起身提步,一笑倏忽又冷冷的補了一句,“奉淨,你記住……一旦某日本王發現了迦納的言不由衷,那麼,絕不手下留情。”
奉淨一驚,皺眉出口,“殿下何意?”
她已走到門口,聞言側了臉,冰晶雪蓮的白皙上一隻眼似在不動聲色的窺探人心。
“宗師這個名頭便是他騙人的最佳資本,你以爲本王一直信他?”青王殿下回的理智,似是從奉淨的反應中更確定了猜想,轉身長髮拂出淡淡弧度走的大氣灑然。
堂中奉淨卻震撼獨立。
當人們說‘你什麼意思?!’的時候大半是被猜準了心思的惱怒,奉淨雖沒有承認卻也未做反駁,且無形而不自知地露出痕跡。這是不是一種人難以掩藏控制屈服於事實的本能呢?帝少姜饒有趣味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