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燼陽,性篤善,和而雅,父列高位,望子扶搖,然公子惡其污穢,立志處江湖之遠不擔忠君之事,遂十五破門而出……”
公子燼陽卻在十八歲離奇歸來於大試中光彩獨盛,文成武就其意揚揚,已爲天子門生。儼然成帝決心栽培的後起之秀,國之棟樑。
惡其污穢?昔日憎惡朝堂黑暗,摒棄權謀的世家公子,何以一改前志順應了父親的期盼?終究是孝義所逼麼?
這個前後心志迥異的人帝少姜留了些許的意,不僅因爲她所必須的籌劃之心,還因爲,那雙眼睛讓她想到了一人。只是一試之下卻是發現,差的太遠。神態,表情,眼神,舉止,沒有一絲那人的影子。卻反倒,同了一道遙遠的記憶。
然而猜測之心畢竟種下,也因此,印象格外的深刻留了值得試探的資本。
不論如何,公子燼陽與帝氏少姜的相識源於此刻。彼時彼刻,他們迎面,擦肩,而後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前行。
“就走了麼?”宮外候着的銀髮青年見她出來,揚眉略爲詫異,這麼快?不是說宮中繁文縟節最多麼?這位的進展似乎快的有些離譜。
帝少姜沒有回答,牽衣登車。青年撫了撫銀白頭髮,沉默跟隨而上。
馬車上還有個叫傅彌天的孩童,正縮在一角作閉目休憩狀。
帝少姜落座後,馬車穩穩當當地啓程,她這纔看了一眼對面的男子,“去了瀚海半年,感想如何?”
銀髮的男人是涼華閣的主人白浮。他與帝氏公主的關係說簡單不簡單,說複雜也似乎並無多大幹扯。前代涼華閣的主人養育了白浮,並做了他的授業恩師,自死於滄瀾山修羅場主人之手後,白浮一直髮力於報仇大志,只是多年未果。而修羅門主最後,說得上是直接被帝少姜弄死的。總結起來,帝氏公主應該是白浮的恩人。但仔細琢磨的話,帝少姜又並非是因爲白浮纔出手,因而又算不得恩情。
帝少姜其人,自不可能真正想問白浮去瀚海之後的見聞軼事,至於感想之類的高談闊論更不必說。白浮平日雖少言寡語,卻頗善毫不委婉地戳中別人心思,“沒有找到你要的東西。”
一句話簡明扼要地迴應了對方真正想要的信息。
既是如此,帝少姜也就不再廢話。白浮想了半刻,忽而又補充一句,“瀚海石窟,甚是宏偉。”
角落裡靠車壁睡着的孩子翻了翻身。
難爲涼華閣的主人會多說這麼一句。這實在是因爲興致所致。白浮自師仇得報後,大有無所事事的趨勢,帝少姜身邊多得是世家教養之徒,各類風雅意趣一路數來白浮上了心竟漸染了文雅氣息,素日四處遊歷,頗崇文士高風。
他肯順帝少姜的意去瀚海一趟,大半還是看在那聞名天下的石窟刻像份上。
兩人後來不言不語,倒是一路順暢的到了目的地。不過那地的主人對新多出來的拖油瓶煞是不滿。
陸敏青左瞧右瞧自發補在那兩人身後的尾巴,忍不住皺眉,“從哪兒撿的?”
年少愁白頭的死人臉——涼華閣主人白浮自然不吭聲。陸敏青早年混跡修羅場幹了些齷齪陰私,再加上門派裡與白浮有殺師之仇,兩人狹路相逢還曾以命相搏,離譜的是這死人臉自去年開始就這麼毫無羞恥心的賴在他這兒白吃白喝起來,竟完全不顧他欲雪前恥的心情,好不容易音信杳無的滾蛋了半年他高興勁還沒過,這廝前幾天又滾回來了。現如今又多了個豆丁,怎麼看都有令他不愉的兆頭。
無人理會他愈見陰沉的表情。
登堂入室,再理所當然的對下人使喚一番,喝茶的喝茶,看書的看書,四處閒看的閒看,就剩下名爲主人實際卻早已被忽略的傢伙。
陸敏青愈發皺緊了眉,欲要說什麼想了想又閉嘴,側臉朝那個神色鬱郁的豆丁招呼,“喂,小子,院子邊兒去。”
那孩子陰惻惻的扭頭露齒,沁幽幽迴應,“我憑什麼聽你的?”
長着狐狸臉一般瘦長的面孔,青年眼色一沉。帝少姜看的微微一挑眉。傅彌天又轉了頭望她一眼,極其冷靜的問,“你打算怎麼安置我?”
這語氣,這作派,倒是極其像富貴人家死了正妻遇上姨娘惡毒的嫡長子。
帝少姜接過謝心奉上的茶並未急着喝。一張真顏暴露出略爲蒼白,這張臉因爲一直藏在一張不出彩的皮子底下,長久而來膚色也就病態了幾分,此時深入骨髓的冷漠因荏苒退化成了弱勢的無關痛癢,“不是有人承諾要送你回去麼?”說得漫不經心。
奉茶的謝心留意了那孩子一眼,默默退了下去。她是謝長安同母所出的妹妹,帝氏公主及笄歸京後被點名入宮侍候,陪着迦納的女弟子糊弄了幾年,最近才真正到了帝少姜身邊。謝心也已經二十歲,年前給指了一門親,對方門第不高,卻是個極其本分乾淨的人,婚事就在這年底不遠。
眼下傅彌天撇了撇嘴,樣子與同齡孩子的倔氣無差,謝心臨走只聽見背後一句極其傲氣的回答,“本少爺既然已經被你買下,自然不會回去。”
“房間在哪兒,我自己去。”
倒挺會安置自己的。謝心想。
……
陸敏青隱忍不發,“出門左轉直走後院第三間。”
傅彌天便按指示去了。
帝少姜坐了一會兒,屋裡最後只剩了陸敏青。她一徑沉默,氣氛有點冷,陸敏青捉摸不了她現時的情緒,也只得跟着不言不語。說起來他倒是也想一走了之,只可惜人家一回後院就傳人把他從館裡使喚來可不是隻爲喝茶對看的。
他還不至連這點眼色都沒有。
陸敏青琢磨着她可能的用意,心裡有些摸不準底。自洛歌屬意上滄瀾山修羅場並取得帝少姜親口應肯,好好的老巢被人端了,他的人生便開始完全走了樣。
帝少姜身邊出了名的笑面虎書生姓洛的如今樂哉樂哉在山頂熱泉享受着美好人生,時不時派人傳書談談天氣養生並人生大事,彷彿閒的磕牙。某次他站在這人旁邊瞄到那厚厚一疊的所謂家書心裡忍不住犯疑那廝鐵定又是在籌劃什麼幺蛾子。至於看信的這位至始至終都維持着那美麗凍人的表情,一頁一眨眼的唰唰抽過,到了後來幾次,基本上都直接取了最末一頁翻閱,可想姓洛的到底囉嗦到了何種地步。且極爲雞婆的是,每到信尾,洛書生總會以如下句型收結,“洛今已××,思及終身至今無緒,愧爲人子,實爲不孝!”這個××,每年加增一數。身爲男人,身爲一個年齡接近於對方‘爹’輩的男人,如此次次叫囂大齡未娶老婆之事,這個被門縫擠扁了腦袋的傢伙是哪根筋斷掉了?!
另外一個,按理也是他的仇人,一路懷揣報仇之志的殺進他門裡,趁着無爻被重傷之際一舉將之刺殺,那個死不要臉的白蘑菇頭如今卻過着比他陸敏青還要逍遙十倍百倍的日子。前幾年與洛歌混在一處,腦子被感染壞了,三五不時切磋六藝,身爲一個出身江湖並不清潔的人竟熱衷上了洛笑面虎談的什麼大道逍遙,成天架着馬車出遊四歷,後來離了洛雞婆的窩,居然就這麼恬不知恥地成了他的食客!
還有一個,以前是他的同門,一同落在帝少姜手上照理說兩人應該境遇相當。可惜的是,名爲無衣的那傢伙一樣也比他待遇好得太多。帝少姜肯收攏他,竟能請動太淵城主迦納爲這小子驅毒去蠱,生生讓他從活不過二十五歲的大不幸中跳出。自被大換洗,門裡也無需殺人度日,據洛歌來信,無衣那傢伙每日除了三餐便無所事事,過了將近兩年曬曬太陽睡睡覺的日子後才下山遠遊,只中秋歸門等着帝少姜去一同喝上一夜的酒再走,自由的讓人發恨。
反觀他自己,真是有夠折騰。
陸敏青天生滑頭不甘受人驅使,舉止不羈,多話且顯於輕浮。但賴於他長相討得女人歡心,花叢裡縱橫來去還不曾吃過女人的苦頭。偏生帝少姜是個異類,不見得多喜歡他妖裡流氣的臉,對於多話聒噪又喜歡耍小聰明的人常常極是嚴酷殘冷。陸敏青初淪爲階下囚,迫不得已發下毒誓要爲她奴僕,於心裡來說實是不能容忍之辱,雖隱忍不發,但暗地裡使了不少絆子暗算想要擺脫,帝少姜洞悉若明,雖不殺他但苦頭是給了不少,光耳刮子他這堂堂男子漢都吃了兩回,值需一提的是——起因是他故態復萌耍弄風情肢體上產生了少姜難以容忍的接觸。
虧吃了幾回,陸敏青總算了解到,這人不喜多動多想多說的男人。從她多優待性子和靜的人便可看出。收斂了幾分輕浮作風,把捏着分寸相處,從不企圖再觸碰這人,幾年來,他除了不得自由外,其他還是勉強過得去的。
說起來,謝長安說他太過關注某些事因而過於計較,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對於那些‘自由’‘恥辱’之類的念頭,狐狸君其實還是糊塗得一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