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遮面的女子行出了含光殿,腳下展開的碧色裡透出雪白的顏色,像是一傾碧葉撥露出清漣的白蓮。
她走過無數的雕欄玉棟,走過漢白玉的鎮石象,走過深深禁宮恢弘而浩瀚的繁華,心裡卻似乎有落寞而冷靜的聲音在低低的講述。
石柱上纏繞栩栩如生的龍紋,睿智而高高在上的眼神,如同透過無數時空向她看來。
是幾百年前,還是更久的時候?某地某時輝煌的金殿裡,有一張輪迴了無數次亦不改相同的臉,盛氣風華地穩居御座,天地唯我獨尊的高傲。似乎,所謂的命運早已爲之踩在腳下。
幾百年前的那位公主,連如今的帝少姜都不再記得名字。策馬橫刀的笑傲,崢嶸榮華的意氣揚揚,悲仇一杯飲罷的果敢,潑墨醉酒的痛快,沒有什麼不是人生的樂事。
天地盡在一手,那樣的人還有什麼不能得到?
長鞭遠指天涯,仗劍走馬過繁華。可惜的是,這樣一個人,被命運賦予了一個致命的弱點。
凡人生生世世。儘管那時代杳遠模糊,然無論多少次的迴歸地底,某一段時刻的記憶,總會鍥而不捨的復生。
是這樣的白日。是這樣的宮闕華樓。
原本該在金鑾殿的王女坐在宮樓高牆上,吹來的風將衣發蹁躚,她的眼神,迎着光輝落在宮門。
那是等待的姿態。而後數次,這個靈魂清醒地認識到。
當多年後人事早非,另一個有着與那王女相同面孔卻不同名字的人則冷然開口續言,“等待所謂劇本中被指定的轉折,如同皮影戲中的傀儡,敬業盡責,忘乎所以地扮演着角色。”
彼時,那王女看見的是一生的魔障。
他有乾淨剔透的眼,他有寬廣遼遠的心,他有月籠煙繚的容顏。長髮披肩,意態和雅。
他一步步朝高樓上行來,檐角的風鈴清幽如她二十多年的流光。在他的腳步中,她似乎看見,花落了又開,草枯了又綠,如此漫長,而又如此讓人覺得值得等待。高樓上凌空坐在欄杆上的王女再也無法冷漠薄涼。她活着的每一刻,從未對一個人這樣,只是一個遠遠的注視,便彷彿是鐫刻入了靈魂,每一分思想,都在蠢蠢欲動。
沒有緣由,沒有徵兆,甚至令人大覺蹊蹺怪異。迷戀的唯一解釋,百年重歸地底之後纔會明白。
命運的註定。這是一筆一畫已經刻錄在簿的安排。
而後金鑾殿上的王宴,滿座衣冠觥籌交錯,她以天下無雙的至尊身份。一生只唱了這麼一首歌。
那人長身如玉,笑顏仍如初見的和雅。
只可惜,褪盡鉛華,歲月成歌,終化作了泥。
那夜她唱,鳳兮鳳兮遊四海。月是如此圓,夜是如此浩瀚。
她不知道,死別已經到來。
佛祖空明慈悲,但他解不了你的生老病死。到哪裡,再去找這樣一個人……
她遇上了這樣一個人,以爲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如今的喜悅。卻原來,短暫的相遇,是爲證明永久的別離。
蒼茫二十餘載,她得到了天下,她可以呼風喚雨,可以一手遮天,可以笑睨六海,可是,卻永遠再也無法得到這樣一個人。
那個男子,他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刻,目光悲涼苦澀。迴應或者拒絕,都已是多餘。上天給予他的壽命,只叫他堪堪等到她唱完這樣一首歌。
鳳求凰。
王女的臉霎然間似化作了冰雕,殿外月光鋪灑如銀。所有人的遺憾和唏噓,她通通都已聽不見。
她的愛情已經跌入塵土。尚未開始,便註定結束。
她來不及與他把酒言歡,來不及與他攜手共遊,來不及爭取晨昏共醒,來不及吐露欣悅,便已來不及赴這場緣分……
他是何種風華,何等胸襟,何種廣闊?她該是如何的驚喜,如何的沉醉,如何的深愛?千般可能,萬般緣分,卻終已盡毀。
原來我縱塵世一場,竟是爲赴一場擦肩而過的寞落!
該如何言說這一場隕落的愛情呢?
紅塵寂寂,沒有遇上彼此的孤獨。
她的緣分耗盡於這一年的驚鴻一瞥。而後,相交的軌道,戛然而止。
如何能不恨?你終究註定寂寥一世。
又如何能償?殺了誰麼?爲那永世心心念念卻再也得不到的愛情。鏡花水月一場。
這是久遠時代裡,那公主一生致命的軟弱。而後,她爲了這短暫的緣分,掛印遠離了宮廷,墮入空道,在一輝燈豆中等待死亡。
直到紅烈如血的彼岸花綻放,黃泉幽冥地底,前生往事,錯亂交雜。王女再非王女。
她變得不再像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段記憶。
地磚鋪就的路面乾淨整潔,精心刻畫的花紋無一不顯深宮的貴重,浮突壁畫在兩旁沉默無言,帝少姜表情一轉,冷漠的神色微微動容。
“原來還活着麼,這樣的記憶。”
碧色衣衫的女子,微微意外着表情,佇立在漢白玉石的雕欄旁。
這是朝陽殿外。
有杏色錦衣的年輕男子行上。
那男子頭束玉冠,一頭青絲鋪在杏色之上說不出的雅緻風流。
她站在高處,冷漠而無動於衷。他拾級而上。
那男子的眉雋秀淨長,是十分溫潤的舒展,眼如桃花,春風拂面一般的溫和繾綣。周身溢滿安寧的氣息,令人如沐春風。那淡色的脣邊抿着的笑意看樣子是平素習慣,映着樓臺宮闕,倒像是一世繁華里的彩墨繽紛。
極其白淨的世家公子。舉手投足想必都是光芒萬丈的賞心悅目。
兩人終只餘幾步遠。
在即將迎面的那刻,男子雙袖微動正要行禮,帝少姜眼底暗光閃過,青色的裙襬卻倏忽一揚,白色一現裡間右腳閃電踢出。微躬的人驚愕,恰到好處的笑意微微裂開,足下一點輕飄飄倒退落在幾級石階下,斯文溫和的低頭拱手而禮,桃花眼波光一劃,“殿下千歲。”
那聲音也是柔和,恍如一池鏡面輕輕飄落一尾羽毛,瀾漪不起。清風一掃,帝少姜眨眼之間已到他身側,垂着眼看他側容,“聲音,眼睛,很熟。”
最熟悉的是那氣息,神態,舉止。
靜靜站着,並不外露太大的存在感,卻難以忽視的佔據人眼光。與記憶中某個長久停留在她身後的影子奇異地重合了幾分。遇到了某個與那人可稱之爲同類的傢伙。
至於眼睛,卻與另一個人相似。
保持着鞠禮的男子一怔,轉瞬微微笑起來,竟轉過臉直直對上看他的女子。隔着面巾,他似乎看懂了她潛藏着的表情。
“臣和殿下已經見過多次。”男子從容不迫,脣邊的笑意點水般清淡,“而且臣確信臣的幼弟與臣面貌不似。”
“你的意思是,本王記性太差?”
“不敢。”男子似忍俊不禁偏過頭清咳一聲,“殿下貴人多事,小小人臣不記得實屬正常。”
“名字。”帝少姜出乎意料的並未計較他的調侃,盯着那臉的眼神似要看盡他每一分表情。
“臣顏燼陽。”
“顏燼陽?”她這才放過看他的眼,轉而注意起他的長相,卻是對那極妍的風華漠漠的反應,回了目光一拂衣袖一晃去了幾步遠。
“狀元公子啊。”最後的幾字意味頗深。青色的身形一掠一停,似乎是厭煩了徐步慢走的節奏,去的極快。
石階上慢慢直起身的杏衣公子垂了眼,脣邊的笑意越發模糊,神色忽而迷惘。
“你也是……熟悉的聲音和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