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安垂眼默默獨行於長街,心中計量無數。
她方從少主偶去小住的西山別苑回來,帝少姜進宮不曾令她隨往,她此行是自作主張的偷進。
帝少姜自出生,因頭頂上壓着禍亂之名,在宮中養了沒幾日便被打發送給了方外高人太淵城主,傳言是要這位公主自小耳濡目染仁義,長大之後能寬厚德重,以此擺脫司命所言濫殺暴虐的命格。
外間不知的是,這位天皇貴胄自五歲之後便不再受管於城主迦納,言行乖戾囂張,兩耳聽不進任何大道和教導,成日舉止異於常人,顯露無數疑點。迦納暗中將她送往佛門寺廟,過了將近七年幽禁冷酷的歲月,帝氏公主才得以流出江湖。而爲掩人耳目,太淵城裡又安了替身,迦納唯一的女弟子阿鏡日日扮作公主模樣,在重紫閣問道縹緲,甚至於帝女及笄後的歸京,也是阿鏡充數。
帝少姜自十三歲正式拜師迦納成其最小的弟子後,在太淵待了將近一年又下山,從此行事越讓人摸不着頭腦。長大後的帝氏公主雖然比起從前消了幾分詭譎的陰暗,但多出來的人氣兒仍是不能讓人覺出溫情。因爲幼時的磨礪和封閉,謝長安對這不覺異樣,然自其前年不聲不響消匿行蹤,她陡然才覺,帝少姜委實是個過於奇怪的人。
幾番查探,帝少姜獨身一人去了西域。謝長安得知,在此之前,她曾命出身滄瀾山修羅場的無衣去西域打探某個傳聞。
帝少姜一人究竟做了什麼,謝長安不得而知。但自這位少主歸來後,西山別苑便多了一個秘密。
謝長安這刻已知,那是一個人。wWW ●TTκan ●¢Ο
紅髮碧眼,高額深目,被鐵鏈鎖住琵琶骨禁錮於地室,生死不得。
謝長安從心底裡覺得憂慮異常。作爲當今聖上唯一的骨血,將來極有可能君臨天下的帝氏公主,私下裡所作所爲,全全不關社稷,處處透着古怪離譜。
異域人端坐在幽暗的地室,他的名字,於整個西域甚至大半中原武林,都不陌生。
摩羅。
魔門教王那衍在位時的五大高手之一。那時候,教壇鎮寶引魂香還未爲人盜走。摩羅不尚武功,卻是整個西域巫蠱異術造詣最高的人。傳言他醉心術法,曾令一個死去三日的平民回生,常人般的又活了三日。但自那衍死於混亂後,摩羅便不知所蹤。
這樣一個人,居然會被帝少姜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西域帶回幽禁在此。謝長安百思不得其解。
摩羅對於出現在面前的陌生人並未有太大反應,只是以一口失準的漢話有些生硬地詢問,“你是來放我出去的?”
謝長安搖頭,站定不動,目光仔細將人打量一番,謹慎而緩慢地開口,“我只是來弄清楚你是誰又爲什麼被關在此處。”
異域人勾了勾脣,深邃的五官別有風情,一笑之後只說了自己名字便再不言語。
謝長安震驚之餘更顯疑惑,然再怎麼詢問摩羅,對方只一言不發,只得悻悻而返,心中更加疑亂。
她前腳剛翻出別苑,另外一人已偷偷摸進。
陸敏青一見地室裡的人,訝異之情並不少於謝長安。他幼時長於魔門,流香扶新教王上任後,摩羅早不在教中,但威信猶存,許多弟子掛畫相尋不乏想其歸位之輩。如今這人竟出現在這裡,聯想到前日有魔門弟子摸進,陸敏青也不由得擰緊了眉頭。
“你就是那個流香一手養大的中原孩子。”摩羅盤坐不動,眉眼沉靜。
因擅施邪術,他被帝少姜極不留情面地折斷雙手,盡廢渾身修爲後鎖了關押在這不爲人知的地底。他此時其實十分狼狽痛苦,但面上卻仍教人如沐春風的柔和。
外間無多少人把守,顯而易見,要麼是這人的價值並不得帝少姜重視在乎,要麼,正是她覺得這樣反而更加安全。但若非覺出謝長安近來有些異樣,陸敏青尚不會找到這地方。
摩羅肯定的話在陸敏青心裡震了震。
流香收養孤子在當時並不是秘密,但摩羅一眼肯定他卻是極其難解。陸敏青心中疑惑,但剋制不輕易開口,默默在這地下室裡搜尋一番,並未發現有任何刑具。
“當年那衍教王在位時,擁有‘眼瞳之術’的人與前代所有傳人一樣不得善終,這個蠱惑之術愈至上層,不僅迷亂他人,更註定修習者神智動亂必死於自己刀下。”摩羅碧色的眼沉謐安然的打量青年,有隱秘的含味,“流香不敢輕易嘗試,你盜走之後卻已練至第四層,雖早年叛教而出,但若將此用以贖罪,必能重歸教壇。”
原來是因他的眼睛得以認出身份。陸敏青嗤笑一聲,深不以爲然,“你當我想回那鬼地方?”流彩目光大熾,腳步朝人越近,“你爲何會被囚禁在此?”
摩羅微笑不語。
陸敏青撣袖折身,腳下踢了踢束縛他的鎖鏈,極其耐心平和,“你可以不說,但我總能知道我想知道的。”他蹲下身平視面前的人,笑顏暢快,“除了一個人,至今還沒誰能逃過我這雙眼睛。”
摩羅微怔,明白過來他所指爲誰,擡眼突然說了句青年始料未及的話。
“不該存活之人,不受一切迷惑。”
異域人藍色的目子忽染上異樣的狂熱和驚歎,一改生硬彆扭的漢音,異域的語言低聲迷人,引人嚮往,“吾發願欲轉生死,數十年如一日灌注精神,然至多不過令逝者復來三日,更不談長生之秘。中原太淵之主實乃當世奇人,曾與吾傾心相談此間奧秘,未料不過十幾年光陰,吾果真見到了奇蹟,實在妙極!”
摩羅兩眼生光,說到激動處竟顫動起來,帶的鎖身的鐵鏈嘩啦作響,“畢生所求願望已是達到,死而無憾!”
陸敏青自小在西域長大,回中土後雖生疏多年,卻仍是一字一句聽的十分清楚,偏偏湊起來卻似懂非懂弄不出其間含義,眉角忍不住跳了跳,“什麼叫不該存活之人?!”
情緒尚未平復的人哈哈一笑,顯是十分開懷,一轉又是語調生硬的漢話回答,“你那位主人十分生氣,千里迢迢將我拘來在此只因心中仇恨要折磨我,可惜我並非始作俑者,只不過曾與人說過此等嘗試!”眼見陸敏青驚疑擰眉,又長嘆,“這一遭我必橫死此地,你勉強也算我門中之人,若是有心,可去瀚海石門窟取我留書記載,有什麼曲折自然清楚!”
閉了嘴再不肯吐露一句。
陸敏青估摸時間,盯了這邪士一眼,拂手按捺住慍怒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