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蒼永安十七年。
帝領文武大臣遊覽御苑,方出,忽陰雲四合狂風大作,飛雲殿一樑塌陷,衆臣亂作一團,狂呼狼嚎拔腿四奔,帝命人託樑換柱,又招司命前來,奉淨曰:古云‘國之棟樑’,乃天子賢臣。砥柱中流,蟻侵殘食,此兆朝中必有奸逆,國之將危。成帝舉刀四顧,目森森然,左右文武大駭,惶恐叩頭。
成帝心疑朝中有鬼,幾日大肆尋茬兒翻底兒,覆手弄死幾個行徑失格臣子,滿廷又是惶惶,其中又以左右丞相明氏和顏氏情緒複雜。
不過又幾日,民謠四起,似是憑空從地底冒出,長街四巷小童爭相唱傳,歌曰,“太陽同萬物,明月照蒼生,千金不臨堂,莽蛟飛上天。”
一時波瀾大動。皇帝一聞外間風動,龍威大發,指着司命當着滿朝文武將意義細說。奉淨從容以對,語如溪流。
太陽在天,金烏墜地同萬物,預兆天子失位隕落,明月二字暗指取而代之者。至於後一句,千金不臨堂正指皇帝膝下唯一血脈多年流落雖成人而歸,卻沉湎縹緲之道至今不幹國事。真命者失盡福業,蛇蛟充龍登天。說的是篡朝奪位的禍事。
這樣一說來,朝上卻有兩人驚心不已。
一者正是刑部侍郎郭可宣,二則是當朝左相明氏。
郭可宣,小字明月。至於明相佐朝多年,位高權重,前代文皇帝曾於百官面前言,‘朕乃天子,卿可比明月’。
三人成虎,衆口鑠金形銷骨立。明月二字實在要命。成帝帝景宏素來狠辣又多疑,爲社稷江山自來肯錯殺三千不放一人,此二人難逃流言禍害。
二月的天,微涼潤溼。
京城華濃館裡貴客登樓,好不熱鬧。
年紀相當的六七位少爺公子勾着嬌娘美人,嘻嘻狎暱。尾後一着堇色衣衫的年輕男子,悠悠閒閒地隨着,卻是對左右兩位姑娘愛理不理。
前面有人瞧了這男子一眼,不滿抱怨,“子啓,都到了這地方,你那假斯文的樣子夠了!是男人的話,少裝正經,爽利些!”
說話的這位衣着貴氣,腮白眉細,輕浮之氣流淌面上。其餘的子弟盡都在他身後,聞言也朝後面注目。清雋少言的男子聞言拱手一禮,回望衆人一笑盡顯文雅,“抱歉抱歉,你也知我素日習慣嚴謹,本不怎麼來這類地方,現如今又已成家娶妻,總是不可能放開的。”他說着往前上了幾步,語氣有幾分無奈不適,“文少爺不必多在意子啓,自己盡興就行。”
那位少爺便挑眉,右手攬緊了懷中女人摸了一把,一邊走一邊和他抱怨,“我說你也真是倒黴,被誰看上不好,偏生被那明家的瘋婆子相中了!簡直是晦氣極了!我當你半個兄弟,當初還想着把自家表妹配給你,半道上整出了這麼個幺蛾子!”
文少爺一路走一路罵罵咧咧,身後的公子們聽了唏噓一陣,又繼續與女人調笑,有人趁空插話,半是幸災樂禍半是同情,“聽說明相的小女兒及笄後原是準備送進宮裡,誰知道後來竟得了怪病瘋的誰也不認,見誰都撒潑撒悍,明家丟臉丟大發了只好把女兒一直養在府裡,上不及,下不願就,說親事,哪家有點身份門楣的原意娶這麼個大佛?子啓兄也是命不好,背後沒人,被那女人無意中看見丞相強定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現如今娶個祖奶奶在家奉着,小弟我看着都覺不忍心!”
這方說的快活,微子啓臉色有幾分難堪,文少爺見了,一巴掌將那小子拍開,“去你的!竟敢評論起本少的弟兄了!”
便一手勾了微子啓肩膀,將自己懷中女人推過去,勸道,“雖說娶了個惹不起的只能忍着認了,但到了這地兒,管他天王老子也沒資格撓男人快活!明相的女兒又怎麼了?娶了光看着又不能吃,還不許外間開胃?!”
“走走走,今夜不醉不歸……”
一衆紈絝子弟鬧哄哄就往包廂去。
微子啓,官至刑部司僕,年方二十四,娶明相小女,與京中不少貴族子弟相熟。文貴妃之弟月錦與他最爲親近。
彼時一堆只知吃喝玩樂的少爺們最愛混跡風塵之地,文月錦幾番相邀年輕的司僕大人被拒,今日擺出臉色終於得願將其一同扯進尋花問柳的陣營。
席間女人吃吃笑着,有人忽而提起話題,“哎,前幾日飛雲殿那事兒你們聽說了沒?”
少爺們別有興味地側目,興致勃勃等着挖掘八卦,順勢而問,“知是知道,又怎麼了?”
“咱聖上是什麼樣的偉才自不必說,斬草除根防患未然,就是一刀砍了親兄也不會眨眼,這幾日坊間鬧出什麼傳言各位也不是不知道,不知依衆位所見,這唱的究竟是哪位?”
文月錦灌了一杯酒,橫眉諷笑聲音壓過衆人,“還能指誰?如今風頭過盛的能是哪位?”
文府出的貴妃恭良貞德,但到底比那居心叵測的明氏皇后矮了太大一截,一族在明相的勢頭下蜷縮着過日子,文月錦年輕氣盛,自然心頭有股惡恨,巴不得皇帝認定明相有謀逆苗頭一刀將之誅滅乾淨。
但願望畢竟只是空想。攀爬到一國之相、皇帝丈人、國母之父的地位,明相的老辣誰人不知?在一幫人面前遺憾地看了眼眼神清明的微子啓,文少爺恨恨嘆,“大家且看着,這幾日已經有好幾個倒黴鬼見閻王去了,老狐狸狡猾無比,肯定打定主意推個人出去挨刀!”
至於這個人是誰,卻不明說。文月錦說這番話也毫不在意微子啓在場,作態像十分信任這人。
文少爺在席間坐了一刻,突而想起少了華濃館頭牌美人霓裳,遂扭頭叫來花娘,一擰眉,“本少昨兒個不是說了麼,一定要霓裳作陪,怎麼來了半天還沒見着人?!”
花娘臉色一僵,因惹不起這個金主,假笑着拿紗絹兒一招掩口推脫,“霓裳她有事纏身來不了,是妾身不周,少爺莫氣,待妾身再爲您挑幾個新來的水靈丫頭。”
文月錦冷笑一聲大少爺脾氣犯了就要發作,花娘好言好語哄着,他臉色纔好看了幾分,偏頭對席間打了個眼色,便有個青綠衣服的小子滑絡地鑽出去了。
微子啓是個讀書人,也在旁邊相勸,文月錦一揮手放了花娘一馬,“罷,你一介平民也有惹不起的人,本少也不爲難你,你下去。”
女人鬆了口氣,笑了笑退去,這公子哥兒見了,卻別有意味的嗤了一聲。他雖不學無術,但不是個草包,知道仗勢欺人也該先知己知彼掂量掂量成分。
一時席間又熱騰起來,微子啓垂眼沉默,一邊聽琴女撥絃弄曲,一邊自顧自小酌幾口。文月錦間或看他幾眼,便笑他迂腐刻板。
等一刻那小子回來湊到文少爺耳邊說了幾句,文月錦拍桌便罵,“好個老鴇!竟敢欺瞞到我的頭上了!”
衆少不明所以,那少爺點指朝小子道,“你們且在這裡樂着,本少親自去,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和文府的人搶!”
那小子連忙點頭,附和道,“那花娘見錢眼開實是可惡!”
文月錦起身氣勢洶洶帶了兩個家丁出門,微子啓憂心闖出禍來,隨後一步一擺手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