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上元節。
夜色似濃墨潑灑，遠處天際懸着一輪皓月，渾圓無缺, 銀白如鏡, 映着屋瓦上皚皚的積雪, 映着窗櫺薄薄的白霜, 在濃得化不開的夜幕中越發顯得皎潔明亮。
更明亮奪目的是遍地的花燈。各色燈火懸掛各處, 屋檐下、枝頭上、攤鋪前、人手中……五彩斑斕，琳琅滿目，花樣各異, 卻都那麼亮，那麼美, 奼紫嫣紅的團團光暈妝點了整座上京城, 彷彿要迷醉了誰的眼。
上京城今夜九門洞開, 寬敞的大街人潮如織，似乎所有的人都在這一夜涌上了上京城的街頭, 人人摩肩接踵，那樣寬的街道卻擁擠得再沒有一絲縫隙。可人們的眉眼嘴角都是彎彎的，所有的人都在笑。只因爲今日是個團圓喜慶的日子。
晚風徐徐吹來，還能聞到瀰漫風中的香氣。糖葫蘆的甜膩混着胭脂水粉的馥郁，如此的溫暖甜香, 幾乎就要化了風中寒意, 四處充斥着笑聲語聲、沿街的販子的吆喝叫賣聲, 聲聲入耳, 熱鬧喧天, 放眼望去，沒有一處不是花燈璀璨, 沒有一處不是人影重重，沒有一處不是笑語歡聲……這便是無盡繁華的上京城。
孟菀菀有絲癡然地凝着眼前的景緻，不肯放過一絲一毫，只想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過了這一日，她也許再沒機會目睹這一片盛世繁華了。
十日以前，就在瀟湘宮傳出菀妃小產的消息之時，她向蕭晸討要了他在圍場答應了她的賞賜。
彼時，她說：“放我走吧。”
他微微一怔，“你……想離宮？”
她點點頭，“很久很久以前，我便想四處去看看。看看山川河嶽，看看大漠草原……我只有這個願望。”
其實，若是可以選擇，她也不想走的，她想陪在他身旁，相約到白首，可是，這只是她的癡心妄想而已。他能給她的，從來就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他偏偏給不了。
既然如此，那便相忘於江湖吧！
他答應了。
興許因爲不曾放在心上過，所以他並不爲難。
孟菀菀輕輕苦笑，牽動了臉上覆着的那薄薄的一層，有絲緊繃，有絲冰涼。那是他送她的另一件禮物，一張□□。他說，“菀妃”會一直留在宮中，所以，踏出上京城以後，她的名字，便不再是孟菀菀。
她回過頭去，蕭晸就站在她身後十餘步的地方。他的周身是圍滿了的隱衛，層層疊疊，彷彿隔着千山萬水……其實，她同他確實也隔着千山萬水。他眉眼安靜地送她離開。她慶幸他沒有像她一樣戴上□□，這樣，她纔可以牢牢地記下他的模樣。
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
他的口脣忽然動了動，聲音卻淹沒在這鋪天蓋地的喧鬧之中。又或者，他並沒有出聲。但是她想，她讀懂了他的意思。
“菀菀，保重。”
孟菀菀的鼻間陡然涌上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堵得她幾乎沒有辦法呼吸。選在這樣熱鬧歡騰的時刻走，不就是爲了不讓離別變得傷感麼？她應該要笑的。
她彎了彎嘴角，朝他點了點頭，飛快地轉身往前方的城門走去。
轉身之際，她輕輕地說了聲：“蕭晸，你也保重。”
卻也在同一時刻，“嘭”的一響，一枚焰火在沉沉的夜空中驟然炸開。
人人擡起頭來，驚歎聲歡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終究沒有人聽得見孟菀菀那一聲輕如飛花散若青煙的道別……
焰火噴薄出一朵金光燦燦的花，瞬間又化爲無數顆細小的星火，點點灑落，彷彿是老天往人間撒了一把金錢銅板。星火尚未散盡，又有數枚焰火先後升上空中，明暗交替，洋洋灑灑好似花開花落。
孟菀菀的背影轉眼消失在洶涌的人潮之中。
郎瓔珞轉頭看着幾步之外的蕭晸的臉龐被焰火映得忽明忽暗，不覺怔然。
她一直藏身在另外一處，沒有現身。同爲女人，她知道，孟菀菀這時不會想看見她。蕭晸也許不明白孟菀菀離開的真正原因，但是她懂。雖然，由始至終，她和這個女子沒說上過幾句話。郎瓔珞想，若是易地而處，她大約也會如此選擇吧……
“夫人當心！”
出神間，忽地聽見有人在她耳邊叫了一聲。郎瓔珞回過神來，只見頭頂一片星火灑落，卻是一枚焰火燃放得極低，一團團的火尚未來得及熄滅，便已然直直往衆人頭頂掉下。人羣中一陣驚呼，密集的人叢紛紛推擠走避，那出聲示警的隱衛急急上前護着她退開。
紛亂中，郎瓔珞的腳下卻被什麼東西一絆，她一個踉蹌，眼見便要往後摔去，幸得一隻手在這時穩穩地攬過她的腰，將她按進了懷中。
“沒傷着吧？”低沉的嗓音有絲焦急。
她搖頭一笑，“我沒事。”
蕭晸目光一轉，出手如電，拎起那差點絆倒郎瓔珞的小東西，狠狠地瞪了一眼，“十三！你又在搞什麼鬼？”
“嘿嘿，皇……呃不不，大哥，你人在這兒，十三哪能搞什麼鬼呀……”貓着腰正欲往一旁鑽出去的十三皇子摸着鼻尖站直了身子，訕訕一笑。
蕭晸冷哼一聲，“別給我裝，你要溜哪兒去？”
十三皇子撇了撇嘴，悶聲道：“十三想去買幾盞好看的花燈帶回去給菀嫂嫂。她病了，在宮裡沒能出來，一定很氣悶……”
郎瓔珞一怔，不禁擡起頭看了看蕭晸。他亦自微微怔住。蕭晸今夜特地將他帶出來，便是想讓孟菀菀臨走前再看一眼她向來最疼愛的十三。只是，蕭晸沒有對十三皇子言明，孟菀菀也戴上了□□，是以十三皇子還不知道，他心心念念惦記着的菀嫂嫂其實早已經在他的面前轉身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了。
郎瓔珞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門，柔聲道：“好，大哥和嫂嫂這便陪你去買。”
十三皇子兀自怯生生地盯着他大哥，蕭晸淡淡問道：“想買什麼樣的燈？”
他一張小臉頓時明亮起來，指向身後那不停打轉的跑馬燈、光彩流溢的琉璃燈、各種花色各種模樣的紙紮燈，興高采烈地道：“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沒幾下功夫，隨扈的隱衛人人手中便提着各式各樣花燈。蕭晸見十三皇子拖着郎瓔珞又跑到另一個買燈的鋪攤前準備開始大肆採購，不由得皺了皺眉，嘀咕道：“還買？”
郎瓔珞回頭撲哧笑道：“爺，瞧您好歹也是財大氣粗的，不會連買兩個花燈也捨不得吧？”她朝十三皇子眨了眨眼，十三皇子會意，忙接口道：“要是大哥捨不得，那便從十三的俸祿里扣好了……”
兩人一唱一和，倒是合拍。蕭晸失笑，“你們倆用不着激我，再買下去可沒人替你們提了。”
十三皇子看了蕭晸身後“滿載花燈”的隱衛們一眼，頓時犯了難，可憐兮兮地望向郎瓔珞。
郎瓔珞瞅了瞅隱衛，又瞅了瞅蕭晸，笑靨如花，指着蕭晸空蕩蕩的雙手，道：“不是還有你麼？”
於是，堂堂的大胤皇帝板着一張俊臉，雙手各提了一盞花團錦簇的五彩琉璃燈，在熙熙攘攘的上京城街頭一路前行……
郎瓔珞本與十三皇子攜手走在前頭，卻忽地拉着十三皇子轉過身來，接過蕭晸手上的其中一盞花燈，又給他空了的手中塞了十三皇子的小掌，笑道：“咱們一起賞花燈去。”
十三皇子一左一右拉着大哥和嫂嫂，興致高昂地叫道：“前面有舞龍燈！”兩人頓時被他巨大的蠻力拖着往前方的人羣擠去，郎瓔珞衝着蕭晸一笑，蕭晸溫柔地凝着她，忽低聲道：“瓔珞，我今天才終於覺得，自己也像普通百姓一樣有家人，那種可以一起上街，一起賞燈的家人。”
郎瓔珞心中驀地一柔，亦輕聲道：“你以後都會有。我會一直陪着你。”
舞龍燈金鱗燦燦，團團飛舞，就像是活了一般，更不時張口噴出一蓬一蓬黃澄澄的火焰，真的好似一條天界下凡的金龍。十三皇子看得嘖嘖稱奇，高興得又跳又叫，郎瓔珞聽得身旁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說，這舞龍燈噴火的機括是如何如何精巧，舞燈之人的身手是如何如何的矯健，聽得入神之際，卻陡然“砰”的一響，那舞龍燈吞吐的火焰竟一個不小心噴向了一旁的竹棚，那竹棚掛滿了紙紮的花燈，兩旁緊挨着的亦同樣是極易起火的竹棚，此番火勢一起，頓時一發不可收拾，瞬間便騰騰蔓延開來。
“着火啦！着火啦！”
街頭一時之間大亂起來，風一刮，助起火勢，火苗便猛然竄起，烈烈燃燒，滾滾的濃煙沖天而起，薰得人眼前一片昏朦。人人橫衝直撞地奔逃，郎瓔珞只緊緊拉着十三皇子的手不敢放，兩人一瞬便被人流推擠，與蕭晸和一衆隱衛各自衝散開來。
“蕭晸！”郎瓔珞牽着十三皇子，奮力地撥開人羣尋找着蕭晸，眼前卻只是不斷地掠過一張張驚慌失措的陌生臉孔。遠處似乎有人大呼着救火，不一會兒，便有百姓提着水桶，一下一下地往火中潑去。然而杯水車薪，那些許的水潑進去，也不過將火勢阻了一阻而已，風勢一起，大火便又立即猛烈起來。
十三皇子個頭矮，被人羣遮擋了視線，使勁地蹦啊蹦，卻什麼也橋不着，不由得急聲道：“嫂嫂，嫂嫂，你看見大哥沒有？”
郎瓔珞亦心急如焚地四處找着蕭晸，奈何前方人羣多而雜亂，莫說蕭晸，便是隱衛也不見一個，搖頭道：“人太多了，看不見！”
十三皇子四下顧盼，最後指了指二人身後不遠處的那株大樹，道：“嫂嫂，十三爬上樹去看看！”
“十三弟，你當心點！”郎瓔珞站在樹下，看着十三皇子笨拙地往上爬，心早已懸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十三皇子總算爬到了一根甚是粗壯的枝頭，他翻身跨坐上去，瞪大了一雙眼睛往人羣中瞧去，瞧了半晌，卻哭喪着小臉，低頭衝着郎瓔珞喊道：“嫂嫂，黑壓壓的全是人，我瞧不出哪個是大哥……”
郎瓔珞想了想，道：“瞧不出便算了，咱們便在這兒等着，你大哥很快便會尋過來的。你慢慢地爬下來！”
十三皇子點了點頭，笨手笨腳地從那枝頭翻了下來。豈知，陡然間“喀”的一聲，那枝頭好端端的，竟莫名其妙地從中裂開了去。十三皇子的半個身子還掛在那枝頭上，那裂開了一大半的枝頭頓時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十三皇子驚叫一聲，便連着那枝椏猝然跌落！
“十三弟！”
郎瓔珞大驚。那株樹甚是高大，十三皇子若是摔落在地只怕會重傷！她急急奔到他的下方準備接住他，但心中卻是惴惴……她手無縛雞之力，絲毫沒有把握毫髮無傷地救下十三皇子。
她咬咬牙，打算豁出去給十三皇子當人肉墊子之時，眼前竟有白影一閃，倏忽間躥上大樹，竟在千鈞一髮之際，堪堪接住了墜落的十三皇子！
郎瓔珞呆了一呆，只見二人已飄然落地，毫髮無損。一個白衣男子穩穩當當地抱着十三皇子，眉眼微擡，似笑非笑地盯着朝他倆奔來的郎瓔珞。
目光交投，郎瓔珞微微一怔。
白衣男子年紀甚輕，長相竟是難描難繪，只是絕美的面容卻隱隱透着一抹不健康的蒼白，腦後一頭惹眼的銀白的長髮微微隨風飄揚，恍如天上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