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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斛珠(十六)

16.一斛珠(十六)

似乎,這一年冬天的雪,怎麼也下不完。

這一場雪自打昨天夜裡便不曾停過,地上早已積了厚厚的雪,深沒足踝,刑場內外的數萬百姓與羽林軍直挺挺地跪在溼冷的雪地裡,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望着刑臺上的那一對帝妃。

皇上深深凝視着太子妃,眸光中既有欣喜若狂,亦有恍惚遲疑。太子妃只是笑,笑得明媚動人,宛如冬日裡的一縷晨曦。皇上忽然緩緩伸出手,觸上太子妃的臉龐,用衣袖替太子妃擦去頭臉的血跡。他的動作那樣輕柔,那樣小心翼翼,彷彿對待一個珍貴而易碎的寶物。

範江猶記得,昨日金鑾殿上,皇上說出那句“准奏”之時,擲地有聲,神色淡然。他以爲,太子妃終究是傷了皇上的心,皇上已然剔除魔障,不再在意她的生死了。可是,當他陪着皇上從金鑾殿出來之時,皇上卻突然停駐腳步,遙遙眺望着遠處蒼茫的天際。範江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那是宗人府的方向。明明,從皇宮是不可能看得見宗人府的,眼前只有巍峨的樓宇屋檐,但那一瞬,皇上的目光卻彷彿穿越了那厚厚的宮牆,看到了遠在宗人府的太子妃。

皇上神色怔忡,墨黑深邃的雙眸裡竟隱隱浮現一絲絕望的痛色。範江心下惻然,垂下了頭不忍再看,卻忽聽得皇上淡淡道:“範江,她明日便要死了。被朕殺死。”

範江一凜,倉惶擡眼,耳邊卻旋即傳來皇上那低沉微啞的嗓音,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話。

範江心頭大震。

他說:“朕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快活了。”

彷彿有種錯覺,他將要殺死的,是這十二年來的自己。

十二年前寢宮後花園的偶遇是他這一生唯一的色彩,可是,他終究還是爲了所謂的皇權,爲了所謂的民心,親口下令抹殺了他這生命中最爲珍貴的東西。

從那一刻起,他將不再是他。

當夜,他鬼使神差的,竟下了一個極度瘋狂的命令——讓戚長寧到宗人府劫獄。

戚長寧最後卻空手而歸,只帶回了她寧願自刎也不願離開宗人府的消息。蕭晸大怒,怒昏了頭,竟無視她被人動用私刑的事,駁了戚長寧說派太醫給她治傷的提議,甚至傳令刑部提前行刑,彷彿那樣,盤踞在心頭的悲涼纔會消散一些。

可是,行刑前一刻他卻後悔了,快馬加鞭地趕到刑場,在鍘刀落下的剎那打斷了行刑。看到她孱弱的身影跪倒在鍘牀前,單薄的衣衫滿是觸目驚心的血跡,高舉在她頭頂的鍘刀那麼鋒利,冷冷閃着寒光,那一瞬,心裡的悔痛幾乎生生將他凌遲。

他走到她面前,什麼先帝遺詔、什麼透骨針,他通通不想去理會,貪婪的看着她如花綻放的笑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怎麼能讓血跡弄髒了她的容顏?

郎瓔珞沒有動,順從地讓蕭晸將她臉上的血跡一一擦乾淨。那樣短暫的時間裡,竟是兩人之間從未有過的溫情寧靜。

未幾,明黃的衣袖已被染成一片濡溼殷紅。他輕聲問:“傷口痛不痛?”

“皇上親身來試試,就知道痛不痛了。”她雖然在笑,但是眼睛裡殊無笑意,泛着青紫的口脣微微顫抖着,興許是因爲痛的,興許是因爲凍的。

蕭晸一慟,眉眼冷冽地掃過一衆刑部官員,“那些動過你的人,朕一個也不會放過。”

郎瓔珞笑道:“那敢情好,皇上便先殺了你自己吧。”

蕭晸遽然一僵。

郎瓔珞“呵”的一聲輕笑,沒有在那個話題上多做糾纏,反問道:“皇上還想不想知道遺詔的下落?”

蕭晸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平靜地回答:“你願意說,朕便聽。”

郎瓔珞艱難地挪動着身子,似乎想要更靠近蕭晸一點。只是,她身子一動,痛苦的神色便爬上她的眉眼,豆大的冷汗一顆顆地從額角沁出,她卻死死咬着脣硬撐着。

“你想做什麼?”耳邊傳來卓韃一聲厲喝。

“誰允許你插嘴了!”聲音不響,卻驚了刑場的所有人。卓韃愕然微張着嘴,滿臉的不可置信。

說出來又會有誰信?皇上竟爲了一個罪妃,三番兩次毫不留情面地當衆駁斥大理寺卿。

蕭晸怔怔望着朝自己靠近的郎瓔珞,頃刻,兩人的衣衫終於輕輕相拂。他可以聽得見她急促的呼吸聲,他與可以看得見她烏黑的瞳孔裡倒映着的自己。甚至只要微微低頭,他的額便能觸上她的額。

他不由自主地攬住她,見她臉色慘白,眼底一片黑灰衰敗,一隻手始終按在懷裡,他驀地緊張起來,咬牙道:“可是傷在了肚腹?別怕,朕立即帶你回宮,宣太醫給你治傷。”

他正欲將她攔腰抱起,郎瓔珞卻猛地攥住他的衣襟,阻了他的動作,輕聲問:“臣妾不必死了嗎?”

她的聲音已然輕得幾乎微不可聞,在風雪中顫抖着,蕭晸既痛且急,只是胡亂安慰道:“不必死,你不會死,朕不會讓你死,乖,你別說話,咱們這就回宮……”

郎瓔珞似乎有片刻怔忡,彷彿滿心疑惑地凝着他,卻旋即綻開一抹嫣然的淺笑,“等一等。臣妾還是先將遺詔下落告訴皇上,免得一會兒臣妾等不及回宮就死了,皇上可就後悔莫及了。”她忽地湊近他的耳邊,低聲道:“先帝遺詔,臣妾藏在了——”

“嗤!”

衣衫碎裂,利刃入肌的銳響陡然從胸口傳來。

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宛如潮水瞬間涌了上來。蕭晸木然低頭,只見郎瓔珞一直撫在懷中的那隻手正握着一把匕首,刀刃深深沒入他的胸膛,血跡在他的龍袍上漾開一抹刺眼的殷紅。

郎瓔珞臉上的笑意不變。

鋪天蓋地的失望、震驚、不解……各種混亂的情緒紛至沓來,混着傷口的劇痛啃噬着他的心。

“皇上!”

是誰在呼喊?

郎瓔珞笑得猶如一朵妖魅的紅蓮,柔若無骨的小手猛地一扯,竟又將匕首從蕭晸的胸口拔了出來。

鮮血噴涌而出,沾上了他剛剛替她擦乾淨的臉龐。

“蕭晸,我說過,你若殺了我的心上人,我必殺了你爲他報仇……”支離破碎的嗓音在雜亂的呼喊聲中竟是分外的清晰,蕭晸仍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攬着她沒有放手,呆呆地看着她將那把染血的匕首,刺進她自己的心口。

那樣狠絕,那樣毫不猶豫。

郎瓔珞臉上的笑意漸漸加深,妖嬈絕豔。

“……然後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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