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穴隱隱作痛。喉嚨像是腫了, 連吞嚥也會疼,胃裡一陣翻騰,光是意識自己還在呼吸就花了一段時間。
霍菀忍住欲吐的感覺, 漸漸清醒過來。
她被塞在棺材裡運出了京城。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銅鎖應聲落地後, 她以爲推開門就是自由, 沒想到等待她的是悶頭一棍。果然是青梅竹馬的情誼, 顧長生太瞭解霍菀的脾性。她不會輕易束手就擒, 所以顧長生早就安排了人守在門外。
就算霍安終於坐上了龍椅,鄭旭也在惡戰中僥倖存活,至少他手裡還留有一個籌碼。
喬裝成車伕的顧長生心裡一片冷然, 他駕着馬車疾馳的時候彷彿能聽見內心鼓譟的聲響。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有這種陌生的情緒。
他是因爲愛霍菀纔要帶她走麼?
其實也說不上來。
回憶起兒時的點點滴滴,偶爾心裡也會有暖流流過的感覺。可這種溫暖只有一剎那, 很快就消逝了。大部分的時候, 他冷漠的旁觀着其他人。好比霍瑾自認爲從霍菀手裡搶過了顧長生, 其實那也只是霍瑾的一廂情願而已。
他自認爲自己站在制高點,俯瞰凡人的七情六慾。他是有野心有目的的, 怎能被兒女情長牽絆?
所以他把霍菀從將軍府裡帶走,是因爲知道霍菀是鄭旭最在乎的人。就像當初他選擇了霍瑾一樣,因爲那時的霍瑾是兩個公主中最受寵的那個,可以給他帶來最大的利益和回報。
然後呢?
當他終於滿足了父母對他的期待,將顧府遷回京城後, 當他終於得以娶到金陽公主後, 享受他人的豔羨後, 當他終於成爲皇帝身邊最受重視的臣子之一, 獲得榮華富貴後, 他竟然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麼了。
還有什麼能填補他內心的空虛和彷徨?
他從別人嘴裡得知明明應該沒有感情的鄭旭和霍菀在婚後恩愛有加,而他身邊只有哭鬧不止的嬰孩和成日怨懟的妻子。他要的舉案齊眉, 他要的琴瑟和鳴統統不見蹤影。
等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從來沒愛過霍瑾,所以在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後,如今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乏味的累贅。
霍瑾自以爲是的小聰明在他眼裡向來滑稽可笑,她以爲俘獲顧長生的是她的美貌和智慧,其實真正讓他選擇她的是她背後的權利。
他不禁開始想,如果當初對父母的期待不管不顧,真的和霍菀排除萬難成了夫妻,如今恩愛有加的會不會是他和霍菀,而非鄭旭和她?
揚鞭,馬車行駛得更快了。
離開京城,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此時的他還不知道霍菀已經清醒。
霍菀在馬車裡醒來,傳出一些動靜吸引了顧長生的注意力。他側過臉一瞥,隨後很快扭過頭,對霍菀發出的聲響置之不理。
坐在馬車裡的霍菀被疾馳的馬車顛得一陣反胃。她原本想跳車,但看到外面飛馳而過的風景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半個時辰後,馬車的速度慢下來,最終停在一個小鎮上。
車簾被掀開,顧長生伸出一隻手,意思是要扶霍菀下馬車。
“你……是誰?”霍菀看着眼前這個戴着斗笠,半張臉被遮住的車伕,一時間沒能辨認出來。
直到顧長生把斗笠摘了,霍菀才倒吸一口氣。
“怎麼會是你?”她驚訝的問道。
“下來吧。”顧長生見霍菀不願牽他的手,只能背過身掩飾尷尬,“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顧長生帶着霍菀走進一家酒家,要了兩個菜和一個大白饅頭。逃亡的日子好過不到哪裡去,但顧長生還是不願虧待霍菀。
“吃吧。你吃剩下的我吃。”
霍菀一愣,上一次聽到顧長生說這句話,已經是十年前了。
那時候她和顧長生還有於秀秀去逛廟會,她想吃糖葫蘆,又怕吃不完會被管事的嬤嬤訓斥她浪費,所以一直忍着沒買。直到顧長生看到了她對着糖葫蘆咽口水,才說了這句話。
她心一酸,也不知是爲了誰。
“長生。”她沒有動筷子,而是垂着眼眸冷靜的說道,“你我都已爲人夫爲人父,你還是孩子的爹了,我們不應該這樣……”
“吃飯,先不必說別的。”顧長生語氣裡已經有了怒意,但還在剋制。
霍菀知道現在惹他生氣只能自己吃虧,所以乖乖的掰了半個饅頭吃了起來。
這一頓飯吃得極其沉默。霍菀不說話,顧長生也不勉強她。直到她吃完,顧長生從凳子上站起,“今夜先宿在這裡。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出發。”
“你要帶我去哪裡?”霍菀躊躇的問道。
“我要帶你浪跡天涯,你可願意?”他看着霍菀,眼裡竟有幾分認真。
霍菀盯着桌子,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浪跡天涯……
如若是在她和鄭旭還未成親之前,只要顧長生開口,就算天涯海角她也願意隨他去。可時過境遷了,她和顧長生也回不去了。
他們……不可能了。
“你放我回去吧,長生。”她咬了咬下嘴脣,說道。
“你忘了你曾經那麼喜歡我麼?”聽到霍菀這麼說,顧長生忽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從凳子上生硬的帶起,“你的喜歡那麼脆弱?在遇見鄭旭後就消之殆盡了?”
“長生……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怎麼還能說這種話?”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顧長生。
“哼。”顧長生甩開她的手,“你明知道我爲什麼娶金陽公主。你不受寵,娶了你,我們都不好過。”
“既然你已經娶了霍瑾,還和她有了孩子,就應該好好和她過日子,而不是糾纏於自己未曾得到的人和事。”
“糾纏?”顧長生眯着眼看着霍菀,“你與我多少年的交情,和鄭旭又有多少年的交情?就因爲他上了你,所以才讓你對他那麼死心塌地?”
顧長生特意用這些下流的詞句去形容霍菀和鄭旭之間的關係,就是想讓霍菀覺得難堪。
霍菀沒有接他的茬,而是冷着臉側過身。說無益,她知道說再多顧長生也不會改變主意。
“我累了,先休息了。”
說完,她徑直上樓。
這家酒樓一層是吃飯的,二樓往上是住店的。因爲是在小鎮裡,裝潢也不能指望有多好,內設也很簡陋。牀鋪散發着黴味,紅漆也掉了不少。霍菀和衣而睡,身上蓋着有潮氣的被子。
顧長生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間。還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他沒有勉強自己做她不願做的事。
這一覺她睡得並不安穩,中間醒來了好幾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就聽見顧長生敲她的房門。
又要出發了。
她從牀榻上起來,不情願的打開了房門走出去。
“睡得好麼。”顧長生問。
霍菀連客氣都懶得客氣。她直接搖了搖頭,“不好。”
“嗯。”顧長生似乎並不意外她的回答,“等到了曼沽就好。”
曼沽?
霍菀忽然有些欣喜,但臉上還要假裝鎮靜。
如果真去曼沽,至少那裡還有薩爾和烏緹娜。她相信薩爾和烏緹娜不會對她棄之不顧,只要能找到他們。
眼下顧長生正被通緝,逃到曼沽是最保險的。他還在盤算着帶霍菀去曼沽共度餘生呢,而霍菀卻已經在思考怎麼從曼沽脫身了。
她的沉默引起了顧長生的注意。
“怎麼了?”
“沒什麼。”霍菀搖頭,“去了曼沽以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在那裡先找點事情做。”像是怕霍菀會擔心,他又解釋道,“我帶的盤纏夠我們用一陣子的。放心,我……不會讓你受苦。”
他說的這些好像真心實意,卻半點也沒能打動霍菀。
他今天是怎麼對霍瑾的,將來就很有可能會怎麼對她。也許霍瑾於他而言更多的是利用,霍菀於他而言多少還有些情分。但那又能說明什麼呢?當有一天他厭倦了霍菀,照樣會像拋棄霍瑾一樣將她拋棄。
何況……她的心已經被鄭旭佔據了。
她知道,當下最重要的是要顧長生保持情緒穩定,所以對他說的話霍菀沒有評價太多。
馬車又在小路上行駛起來。前往曼沽的路不太好走,所以速度比之前要慢了很多。中間顧長生時不時還會和她閒聊,好像真的在和她談情說愛一般。
霍菀裝模作樣的接上一兩句,心思卻並不在顧長生身上。
半日後,馬車停在了通向曼沽的城牆下。
霍菀依稀記得上一次來到這裡的場景。那時的她大概絕對不會想到自己在往後的歲月還會再次踏足此地,並且還是和顧長生一起。
“走吧。”
她聽見顧長生對自己這麼說。
下了馬車,她深深吸了口氣,跟着顧長生隨着人羣穿過了城門。
“曼沽的人們都很奔放,依你的性子,恐怕一時間難以接受。”顧長生一邊和她並行,一邊還爲她做起了嚮導,“不過沒關係,我們可以一起慢慢適應。”
霍菀不經意的笑了。
一起適應?那他真是想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