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五月初五,端陽佳節。京城的女眷們各各蒲艾簪門,香草綴身。這一日,按例要吃糉子、賽龍舟。京郊的西湖每年都會舉辦龍舟比賽,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逢五、十等整年,皇上還會御駕親臨,與民同樂。
西湖岸邊有一座三層小樓,面朝湖水,崢嶸軒俊。樓旁栽滿了奇花異樹,絳紫牽藤,薜荔纏繞,花簇中懸掛着一張碩大的匾額,上書“瓊樓玉宇”四字。
登樓而往,湖光碧樹盡收眼底。每年的端午,瓊樓玉宇中都會舉辦賽詩會,詩詞題目就寫在往來的龍舟上,樓下賽舟,樓上射題,這種“射題”由專門的弓箭手盲選,類似抓鬮,抓上來後即景選韻,一個時辰一局,奪魁者可獲御賜錦牌,這牌子算得上參加科舉的通關文牒。
這樣的題目,一日大約能比三局,三局魁首百年難得一見,在人才濟濟的京城,能得一局魁首,就足以名揚天下了。
早在初二,宮中內相便出來通告,皇后娘娘要在端陽節親臨西湖,命京城裡的夫人、誥命、小姐們一起前往。
這可就忙壞了勳貴圈的姑娘們,娘娘召見,這樣的大場面一年也輪不上一回,都忙着挑首飾,選衣裳,只盼着能在宴會上豔壓羣芳。
瓊樓玉宇的賽詩會多半還是男人蔘加,一來是姑娘們害臊,不好太拋頭露面,二來科考做官還是男人們的事兒,女孩兒們學來還是爲了怡情養性,增添閨閣之樂。
但每個人都知道,皇后娘娘找她們去,那必然還有一場“小賽”。
所謂小賽,是區別於外頭男人們玩的,只有貴女們參加。由文淵閣唯一一位女官,靈素夫人隨意命題,題下放着一朵蘭花,寫出來了,便取一朵,最後誰的蘭花最多,算誰獲勝。
因而還沒到端午,靈素夫人的府宅就被踏破了門檻,有閒聊探題的,有旁敲側擊的,獨獨無人敢送禮賄賂,誰不知道這位夫人的脾氣,比學堂裡的公羊先生還硬氣呢。
要說今年奪魁的熱門,依舊是玉嬈和婉容。婉容是當朝義陽長公主的長女,長公主晚來得女,愛的心頭肉似的。加上婉容也確實爭氣,小小年紀,能詩會文,又生得花容月貌,京城無人能與她比肩。
可是武寧侯家偏偏就出了一個玉嬈,詩文固然極好,模樣竟也不遜她,所以兩人暗中較勁,大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
有這兩人在,餘下的姑娘們根本不打魁首的主意,只盼能多拿幾朵蘭花,別丟了人就好。誰不知道武寧侯家的三小姐,前年可是一朵花都沒拿到,足足被笑話了兩個月。
同樣的父親,嫡出和庶出真是千差萬別,哪怨得別人瞧不起她?
往年一遇到這樣的盛況,綠萼就愁的展不開眉毛,今年卻樂呵呵的,小姐變了,她心裡也有了底。
上回小姐和蔡文雅的連詩比賽,才真叫綠萼開了眼。她還沒見過人寫詩那麼快的,且平仄精準,琅琅上口,只憑這一首本事,就沒有拿不到蘭花的可能。
玉萱接到這消息的時候,已是四日的下午,她知道周氏故意通知的晚了,好叫她沒空準備,忙亂出醜。
玉萱卻只是不慌不忙,挑揀了幾件衣裳,試了一回,綠萼笑道:“我瞧小姐還是穿緋紅色的好看,小姐生得美,紅色壓得住。”
玉萱心裡也最滿意自己裁買的這套緋色繡百蝶戲牡丹對襟鳳尾裙,她穿上瞧了瞧,心中忽然一動,“皇后娘娘明日會穿什麼顏色的衣裳?”
綠萼呆了一下,苦思冥想,“前年是明黃色,去年是……是大紅?奴婢記不準了。”
玉萱收起了衣裙,心想這樣的宴會,誰也不想跟皇后娘娘撞衫,惹她不痛快,還是先打聽清楚爲好。
玉萱知道從林氏哪裡斷問不出什麼,不禁想到了玉嬈,當下起身道:“走,咱們到二姑娘那坐坐去。”
“啊,啊?”綠萼還沒驚訝完,主子已大步出了門。
玉萱穿到這裡這麼久,今兒還是第一次拜訪這位二姐姐。別說是她,就連玉嬈房裡的丫頭婆子們都是滿臉驚愕,象徵性地招呼一聲,掩不住臉上的鄙夷。
玉萱只當沒見,翩然走進屋裡,笑道:“二姐姐!”
玉嬈正在房裡做畫調顏色,屋內外紗簾垂地,悄無人聲。驀聽得這一聲叫喚,擡頭一瞧,見是玉萱,有些訝異,轉瞬還是換了一副笑臉,“三妹妹來啦!”
玉萱見她今日只穿了一襲白色薄蟬翼紗敞裙,上面氤氳着水墨,似祥雲,似遠山,空靈飄渺,似要羽化而去。配上她這出塵隔世的容貌,真真如天上走下來的仙女一般。
玉萱自然是極美的,只是她美得太奪目,太逼人,流光凝彩,灼灼生輝,而玉嬈卻清幽寧靜,似一輪清冷明月。
“妹妹不知姐姐在作畫,冒昧前來,叨擾姐姐了。”玉萱說着,玉嬈忙招呼她坐下,命小丫頭們奉了茶。
往日裡這個三妹妹總要和自己過不去,玉嬈一想就有些頭疼,見她今日這般,到有些不適應,“咱們姐妹們原該常到一處坐坐,總這樣各忙各的,反倒生分了。”
她語笑嫣然,實在讓人生不起戒心,玉萱只把心中芥蒂放下,閒話了幾句家常。她一面說,一面向她的屋子打量起來,見屏風外的衣欄上果然掛着幾件垂衫,薰了香,燙得平平整整,不知是不是爲明日準備的。
這會兒已過了申時,若是明日穿的衣裳,也該掛出來了。玉萱看得清楚,一共是蓮青、月白、緋紅三件。
玉萱故作了一副憂愁臉,“唉,明日端陽節會,真不知穿什麼去纔好。”
玉嬈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的問出來,捧着茶杯的手動了一下,“妹妹生得這麼好看,穿什麼都一樣的豔壓羣芳呢。”
玉萱嗔了她一眼,親暱地拉住玉嬈的手,“姐姐就會笑我,我想着這樣喜慶的日子,到底是大紅呢,還是明黃呢?”
玉嬈無奈地笑了笑,她知道玉萱穿衣的品位,這幾日本來看着強些,到底還是愛那些俗豔的顏色,敷衍着,“我瞧都好。”
這種事,玉嬈自然不會傻到給她拿主意。
“姐姐今兒沒出去逛逛麼?休了五日的假,沒的悶壞了,或者找人來家裡坐坐也好。”玉萱突然轉移了話題,再麼提這事兒。
玉嬈對她這跳躍的思維到有些接不上,愣了一下,道:“沒出去,晌午時候,欣表妹和靜表姐來坐了一會兒。”
這欣表妹和靜表姐分別是陸閣老和田侯的孫女,一名陸欣,一名田文靜,都在學堂裡上學。本來和武寧侯沒什麼關係,只是勳貴圈裡的姑娘們,繞一繞總能論上親戚。
“唔。”玉萱眼角含笑,再沒說什麼,玉嬈的表情卻些微有點不自然。
玉嬈本意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與哪些人交好的,她說話前總要合計一番,才能出口,只是玉萱話題變得太快,前一秒,她還合計着怎麼搪塞她選衣服的問題,後一秒就說到這兒來了,她一時不妨,順口說了出來。
玉萱似乎也沒太上心,沒提這碼事兒,又閒問了兩句,起身告辭。玉嬈忙招呼丫頭們送她,玉萱只道不用,帶着綠萼去了。
玉萱出了門,玉嬈方舒了口氣,想想又覺自己太過小心,玉萱什麼秉性她清楚得很,哪裡會有這樣的心思呢?
玉萱走回房,將那條緋色的鳳尾遞給綠萼,“收起來吧,明兒不穿這衣裳。”
“嗯?小姐可是怕與二姑娘衝撞了麼?你們衣服顏色雖相近,可款式完全不同,況且你們又是同輩,有何不可呢?”綠萼直言疑問。
玉萱淡然一笑,並沒回答。她纔不相信玉嬈會穿那三件衣裳。
今兒她問玉嬈下午誰來過的時候,玉嬈臉上顯然有些尷尬。明日宴會,陸欣和田文靜定然會去,玉嬈怎麼會傻到讓她們看見自己的衣裳?
那陸欣也就算了,田文靜的容貌也是數一數二的出挑,若她知道了玉嬈的風格,難保不多留心眼,搶了她的風頭
所以這三件衣服,一定是故意誘人視聽的。可是月白、蓮青、緋紅都是偏寡淡的顏色,難道宮裡的妃嬪們真會穿這顏色的衣裳麼?
玉萱有些疑惑,轉念一想,端陽佳節,暑熱氣盛,穿的太鮮豔隆重,反而有憋悶之感。她思前想後,總算挑了一件鵝黃色的束腰廣袖曳地裙,外罩斜襟乳白色印冰紋敞紗,既清新端莊,又不失明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