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萱在徹字班,“徹”取透徹、了悟之意,爲當朝官辦的最高學府,學生結業之後,便可直接入朝爲仕,爲國之肱骨。徹字班的先生名叫公羊羽,乃是當朝翰林院大學士,曾任太子太傅,也是當今皇上的老師。
只是公羊羽爲人耿直,爲權貴不容,又屢次直諫聖上,拂逆龍鱗。他自知長此下去,必會招來禍患,因主動請辭,到遠離政治的官辦學府當起了教書先生。
即便公羊羽現在沒有官職在身,滿堂勳貴侯爵也沒人敢小瞧了他,何況這位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大周能叫出名姓的達官貴人,多半是他的門生。
對於玉萱這種不學無術,只靠着出身入學的學生,公羊先生沒有一點好感。她告假最好,即便來了,也只當她是空氣。
而玉萱也不在乎,看着別人和先生互動研討,只悠閒地坐在旁邊練字。
在座的公子小姐們都過了學四書五經、說文解字的階段,公羊羽講的都是當代或前朝名士的策論、詩文。而玉萱涉獵的就寬泛多了,從戰國、先秦,到宋元明清,雖沒有公羊先生研究的這麼透徹,可她身爲一個現代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造詣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這些教材對玉萱來說太過淺顯,因而都被她當成了字帖,一筆一劃的瞄着。公羊先生正在臺上講解古詩,見玉萱低頭不知忙着什麼,冷哼一聲,露出不悅。
綠萼在旁瞧見,忙碰了玉萱一下,低聲提醒,“小姐,先生瞧你呢。”
“嗯?”玉萱擡了下頭,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繼續低頭寫字。
公羊先生氣得一滯,這侯門大戶的小姐,真是嬌生慣養,膚淺之至!他哼了一聲,道:“今兒我講的是四言古體詩的一種,回去每人寫一首,明天交上來。”
玉萱一心一意練字,並沒聽見他說什麼。公羊先生突然提高了嗓門,大聲道:“都聽見沒有!”
這一嗓子將玉萱嚇了一跳,手中的毛筆也跟着一顫,墨水甩出兩滴,暈得書本一片狼藉。
綠萼連忙拿出帕子擦拭,玉萱擡頭一瞧,公羊先生正惡狠狠地看着自己,雖不知道他說什麼,只得乖巧的回道:“聽見了。”
公羊先生的鼻子哼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素日還是太過慈和了。像玉萱這種學生,還是趁早攆出去,她在這裡,第一髒了他的眼,第二真是對聖賢的不敬。
其他學生都看出公羊先生是針對玉萱來的,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玉萱的目光順着衆人的臉一一掃去,有鄙夷的,有幸災樂禍的,又滿臉不屑的……心中一嘆,這三小姐的人緣還真夠差的。
轉頭間,她又對上許少卿的眼睛。那雙狹長的鳳目彷彿一潭碧水,深邃晶瑩,讓人目眩神馳。而他的眼神卻與每個人都不同,透着一絲玩味。
他想看看,這個草包小姐,到底是怎麼出醜的。
這半年來,玉萱使盡了手段,千方百計的糾纏他。幾乎成了學院裡一大熱事。
雖說有女子追求是件有面子的事,可像許少卿這種“大衆情人”卻完全不在乎這一點。何況像玉萱這種庸俗、膚淺的女子追求自己,簡直是對他的侮辱!可她偏偏還是武寧侯家的女兒,若從周氏論起來,還算是自己的表妹!
可以說許少卿真是忍了她很久了。如果這次真能將她趕出學堂,還真是一大樂事。
可剛纔那一眼,卻讓許少卿的心不禁顫了一下。年輕姑娘的眼眸幽黑澄澈,彷彿白雪中的兩顆寶石。濃密的睫毛垂着,似在寶石上又籠罩了一層柔光。
許少卿並不是個見色起意的人,可他又不得不承認,玉萱生得實在是太美了。今日她脣上只塗了淡淡的胭脂,髮髻上也並沒像往日那般珠光寶氣,可就是這樣,反讓她的白肌紅脣更加出挑,墨發玉頸也顯出強烈的對比。
尤其是那雙眼睛,平日看到他都帶着祈求崇拜,又恨不得將他吃了似的。而今日卻如此的平靜純粹,又帶着難以言喻的高貴和清冷。
這一瞬間,許少卿竟有些恍惚,莫不是他往日錯看了這個女子?
這個念頭一起,很快又搖了搖頭,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草包終究還是草包。
玉萱收回目光,卻見公羊羽依舊鐵青着臉,道:“明日你們交上來的四言古詩,我會親自評定,達不到標準的,以後就不必來上課了。”
他話音一落,學堂裡萬衆譁然。四言古體詩並不難寫,學過幾年詩文的都能做,不用說,有可能被先生“退學”的,就只有傻大姐和武寧侯家的三姑娘了。
這“傻大姐兒”是當朝太子妃陳氏的遠房親戚,因父母都沒了,由一個婆子領着入京投了親,小時候生病燒了腦袋,行事顛三倒四的,也只有她被認作和玉萱一流。
這一聽,可把綠萼嚇壞了,自家小姐幾斤幾兩她還是清楚的。急的眼淚也要流出來,“小姐,這可怎麼辦啊?”
玉萱波瀾不驚的放下毛筆,“怕什麼,不是明日才教呢麼?”
綠萼急道:“可是……可是若寫不好,先生就不許再進學堂了,小姐到時候如何跟侯爺和姨娘交代呢?”
“爲何要寫不好?就是真有人寫不好,也犯不着一定是我呀?”
綠萼一時語塞,難道要她直說,滿屋子只有你學的最差,早就是不爭的事實了麼?
玉萱如何不知她心裡想什麼,悠悠道:“你是想說我的名聲已經夠差了,一旦再被學堂退了學,更沒人要了是麼?”
綠萼沒想到她說的這麼直白,結巴道:“小、小、小姐,這、這、終身之事哪能是做、做姑娘的隨、隨便說的?”
玉萱淡然一笑,古人還真有趣,想都想了,做什麼的還遮遮掩掩?再說哪個少男不慕艾,哪個少女不懷春,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綠萼見她這樣,也不好再說什麼,心裡卻還是七上八下的,一陣忐忑。
下了學,綠萼正在收拾東西,忽見蔡文雅又湊過來,睥睨道:“韓玉萱!你聽沒聽見,明兒你就要被先生退學了!怎麼還這麼不驚不慌的?”
玉萱聽到她的聲音就覺厭惡,眼皮兒也未擡,道:“先生只說評詩不過的才被退學,與我有什麼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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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蔡文雅嗤笑一聲,“怎麼?你還覺得自己寫的東西能瞧呢?你明兒還按我的吩咐做,詩我幫你寫,怎麼樣?”
“不必了。”玉萱冷冰冰理了理裙子,“誰寫的好,誰寫的壞,明日先生自會分辨。”
蔡文雅一愣,她知道玉萱外強中乾,這會兒一定也在打腫臉充胖子,低聲道:“你不服氣也沒用,要我說還是先把事兒混過去要緊!你要是真被退了學,別說侯爺臉上無光,你跟你娘也別想在侯府混下去,何不……”
“若先生說你的詩不如我的,又當如何?”玉萱突然打斷她的話。
蔡文雅一愣,這個問題莫說是她,估計學堂裡任何一個學生都沒想過。
除了傻大姐兒之外,她真不知道誰的詩能比玉萱還差。
蔡文雅冷笑一聲,“韓玉萱,你真傻了不成,就憑你……”
“你且說又當如何?”玉萱一字一句地道。
蔡文雅胸、脯一陣起伏,“你的詩要真的評在我上頭,你欠我的銀子,就一筆勾銷!”
“當真?”玉萱雙目一亮。
“這幾個錢,我根本就沒瞧在眼裡……”蔡文雅搞擡着下巴,“只是你若真被先生退了學,就得規規矩矩的給我磕頭道歉,你敢麼?”
玉萱看着她那不可一世的表情,心中泛起一絲冷笑。
她不知道蔡文雅的詩詞是什麼檔次,若要和她賭高下,還真要考慮考慮賭注值不值得。
可若說她寫的詩一定會被先生退學,那是萬萬沒可能!別忘了她腦子可裝了不少詩詞大家的名篇呢!
“好。”玉萱堅定回答。
“你可想好了……”蔡文雅規勸道:“你腦子是不是真的壞了,你……”
她話還沒說完,玉萱突然掛上披帛,頭也不回地走了,只把她晾在那裡。
蔡文雅的臉忽青忽白的,尷尬的走也不是,說也不是,狠狠地跺了跺腳。
這一幕,卻正落在一雙瀲灩的鳳目裡。
許少卿斜靠在椅子上,等着丫頭和小廝爲他收拾行裝。絕美的脣邊不自禁勾起了一絲微笑。
這丫頭難道真的沒有一點自知之明?明兒的事兒,看來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