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萱整裝完畢,起身道:“走吧,咱們往大太太那去。”
綠萼吃了一驚,“太太這會兒還在氣頭上呢,只怕……”
玉萱打斷道:“不妨,你只帶我去是了。”
綠萼沒辦法,只得領着她,出門穿過左首的錦翠園,又走過兩個抄手遊廊,行至周氏所住的芷蘿苑。
剛進了園門,遠遠的便聽見屋裡傳來聲聲哭罵:“太太這是寵得她無法無天了,老奴不過是從旁提點了兩句,三姐兒就耍起了主子威風,這真是說不得,勸不得,容她這麼下去,老奴的臉不算什麼,只怕侯爺的臉也叫她丟盡了!”
玉萱聽出是蘇嬤嬤的聲音,不禁一聲冷笑,這婆子動作到快,這會兒就到太太這告狀來了。
綠萼聽了這話,心慌得不得了,顫聲道:“小姐,咱們……咱們還是回去吧。”
玉萱也不理她,嘴角微微上翹,提着裙襬,漫不經心的進了屋。門口的丫頭一見是她,霎時如遇瘟神,起身喊道:“三小姐不能進去,夫人吩咐了……”
玉萱只如不聞,雙眉一豎,伸手隔開那丫頭,掀簾走了進去。惹得簾上珠玉相撞,發出悅耳聲響。
南向的屋子冬暖夏涼,半屜輕紗窗開着,送進縷縷微風。窗前放着一張桃紅木榻,榻上鋪着織錦雲緞,中央置一八仙矮桌,放着佛手、枇杷、蜜桔等時令水果。
一婦人斜靠在榻上,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暗紅色鑲水紋綴玉外衫,生得膚光勝雪,曲眉豐頰,精緻的髮髻梳得一絲不苟,髮尾斜插一隻鳳凰步搖,端的是雍容華貴,嫵媚動人。
不用說,這便是侯府的嫡夫人周氏了。想這周氏生了三個兒女,年紀要比林氏還大幾歲,然其容貌身段,不見一點風霜痕跡,難怪武寧侯納了數房妻妾,周氏卻一直榮寵不衰。
周氏不想她突然闖進來,微有些吃驚,轉瞬又回覆如常,只以杯蓋輕輕摩挲杯沿,漫不經心地看着水中的茶葉。
“玉萱給夫人請安。”玉萱矮身納了個萬福。
蘇嬤嬤見她自己往槍口上撞,大喜過望,便趁機落井下石,“姐兒這麼大個人,怎麼一點規矩也不懂,就這麼闖進來,也不知通報一聲?”
玉萱也不生氣,柔婉一笑,垂首道:“蘇嬤嬤提點的是,玉萱記下了。”
蘇嬤嬤不想她突然如此乖巧,滿腔的話到被噎了回去。
周氏微一挑眉,“我又沒傳你,到芷蘿苑來做什麼?”語氣平淡,眼底卻帶着一絲冷意。
玉萱嫣然一笑,道:“太太前日雖打了玉萱,卻也因玉萱實在頑劣,丟了父侯的臉,還惹得母親傷心。玉萱回去之後,思前想後,誠心悔過,又想夫人素日最是疼我的,雖打了我,不過是恨鐵不成鋼之意,今日身上好了,特來請安,免得夫人掛念。”
周氏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想不到這丫頭到是個明白人,這一番話,既顯得周氏治家有方,秉公處理,又顯得她疼惜子女,不因玉萱是庶出而有所不同,溫言道:“你明白就好,府裡的姑娘們,哪個不是我的心頭肉,若非你生事,我又怎麼捨得打你?”聲音依舊淡漠,眼底冷意卻緩和了不少。
蘇嬤嬤在旁聽着,氣得牙根直癢,冷笑道:“姐兒是真悔過呢?還是假悔過呢?”
玉萱眉毛一挑,“嬤嬤這話是什麼意思?玉萱再糊塗,也知道體諒太太的一番苦心,何況玉萱自幼沒有兄弟姐妹,只母親一人,又未必能事事盡力,一直多蒙夫人眷顧,時刻感念在心。”
蘇嬤嬤如何不知她在夫人面前裝模作樣,想當面斥責她打自己耳光的事兒,又怕周氏覺得她輕狂,只站在一旁,氣得直喘粗氣。
周氏斜睨了蘇嬤嬤一眼,這老貨跟了自己十幾年,在府裡的確是有些臉面的。俗語說打狗還要看主人,玉萱若真對她動了手,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要給她個教訓纔好。
想到此,周氏又開口道:“過去的事兒便罷了,你若能學得乖覺些,我也對侯爺有個交代。只是咱們府裡的規矩你也知道的,年紀長的,服侍過上一輩的奴才,要比年輕主子還尊貴些。”
周氏的話並未說透,玉萱卻也明白,這是叫自己給蘇嬤嬤道歉。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怒火,她好歹也算個主子,竟要她對一個嬤嬤卑躬屈膝,真是連大房的狗都不如了!
玉萱雙目射出一道冷光,寶石般的瞳仁凝視着蘇嬤嬤,開口道:“之前的事兒,是玉萱魯莽……”
蘇嬤嬤冷哼一聲,高擡着下巴,顯然覺得還不夠。
玉萱卻突然話鋒一轉,道:“只是做奴才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還請夫人評判評判。”
“哦?”周氏微一皺眉,不解的看着她。
玉萱道:“嬤嬤是上了年紀的人,見識必然多些,若是真心提點,玉萱自不敢說什麼。只是這‘雜種’二字,牽累到父侯,玉萱萬不能受。”
“大膽!”周氏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案上的杯盤嗡嗡作響。
蘇嬤嬤嚇得臉也白了,失聲道:“你……你血口噴人……”
玉萱面不改色,沉聲道:“當時綠萼也在場,親耳聽到嬤嬤你左一句‘小雜種’,又一句‘小雜種’,嬤嬤你還想否認麼?”
她步步緊逼,盛氣凌人,蘇嬤嬤做賊心虛,被她氣勢所懾,連退三步,想要否認,到像是砌詞狡辯了。
周氏臉色鐵青,咬牙看着蘇嬤嬤。平日裡也是太放縱這老貨,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不連侯爺也罵進去了?
蘇嬤嬤百口莫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老奴一時糊塗,夫人明鑑!夫人明鑑!”
玉萱依舊不驚不慌,垂首道:“若論起來,此事到底是因我而起,嬤嬤上了年歲,頭腦昏聵,一時說錯了話,也是有的,夫人千萬別見怪,我也只當沒聽見罷了。”說着,又轉頭對蘇嬤嬤道:“我說的可是?”
蘇嬤嬤如今騎虎難下,又羞又怒又怕,只能跪在地上不住叩頭。
玉萱得意一笑,當面對質這種事,比的就是誰能沉得住氣,這個蘇嬤嬤,實在上不了大陣仗。
周氏沉思片刻,強壓怒火,“蘇嬤嬤,我素日體諒你年紀大了,手眼難免不濟,想不到你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說到此,微微一頓,朗聲道:“來人!”
門口的丫頭忙應了一聲,掀簾進屋跪下,周氏又吩咐道:“把這老貨給我帶下去,狠狠的掌嘴!”
那丫頭也沒想到受罰的竟是蘇嬤嬤,膽戰心驚的應了一聲,蘇嬤嬤一陣哭天搶地,便被帶了下去。
玉萱嘆了口氣,臉上滿是憐憫和不忍,“夫人,此事都是玉萱惹出來的,玉萱甘願受罰!”說着,俯身跪在周氏面前,擠出兩滴眼淚。
周氏平復了心神,着實有些羞惱,蘇嬤嬤怎麼說也是她的人,說出這種話來,自己也免不了教導無方的嫌疑。她又垂眸看了玉萱一眼,皓白如雪的肌膚,清澈如珠玉般的眼神,神態高貴冷豔,明媚卻不流俗。
周氏心中一動,平日裡一直小看了這丫頭,怎沒留意她竟有這等姿色?她能一口咬住蘇嬤嬤的錯處,從容應對,不驚不慌,似乎並不想她所想的那般無用。
這樣想着,周氏又警惕地打量了她幾眼。玉萱感到她的灼灼目光,彷彿一把尖刀,刺透人心。她坦然擡起頭,對上週氏的眼睛,瞳仁清澈坦誠,宛如一汪清泉,一望到底。
周氏在這雙眼睛裡看不到一絲狡詐和虛僞,她在後宅之中翻雲覆雨,什麼人真心實意,什麼人想耍心機手段,自問逃不出她的法眼。
周氏淡然一笑,伸手托起玉萱,道:“前兒你當街打架,是你的不對,我已責罰過了你。今日的事兒卻另當別論,這老貨當真罵出這樣的話,教訓兩句也是應當。可你一個小姐,千不該萬不該也不應動手打人,我就罰你回去抄寫兩遍‘女戒’,望你引以爲戒。”
周氏沒有再爲難玉萱,她當街衣衫不整,恐怕這輩子也嫁不出去了,將來不過是按周氏的吩咐,送給哪家做妾,於她說,還有什麼威脅?
想到這,周氏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些。
玉萱裝模作樣地屈身行禮,“多謝夫人,玉萱甘願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