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三拿出兩個酒杯,問了句張沐:“喝麼?”張沐搖了搖頭,如果今晚他不回家,他是會喝的。劉以三開瓶,給自己滿上。問了句:“你可知道我以前是做什麼的?”
“我年幼學醫,家裡世代都是醫生。我父親是上一輩濟慈醫館的館長,也是當時青縣城最有名的郎中劉問南。我是家中長子,還有一小妹。我父親從小帶我在醫館長大,耳濡目染便學了點治病救人的本事,可我志不在此。年紀大了些,就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屢次跟父親說,父親嚴厲的訓誡我,當時很是記恨,現在卻很懷念。”劉以三灌了一杯酒,起身到了窗邊,天邊有云。張沐安靜的聽着,呼吸聲都壓低了很多。“父親告誡我,要認真學醫,學好醫術未來還要撐起這濟慈醫館。我父親的祖父名爲劉濟慈,這醫館也便是他創始的。可我那時覺得這是一種束縛,但也沒有能力逃脫。也只能繼續跟着我父親學醫,但沒有放棄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衝動。當時我父親還有一個學生,名叫周至尋,就是現在濟慈醫館的名醫周郎中。我想他如果知道我是以前的劉念澤,他會很吃驚吧。”
張沐這次有些許吃驚,他年紀雖小,但也聽說過青縣城裡出了一位少年英雄,二十歲出海遠行。在海上遇到密州官船,由此入船隊,靠自己的本事打拼到了綱首。甚至還帶着福建路的一衆艦隊遠洋到過蘇吉丹、望涯郡這些只能在故事裡聽說的南海諸島。他沒想到眼前的劉以三竟然是他小時候跟同鄉玩伴、縣學同學經常聊起的那位英雄,令他們都無比嚮往的英雄!而張沐卻不知道劉問南,曾力克鼠疫,救了城中過半百姓的名醫。老一輩城中的故事,他聽說過可能沒記得過。但是兒時那種衝動的心緒,靠着幾個故事爲依託,他當然忘不了,張沐也站起身來,來至劉以三身後。他覺得眼前這人跟着雲遮月下的請縣城一樣,深不見底。
劉以三並沒有發覺身後的吃驚的張沐,他好像還在他的故事裡。“我二十五在福建路明州孟蛟舟上做綱首的時候,州府要求去往赤鱗島收購香料。當時行程安排是一個月,我便帶着孟蛟舟上的數十名船員去往赤鱗。就在島上收購香料的時候,我遇到一名叫以三的女子,當時我覺得她的名字很奇怪。可相處幾日,就發現她身上有無窮的魅力。我每日都去她家幫忙收拾香料,以至於當時我的船員們都是納悶,平時只是在船上睡大覺的我,怎麼會如此勤快。”“最後行程日滿之際,我對她很是不捨。當日夜裡我便去了她的閨房,跟她表明了我的真心。而她也對我芳心暗許,我們倆應該說的上是一見鍾情吧。”劉以三講的此處忽然笑了笑,看着窗外淡淡的笑了笑,月色終於出來了。
“回到明州時,便日夜思念以三。我當時狡猾的很,多次跟州府上報,說是赤鱗地區發現了大片香料或者是大片赤珠或者珍珠,每次我都會在赤鱗島上待上一兩個月,那應該是我最甜蜜的日子吧。後來我才知道,那段時間也是我家最黑暗的日子。父親覺得兒子不告而別,終年毫無消息,甚至有人都在傳我已經死在海上了。小妹委託人一直在打聽我的消息,最終還是在父親閤眼前找到我。父親生前最懊悔的就是逼我學醫,以至於我獨行出海。他到死心中還抱有悔意,遺憾而終。”劉以三臉上的笑意頓住了一般,一行清淚留下。劉以三拂掉眼淚,又繼續說道:“應該是我到赤鱗島一年以後了吧,以三給我生了一個兒子。我給他取名一單字,沐。名喚劉沐。他成了我一生唯一的寄託,因爲以三在生下他的那天難產而死。那一天我抱着小劉沐在海邊哭了一整夜,我指天罵地,爲什麼對我如此殘忍。”劉以三聲色俱厲,狠狠的一拳打在牆上。
“當時以三走之前最後叮囑我的一句話就是,讓我照顧好小劉沐,我當時也用自己的命作保,我定會照顧好劉沐。我帶他在船上生活,我們父子倆 在船上流浪。我帶他去過南海很多島嶼,也去過東海遠洋。我把我全部的愛都給他了,他也不負我所望,健康的成長。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十六年,他已經是一個比我還高的壯小夥了。在船上做着雜事,勤快肯幹,大家也都喜歡他。”劉以三眼睛望着遠方,突然回頭看看身後的張沐。眼睛是那種一眨不眨的看着,看的張沐後退了好幾步。“他跟你樣貌很像,名字又是一樣,我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巧合,這是上天讓我重新在當一回父親!”劉以三說話間竟有些癲狂,拿起桌上的酒瓶,猛灌了一口。
“當時怪我對他太過於放心,南海有一次黑鐵島,島上島民膚色黝黑。與我船隊隊員皆不通語言,我聽不懂他們的鳥語。當日夜裡便在碼頭靠岸休整,用幾件瓷器換了不少東西。那日夜裡劉沐很晚纔回到船上,他換了一大箱子東西。我倒是什麼都隨他 ,也沒仔細看他淘換的東西。那日夜裡很是蹊蹺,船上有梢公守夜。夜裡子時以後了,我聽梢公把我叫醒,他發現看劉沐很是異常。劉沐在碼頭上一直狂奔,大聲哭鬧,不知疲倦。我差人把人抓回到船上,發現張沐脈搏妄動,面色淤紅,明顯是中毒的現象。而劉沐思維清楚,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我問劉沐怎麼回事,他告訴我說白日去了島上的一家店,想爲我換點酒喝。沒想到一進門便聞到一股異香,讓他很是興奮。最終他換了一大箱子這種能產異香的東西,我到現在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但我至今不會忘記它的味道,就是它害死了劉沐。”張沐聽劉以三講述的似乎感覺有些熟悉,但又記不起在哪裡聽說過,他想要打斷劉以三詢問清楚時,看到劉以三已是怒上眉頭,嘴角不停抽搐。他便是什麼也沒說,也沒問,只是在一旁安靜的聽他講述。
“我用鹽水爲劉沐周身擦洗,讓他不停的喝水,不停的喝水,情況纔有些好轉。次日天明之時我便帶着幾個船員便去了劉沐說的那家店大鬧了一場。我聽不懂他們哇啦哇啦說的是什麼,我只是想出口氣而已。正當我在那家店裡大鬧的時候,船上我的副手奔來給我報信。說是劉沐早上起來吞了幾袋昨晚他拿回來的東西,便一頭扎進海里了。我當時腦袋裡是一片空白的,什麼也不顧的跑回船上。我的船員抓了那家店全部的人也帶到了我的船上,那時劉沐已經被救起。我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已經死了。我瘋了一樣的拍打他,救治他,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經知曉劉沐已死,但沒有人阻止我。他們知道我全部的遭遇,所以他們都不阻攔我。”劉以三週身開始顫抖,不停的往嘴裡倒酒,不停的倒。張沐在身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也沉到劉以三的故事裡,爲他難過了。
劉以三回頭問張沐:“你知道最後做了什麼?我把劉沐拿回來的那一箱子東西全部扔進海里了。當然我也把劉沐去的那家店裡的所有人都殺了,都扔海里了,他們得給我兒陪葬,你說是不是?”。張沐被突然的一問有些慌張,點了點頭。“從那天起,我不知道每天喝了多少酒,不知道罵過多少人,好多人都以爲我瘋了。我頭髮全白了,人也更蒼老了,整個人也都變了。最後我沒帶着我的船員回明州,我帶着他們駛回了密州,我要回家了。”張沐聽到這裡竟有些發抖了,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你的船員今何在啊”。
劉以三回道:“都死了,都死了。到密州的前一夜,我鑿透了船底,鑿碎了船壁。我那些跟隨我十幾年的船員們都不知道。我當時想的只是要大家陪着我陪着劉沐一起走,一起回家。”張沐這時開始怕了,他覺得眼前這人並不光是深不可測竟是這樣歹毒。“我沒想到沒死,我在醒來的時候我在一海邊漁民家裡,而其他船員應該都屍沉大海了吧。”劉以三看了看有些發抖的張沐,他點起了一根蠟燭,這也是他許久沒做過的事情了。他靜靜的看着張沐:“你如果能體會到一個丈夫喪妻之痛一個父親喪子之痛的時候,你就不會覺得我可怕了。自此爲止,我的故事講完了,從漁民家裡出來後,我便更名劉以三,回到青縣城做了一名江湖講書匠。”
劉以三拍了拍張沐的肩膀,“你不是問我爲什麼要這麼對你好麼?,我別無他求。我只求你可以做我的兒子,不用終日陪伴,也不用行孝,你的父親永遠是張謙。我只不過是想你每日夜裡賣花的時候,或者閒暇的時候,可以來我棚內陪我坐一坐,讓我重新找回做父親的感覺。你回去且好好想想,不用告訴你的爹孃。每日賣花錢我會給你備好,我知道他們在你心中的位置,不要讓他們失望。說真的,他們也真失望不起了。”
不早了,劉以三勸別了張沐,熄滅了蠟燭,又把自己鎖在這夜的黑暗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