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極度緊張之下容易手腳僵硬不聽使喚,簡而言之,人在極度緊張之下容易壞事兒,比如說我——我蹲在房頂上,聽了屋裡兩人的對話,大腦控制不住的空白了那麼一會,手裡食盒咣噹砸下去,滾了幾圈,而後正正摔在謝璟臥房門口。
噼啪,木頭落地聲在我聽來震耳欲聾。
第一反應是趕緊跑,身體也很誠實的邁開腿,不曾想謝璟比我更快一步,鞋都不穿,赤着腳兔子似的竄到門口輕飄飄拍了一掌。再然後我睜大眼,沉默看着地上被拍成四塊的房門,本能的咽口唾沫,腿軟了。
想跑沒跑成,我十分不可思議的盯着謝璟,好麼,這小子藏的夠深的,平日文弱的連馬都不騎,沒想到竟然這麼能打!話說回來,幸好方纔我沒跑,否則被碎成四塊的就是我了……
我一時半會搞不清謝璟是敵是友,不敢下去,只好蹲在房頂上扮木樁子。謝璟垂眸往地上掃一圈,視線定在木頭渣子底下的一灘小米粥上,擡頭往我這個方向看過來,只把我看的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跳。
上天保佑謝璟眼神不好看不見我,我可還沒跟謝璟動過手,摸不準他的功夫是個什麼路數。再說我一點也不想和謝璟打,和他打,輸給他我疼,贏了他我心疼,別說下死手,就是下個重手我都得琢磨半天,俗話說對招講究個快準狠,我這樣猶猶豫豫,莫不如直接投降來的痛快。
……決定了,過會謝璟要是發現我,我就直接投降,左右大家也算熟人,我先表個態,然後爭取讓雙方坐下來和平有效的解決問題。
投降的白帕子都預備好了,屋裡那年輕男人適時的出聲詢問道:“公子,外面是什麼人?”
“沒有人。”謝璟低頭再看一眼地上打翻的小米粥,之後對着我的方向笑吟吟補上一句:“一隻小貓罷了,想必是時候到了,發春呢。”
我捂上臉。忽然就覺着,我這五六年裡對謝璟的美麗幻想全在今晚,在這個涼嗖嗖的房頂上破碎了。我心目中那個溫潤如玉純善倜儻正直無私的謝璟,那個高風亮節出淤泥而不染的謝三公子,終於在今晚,與他出掌拍碎的房門一起,悽悽慘慘慼戚的碎成了渣渣。
謝璟擺明要放我一馬,再不走就是傻子。痛定思痛,我深吸一口氣,承下他的人情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一面跑一面仔細回憶這些天發生過的事情,一會想到陛下和我說的話,一會想到謝璟與他爹時好時壞的關係,一會又想到我蹲牢房那時曾來探過監的人。對了,陛下囑咐我這些天小心做事,若做得好,賠禮與賞賜一塊給,這樣算來……
謝璟其實是陛下這邊的人,但他又對陛下隱瞞甚多。其他不曉得,單是謝璟對陛下存着大不敬心思這一條,陛下就不可能知道,不因別的,只因陛下最恨受人牽制落人把柄,若是知道,絕對絕對不會用他。
可謝璟對陛下又是極其忠誠的。
想來是陛下已經動了肅清朝堂的心思,便借事生非貶我的官,又死活不肯放我回去。陛下是想釣魚,我就是那魚餌,盛岱川則是第一條咬到魚餌的魚。
兩國相爭要師出有名,獎罰升降也要有個理由證據,陛下是想用貶我的官這件事,勾着盛岱川早些出手再一舉拿下,順便拿我做證據,直接把盛岱川給滅了。
而謝璟,則是索性將了陛下的計,再就上他自己的計,瞞着陛下處死了景鬱書,再讓自己的人取而代之。不得不說謝璟這招很高明,吏部尚書是六部之一,不同於其他官職的調換,這個位置極其重要,甚至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謝璟使計將吏部尚書神不知鬼不覺的替換成自己的人,的確比在明面上直接換人省心多了。
三個最壞的除了兩個,只不知等陛下要對謝衍下手的時候,謝璟是否還能如此的盡心盡力,大義滅親。
我越想越覺得腦子抽筋,抽筋之後竟順帶着安心下來。若是這樣,陛下一定對盛岱川幹了什麼瞭如指掌,我也就不用再冒着被盛岱川找麻煩的危險火急火燎的跑進宮裡打小報告。
除去看到單相思許多年的人忽然換了模樣,心裡隱隱約約的不大痛快以外,其他似乎都沒什麼……
好罷,其實單是看到謝璟性情大變這一條,就夠我幾天吃不下飯的。
這個時辰是宵禁,索性睡在個破廟裡將就一夜,回到府上天已大亮,本想着走小門偷偷摸摸的回去,無奈天不遂人願,將軍府難得的東西南北四個門全開,且都有“重兵”把守。
我繞着整個府邸溜達一圈,終於選出防守最薄弱的小西門下手,兩顆小石子解決兩個小廝,一腳剛邁過門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擡頭被藏在門後的林叔兜手敲一悶棍,五花大綁的押進前廳裡。
乖了個乖,折騰一夜,沒栽在盛岱川手裡,也沒折在謝璟手裡,臨了一腳踩進親爹親孃給我挖的坑!搞這麼大陣仗一定沒好事,指不定又是三堂會審,跑不了的一頓竹板炒肉……
果然是三堂會審,準確的說,這回比三堂會審更可怕。
進到屋裡,我爹我娘坐在上首,中間隔一張桌子,桌子上擺着倆人從廂房挪來的……我爺爺的牌位和骨灰罐子。時蘭站在一旁,臉色依然有些不對的白柳與那叫不出名字的少年並排規矩跪着。
我識趣的沒有說話,我爹也不開口。我與我爹大眼瞪小眼的瞪了一會,我更加識趣的撩袍就跪了:“爹,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麻煩爺爺他老人家做什麼?你們這樣把爺爺搬來搬去的,他睡不好覺,半夜來找你磕牙怎麼辦?”
“你個小王八蛋敢教訓你老子?!”我爹瞪着眼啪啪拍桌子,他拍一下我哆嗦一下,眼珠子不錯的盯着我爺爺的骨灰罐兒:“爹!我的爹!您可悠着點兒吧!我爺爺都快讓您拍散架了!”
我爹住了手,一口氣沒有接上,氣勢頓時弱下不少,半晌轉頭對着我爺爺的牌位恭恭敬敬作揖道:“爹啊,兒子不是故意的,您要怪就去怪您那吃飽了撐的不爭氣孫子,挺好的娘子不要,非得跑去玩兒男人,還他孃的一回玩兒倆!”
我:“……”
“爹啊!你聽我解釋!這裡面有誤會——!”
“放你娘……啊呸,放他孃的狗屁!有什麼誤會?有什麼誤會你說!老子倒要聽聽你怎麼解釋這兩個小白臉!”
“呃……”話到嘴裡打個死結,這事要怎麼解釋纔好?我總不能直接跟我爹說,昨兒晚上我在承陽閣裡答應盛岱川幫他謀逆了,盛岱川一高興就送我倆小倌兒吧。
說出一句就得解釋一堆,我爹都一把年紀了,這些破事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免得到時候再跟着我急出病來,腦子一熱直接拎上長/槍去找盛岱川拼命,那陛下可就得來找我拼命了。
正僵持着,打眼瞧見跪在不遠處的白柳身形有些打晃,心裡一緊。壞了壞了,白柳還發着燒呢,穿這麼單薄跪上半天,病情恐怕又得加重。
我憂心白柳病情,一錯不錯的看他,我爹便也跟着我望向白柳,眉毛眼睛全擰巴在一起抽筋抽的十分有節奏,看模樣,大概恨不得當場賞我一丈紅。
往常擡槓擡到這份上,我娘就該站出來勸架了,偏偏今天我娘也動了怒,坐在位子上一口一口的抿茶,對我和我爹兩個大活人視而不見。睡在外面一夜,硬磚地鉻的我現在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又不敢起來,跪到後來,乾脆就和白柳一塊打起晃。
我有氣無力的道:“爹啊,有什麼話過會再說,我現在沒力氣和您解釋,您放我一馬,行行好讓我回屋補個覺吧……”
我爹先看白柳再看我,眉毛豎起來:“……老子這就把你個小王八羔子腿打折!!!”
我眼睜睜看我爹把柺杖掄的老高,謝天謝地時逸之來的很是時候,在我爹的柺杖離我只有兩寸的當口上,時逸之推門而入,見了這個場景,笑意立刻全僵在臉上:“伯,伯父,又打上了啊?”
時逸之在我爹眼裡就算那種別人家的孩子。見到時逸之,我爹變臉如翻書,從黑臉關公到笑容和藹的土地公公,中間都不帶醞釀過渡的:“逸之啊,你來評評理,這小子出去一晚帶回兩個倌兒來,你說他這個德行對得起你妹妹麼?”
時逸之擡頭瞟了一眼站在時蘭身旁的紅珠,再瞥一眼跪在地上眼瞅着就要堅持不住的白柳,沉默良久,方纔慢慢再慢慢的道:“伯父,我來的不是時候,要麼……您先打着,我過會兒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