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
覃雲家老宅。
院門突然“嘎達”一聲從外面打開,把院子里正在晾曬衣服的柴雙給嚇了一大跳,就在她警惕望向門口時,就見兄長大咧咧進來,走到古井邊把木桶從井底給提上來,隨後用瓜瓢舀了半瓢,咕咚咕咚猛喝不止。
“二哥,你怎麼這會兒回來了?”
柴雙有些莫名其妙。
平常柴蒙偶爾過來看看,都會挑一早一晚的時候,像這樣不着晌不着夜回來的還是頭一遭。
柴蒙把水喝完,愜意地打了個飽嗝,道:“今天跟着主家來這邊送貨,這不正好口渴了麼,便進院來喝口水!”
“貨呢?”
柴雙雙眸瞪大問道。
在她看來,自己所住的正是張家的貨倉,說是來送貨卻不見貨的影子,一切就顯得很蹊蹺了。
柴蒙笑道:“張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他在附近又租了個院子,把貨都堆到那邊去了。他說讓你一個姑娘家,守着一堆雜物,始終不太好。”
柴雙急忙勸解:“兄長,咱不能這樣……臨時借住已是主家給面子了,咱怎能不知深淺呢?還是去把貨搬到這邊來,別讓主家胡亂花錢。”
柴蒙解釋道:“小妹,你當爲兄是那種喜歡佔小便宜的人嗎?我也跟張家二少爺說了,說放這邊無妨,正好你可以代爲看管。但張家二少爺卻說,貯藏的貨物中,有什麼化學藥品……我也沒聽明白,大概跟藥材差不多吧,可能是嗅多了對身體不好,所以纔沒往這邊運。”
“什麼?化學藥品?”
柴雙瞬間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柴蒙擺擺手:“管他是什麼呢……大不了回頭我把房屋的租金交給張家二少爺,這裡是城外,租金並不貴,這樣我們在京城也算是有個窩,不挺好的麼?”
柴雙心說,這裡是不貴,但在人家張家僱請你之前,還不是租不起?
想想那幾天……就差露宿街頭了。
真慘啊!
柴雙遲疑道:“那……要不……去跟主家打聲招呼?”
“姑娘家家的,怎好隨便出去見人?”
柴蒙當即便拒絕,還教訓道,“怎麼說你也是名門閨秀,還是要注意維護好名聲,自尊自重!”
柴雙眼神中閃過一絲失落之色,搖頭苦笑道:“我算什麼名門閨秀?不過是借住在他人家中的可憐人兒罷了。”
柴蒙突然像是想到什麼,問道:“燒開水了沒?”
“嗯。”
柴雙道,“竈上有現成的熱水。兄長要喝茶嗎?”
“不是我喝,是給張家二少爺喝……他難得來一趟,總要請他到家中坐坐。”柴蒙說着,似乎馬上就要出去請人。
這下把柴雙給整不會了。
她一臉疑惑地望着興沖沖出門去的兄長,好似在問,你剛纔不是說我是什麼名門閨秀,不適合拋頭露面見人麼?
轉眼就把人往家裡請?
你這算是說一套做一套吧?
難道你還真的打算“賣妹求榮”啊?
……
……
無論怎樣,柴雙還是趕緊進屋,往空空如也的茶壺裡扔了一小撮茶葉,然後從竈上提拎起鐵皮水壺,把茶壺灌滿。
還沒等她出屋,就聽到院子裡柴蒙已在那兒賣弄開了:“二少爺,你看這裡還是很寬敞的,舍妹住在這兒挺好,不過既是借住,下回要是有什麼貨你還是應該往這邊搬纔是,畢竟我妹她一個人住不了這麼大的院子。”
柴雙一邊整理茶托一邊想,兄長這是捨不得花租小院的錢嗎?
怎麼一再強調這是張家租來的倉房?
不對啊,這根本就不是以前我那兄長的性格,按照以往柴蒙的暴脾氣,見到有權有勢的人,一定義憤填膺,不甘落後……怎麼現在兄長每次提到這位張家二少爺,性子都變得有些不可理解呢?
等她端着擺放着茶壺和茶杯的木託走出房門,見到柴蒙身邊站着的張延齡時,整個人當時就愣在那兒,既沒有打招呼,也沒有繼續往前走。
張延齡也望向她,同樣驚歎於其驚人的美貌。
不愧是有信心角逐太子妃的女子,雲鬢高聳,眉毛修長秀美,白皙的鵝蛋臉上長着一雙清秀的鳳目,似含情又莊嚴,似含怨又凝重,讓人一見難忘。
二人四目相對。
柴雙趕緊把螓首低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蓮步輕移,近前把茶托放到剛支起來的木桌上,隨即便提起茶壺往杯子裡倒茶。
“小妹,打個招呼啊。”柴蒙提醒。
柴雙給兩個茶杯都倒滿茶,放下茶壺又分別把茶杯送到二人面前,這才直起身子,施了個萬福禮,俏生生地道:“給張公子請安了。”
張延齡笑道:“柴小姐客氣了……在下本不打算進來的,但架不住柴先生盛情相邀。柴先生,真是打擾了。”
柴蒙道:“二少爺你真是客氣,既來了,哪裡有不進來坐坐的道理?咦?茶葉似乎不太好,茶水顯得有些澀……我進去找找別的。”
說着,柴蒙就走進屋去,準備把壓箱底的好茶給找出來。
柴雙跟着兄長一起進了房,好奇地問道:“他就是兄長口中一直唸叨的張家二少爺?”
柴蒙道:“不是他還有誰?”
“可是……”
柴雙有些尷尬,紅着臉問道:“怎麼才這麼大?”
柴蒙嘆道:“我早就對你說過,這傢伙人小鬼大……你可別小瞧了他,才學方面不落人後,往往語出驚人,我自問讀了十幾年聖賢文章,卻往往被他隨口一兩句駁到啞口無言。哪裡是我給他當先生,他給我當先生還差不多。”
柴雙此時才弄明白兄長性格方面爲何有那麼大的變化。
以前目中無人,是因爲面對的都是一羣沒什麼文化的商賈,作爲秀才,他豈會將那些下九流的白丁放在眼裡?
可當遇到一個真正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且學問和爲人處世上都對他形成碾壓之勢,他便性情大變。
說白了,就是沒高傲的本錢了。
“可觀他年歲不大,不知師承何人?竟能讓二哥你也爲之讚不絕口?”柴雙仍舊一臉狐疑之色。
柴蒙笑道:“小妹,你可真藏不住事……你是想問我,他既然有名師教導,爲何還要僱請我回去當先生,是吧?”
柴雙臉色一滯,卻羞慚地低下頭,頷首以做答覆。
“其實到現在,爲兄也沒想明白。”
柴蒙感慨道,“我在他面前,真就是擡不起頭來,那滋味兒,實在不好受。不過等我正式給他授課後,或會從中尋出端倪來,到時再回來解答你心中疑竇。”
“兄長不必如此。”
柴雙道,“你做到心中有數便好,不必費神告訴我!”
……
……
柴蒙興沖沖地從竈房提了新茶壺出來,兩人的茶杯換上新茶水後,滋味確實好了很多。
“二少爺嚐嚐,這是我從山西帶來的大紅袍,滋味美妙得緊……平常我都捨不得喝呢。”柴蒙坐在小板凳上,笑着招呼。
張延齡道:“豈敢豈敢?哪裡有先生給學生倒茶的道理?”
柴蒙道:“你這就見外了,二公子,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想問你,你的啓蒙恩師是哪位?”
剛纔妹妹問了,他對此很好奇,趁獨處時便主動問了出來。
張延齡喝了口茶水,細細一品,味道雖然比之前改善了不少,但他喝過黃山雲霧茶後,再喝這茶便覺得色和香方面都頗有不如,但細細一品卻像有一股別樣滋味充斥口腔和胸膛,心中不由一動。
以張延齡不多的品茶經驗來說,必定是個有一定段位的大師傅給沖泡出來的,溫度把握得剛剛好,充分激發了大紅袍的潛質,味道自然提升了幾籌……但茶具實在太普通了,難以展現其形色。
但非要說這已上升到茶道的境界,卻又顯得太過牽強附會。
“乃家父。”
張延齡隨口回道。
柴蒙感慨道:“未曾想,張鴻臚教子有方……嗯……”
話說了一半,或者說是馬屁剛拍了一半就卡住了。如果說張巒真是“教子有方”,那院門外這會兒正吆五喝六的貨色是怎麼回事?
張家兩兄弟的差距,那真不是一般的大。
張延齡笑道:“家兄稍微愚鈍了些,在課業等事上不太精通,平時做事也不甚努力,倒是讓先生見笑了。”
柴蒙心說,你也知道你大哥不是個東西啊?
那可真難得。
“怎麼會呢?大公子看上去,只是性子稍微直率了些。”柴蒙見張延齡喝過眼前的茶,不由再伸手去斟。
張延齡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家兄可能這方面有所欠缺,很多時候就需要當弟弟的給幫襯一些,家父平常也是這麼說的。當然,以後柴先生可以多教導於他,讓他做個知書達理之人。”
柴蒙心中暗歎,讓你知書達理無須我多費心,也沒那資格費心,但要教導你大哥做個斯文人,那可真難煞我也。
正所謂有本事的人不用我教,沒本事的我想教也教不出來。
你們家僱我……算是白請了。
張延齡似乎看出柴蒙的顧慮,不由笑道:“家父一直希望我能繼續進修,在學問上有所進益,但你與我相處久了,應該能看出來,我志不在讀書應科舉……再說了,身在預備外戚之家,應科舉也無用。”
“話不能這麼說。”
柴蒙道,“開卷始終是有益的。”
張延齡道:“但……盡信書不如無書,不是嗎?”
柴蒙皺眉不已:“《孟子》的經義似乎不該用在這裡。”
張延齡笑道:“我現在寧可當個閒散人,用自己的方式爲朝廷效命……請先生回來,平時與先生進進出出,家父家慈會因此而得到寬慰,這樣就足夠了。”
“什麼?”
柴蒙一聽,頓時感覺自己被當作了工具人。
感情你是覺得我教不了你,讓我給你當先生不過是需要有個遮掩,能讓你充分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
很不給我這個先生面子啊。
你甚至是在挑戰我的底線!
“先生,以後是否有志向當官呢?”
張延齡一邊喝茶一邊隨口問道。
柴蒙瞬間收起先前的怒氣,感慨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大丈夫自當樹立爲國爲民的遠大志向。”
張延齡道:“我也覺得柴先生有做官的潛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能屈能伸,實乃大丈夫所爲也。”
我……
柴蒙又想打人了。
但他隨即便好似明白了什麼,自己的軟肋,甚至是情緒波動,都被這小子輕鬆拿捏。
還是別掙扎了,趕緊喝茶。
愛誰誰!愛咋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