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出宮後,馬上就去找張巒。
因爲怕被人知道自己跟張巒往來密切,李孜省去張府走的是後門,那副神神秘秘的模樣,讓開門來迎的張巒看到眼裡竟有些滑稽可笑。
“來瞻,來來來,咱找個地方坐,不去正堂,你府上的人也別知會太多……我在你這兒說幾句話就走。”
李孜省現在很是小心謹慎。
也可能是剛被皇帝當面指點一番,讓他感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徹骨寒意。
張巒把李孜省請到後罩房內。
“來瞻,就不與你囉嗦了,今日陛下召我入宮,跟我說了你參劾我之事,還說這次你有功,打算降我的官職,讓我以左通政的身份繼續處理朝務。”李孜省道。
張巒一聽,一臉緊張地問道:“在下是不是把事給辦砸了?”
李孜省笑道:“你以爲降我的官就是辦砸了?錯錯錯,大錯特錯,這是爲了堵住他人的嘴,不得不如此。對我而言,那是好事。”
張巒聽迷糊了。
降職還是好事?
聽起來滿滿都是陰謀,看來只有吾兒才能幫我分析這件事的箇中訣竅。
“來瞻,此番過後,你在朝中的名聲會顯赫一時,他人都知道你秉公辦事,不畏強權,你將成爲文臣典範。”
李孜省給張巒戴高帽子。
張巒苦着臉道:“可是如此的話,讓在下於心難忍啊。”
李孜省笑道:“你不用太在意我……這些都是事前計劃好的,我能虧待你嗎?我替你揚名,事辦成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張巒雖然知道李孜省說得可能是謊話,但人家情真意切,也的確幫到了自己,瞬間有點感激涕零的意思。
李孜省見張巒眼睛都紅了,不由深感滿意,覺得自己既幫皇帝辦成了事,又收穫張巒之心,簡直是一舉兩得。
他所不知的是,張巒本身就是個高超的演技派,再加上有兒子在背後出謀劃策,早就把一切看透了,就算眼下表達感激之情,回頭冷靜下來,瞬間就能拎清楚,要跟他爲敵也就是張延齡一句話的事。
“眼下有一件要緊事,非你來辦不可……唉,陛下又問國運了。”
李孜省道,“從你幫我推算天機開始,陛下對我讖緯的能力深信不疑,我入宮時就聽說陛下今天找顧玒去宮後苑行扶鸞術,卻沒推算出什麼結果來,今兒面聖時陛下又趁機把這難題拋給我了。”
說完眼巴巴地望着張巒,意思不言自明。
這件事只有你能幫我!
張巒點頭:“我盡力吧。”
“好。”
李孜省一臉欣慰,道,“我也不用你非要跟我講解你如何推算出來的,前一次親眼見你堪破天機,簡直驚爲天人,以你的造詣,將來必定出將入相。有你相助太子,我在背後運籌,咱二人通力合作,將來無往而不利。”
“多謝李侍郎擡舉。”
張巒拱手道。
“瞧你說的,我能幫你的,基本已到不計代價的地步,我也不求你對等回報,咱都是自家人,以後切莫再說兩家話。我先走了,你要儘快推算出來,把結果跟我說明白,我好去宮裡回稟。切記切記。”
李孜省說完,好似做賊一般,匆忙於張府後門離開。
……
……
光陰似箭。
不知不覺兩天過去。
這天早上,朱見深親自到了文華殿,坐在一旁聽東宮講官給太子授課。
這可把一衆東宮講官給震懾住了,他們本來跟以前一樣,準備講一些有的沒的,寓教於樂,把許多前朝典故掰碎了講給太子聽,這樣有利於太子消化吸收,但眼下皇帝旁聽,他們只能照本宣科,絲毫不敢往教案外延伸,且每個人都小心應付,生怕行差踏錯一步。
眼下連朝中頂級大臣都難見皇帝一面,而他們現在就見到了,雖然不能去奏事,但也讓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授課結束。
衆講官想過來向朱見深行禮問安,卻是被朱見深授意覃昌帶人過去擋着。
隨後朱見深把兒子叫到身邊。
“太子,看你今日在課堂上的應答,都頗有見地,看來你跟以前確實不一樣了。朕之前對你誤解很深啊!”
朱見深好似認錯一般說道。
朱祐樘急忙道:“兒臣尚有很多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請父皇批評指正。”
“坐。”
朱見深伸手示意了一下。
隨即有人給朱佑樘搬過來一張椅子,父子倆就隔着張課桌,坐在那兒開始閒話起家常。
朱見深問道:“你岳父參劾李孜省之事,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
朱祐樘頷首道,“萬閣老講過,據說除了參劾李孜省之外,還參劾了樑芳和韋眷。”
朱見深點點頭,又問:“那你對此事有何見解?”
朱祐樘一聽,這話聽着怎麼這麼熟悉呢?先前萬安也是這麼問他的。
好像所有人都想知道,他跟自己的岳父是什麼關係,以及這件事他這個太子是否參與其中。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件事兒臣不知事情始末,故不好隨便評述。”朱祐樘委婉地拒絕發表看法。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這話倒是挺新穎的,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但今天是朕考校你,所以你不用拿來搪塞朕,根據你的本心來說即可!”
說到這兒,朱見深滿含深意地看了兒子一眼,又道:“朕已查問過,李孜省親口承認,他的確是收了一些人的銀子,纔給人授官,你岳父參劾得沒錯。朕且問你,你要是朕,應該如何懲罰他?”
被父親注視,朱祐樘瞬間冷汗都流出來了,感覺這題目不一般。
你要怎麼懲罰你最信任的臣子,那是你的事,爲何要專程問我?這種問題,你讓我如何回答?
“兒臣認爲,應當……秉公辦理。”
朱祐樘還是咬牙說出一句。
“秉公辦理是對的,但如何個秉公法呢?朕現在問你,若你是朕,你準備如何處置他?”朱見深道。
朱祐樘不答反問:“兒臣想問問,這件事,是李孜省單獨做的嗎?”
朱見深本在給兒子出難題,聽到這裡,不由微微皺眉,問道:“你這話是何意?”
這會兒的朱祐樘已非吳下阿蒙,他有了最強軍師張延齡的加持,自然在應答問題上,就有了進退的方向。
他謹慎地道:“父皇,兒臣認爲,若張卿家參劾是對的,李孜省賣官鬻爵也是實情,背後一定有理由,貿然處置,可能會牽連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反倒不如……將背後的情由調查清楚,若證明他的確貪贓枉法,爲非作歹,再行懲處也不遲。”
朱祐樘的回答,在一旁的覃昌聽來,那麼地平實中庸,基本上是一點兒建樹都沒有。
可朱見深聽了,臉色卻不太好看。
原本朱見深聽課半天,都不見有何異常,現在只是問了這麼幾句話,就有些掛相了,黑着臉站起來,一拂袖道:“朕乏了,回去吧。”
意思是這次父子交談已正式結束。
朱祐樘先是有些茫然,怎麼才說幾句父皇就翻臉了?
我好像沒說什麼啊?
但他哪裡敢問,連忙起身恭敬行禮,佇立原地目送皇帝父親帶着覃吉等人出文華殿而去。
下午散學回東宮的路上,朱祐樘把召對內容跟覃吉一說,滿臉疑惑地問道:“老伴,我覺得父皇好像生氣了,是我的回答有哪裡不對嗎?”
“太子有主見了!”
覃吉也沒覺得朱佑樘的對答有什麼問題,寬慰道,“太子有了自己的想法,開始更像一個合格的儲君了,僅此而已。”
朱祐樘仍舊不解,問道:“這是父皇不悅的原因嗎?”
覃吉笑道:“太子還是別多想了,陛下不是也沒說什麼嗎?陛下親自來看太子上課,這還是第一次。以後你們父子關係會好起來的。”
“嗯。”
朱祐樘似乎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聽到覃吉的話,也就不再多想,好像對這件事徹底放心了。
……
……
另一邊。
朱見深帶着覃昌回到幹清宮,回去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覃昌叫到近前:“去傳旨,訓斥張巒不務本職,僭越辦事。”
“啊?這……”
覃昌聽了就一陣頭疼。
先前不是說等查清楚了再處置嗎?
且你都說了,一切都是李孜省的罪過,作爲舉報者的張巒,不獎不罰就好,怎麼現在突然就又把屎盆子往張巒身上扣了?變色龍也沒您變化這麼快吧?
朱見深一瞪眼,喝問:“讓你辦事,你還要摻和意見嗎?”
“不敢。”
覃昌趕忙道,“奴婢這就去傳話。”
“另外……”
朱見深又補充,“這個鴻臚寺卿的帽子,看來張巒不適合戴,暫調他爲太常寺少卿吧,照此去傳旨。”
一邊訓斥張巒做了錯事,一邊又把張巒從正四品的鴻臚寺卿平調到同樣爲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位置上。
以覃昌多年的政治經驗,都搞不懂皇帝意欲何爲了。
……
……
覃昌退出殿外,趕緊讓人草擬聖旨。
韋泰聞訊趕了過來,問道:“覃公公,這是出了何事?”
“陛下去到文華殿,看太子讀書,隨後把太子叫到近前問了幾句話,太子似在爲張巒說情,然後陛下就怒了……”
覃昌如此分析這件事的始末。
韋泰不明所以:“此事的過錯不是在李孜省身上麼?另外,太子哪兒來的膽子,敢公然爲張巒說情?”
“誰知道呢?咱家雖然沒聽出這層意思,不代表陛下沒聽出來。”
覃昌也很疑惑,此時腦袋裡全是漿糊,迷茫地道,“只是很意外,陛下好似對太子如何處置李孜省這件事非常在意。而太子的回答明明只是中規中矩,說是要詳查此事,看背後是否有牽連……莫非是,牽連到了誰?”
“牽連……”
韋泰仔細琢磨了一下,皺眉不已,“李孜省賣官鬻爵,背後的同黨可就太多了,他執掌朝堂人事大權已多年,就算他曾舉薦過幾個賢能,但更多卻是靠靠巴結他,給他送禮才得以上位……你就說,萬閣老和劉閣老平時給他送過多少銀子吧?”
覃昌似懂非懂,喃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想把這件事牽連到萬安等人身上?免得讓天下人恥笑,說大明朝廷烏煙瘴氣?”
韋泰搖頭苦笑:“公公,您都沒想明白的事情,問我,我從何得知?”
“那你現在就去傳旨吧。”
覃昌皺眉道,“張巒遷太常寺少卿,雖同爲正四品,但以後就是個閒差了。他官都沒當幾天,就這麼把京卿的實缺官位給丟了,簡直是瞎折騰。”
“那陛下……”
韋泰想問什麼,卻不方便直接開口。
覃昌大概知道,韋泰是想問,咱這位陛下還打算在關鍵時候讓張巒去爲他治病嗎?
覃昌擺擺手:“這個問題咱家也不得而知,陛下怎麼安排咱就怎麼做,這種事還輪不到我們來管。”
“是是是,那我這就讓人草擬敕令,稍後親自給張巒送去。”韋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