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府上。
李孜省坐在那兒,翹着二郎腿喝茶,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來瞻他可真有本事,隨便獻出一個藥方,就讓陛下大發神威……你猜怎麼着,現在陛下連看說本都顧不上了,就想着怎麼去後宮顛鸞倒鳳,夜夜笙歌。果然啊,這男人的嘴……信不過!”
李孜省笑着說道。
龐頃一副尷尬神色:“道爺,都什麼時候了,您還如此泰然處之呢?現在朝堂上下都在議論,說您被參劾了,且人家鐵證如山,你遲早要倒大黴!”
“倒啥黴?”
李孜省停止二郎腿的抖動,側過頭,不無詫異地問道:“這事難道不是我讓來瞻做的嗎?有啥了不起的?”
龐頃扁了扁嘴,道:“您這是要燃燒自己,照亮他人?小的敢問您一句,您給張半仙的那些舉報材料,全都是子虛烏有吧?再或者……查無實證?”
“沒有沒有,我怎麼能做那麼沒品的事情?先前給他的都是鐵證。”
李孜省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朗聲道,“這些人都曾給我送過禮,我幫他們獲得官職,一樁一件都是有記錄的。”
龐頃目瞪口呆:“所以……您真的打算把自己給點了?”
“切!”
李孜省一撇嘴,嘲諷道,“瞧你那沒出息的小樣兒!想啥呢,我找人揭發自己,能不留下後手?”
龐頃這才稍微鬆了口氣,道:“希望道爺您拎得清。”
“你不懂,那些人名義上是靠我上位,但等有了官位後便迫不及待投奔了對家,也沒有再花銀子繼續疏通打點,甚至還有人承諾給銀子,結果只付了個頭款,後面都沒有兌現……你說,我能讓他們官當得舒心?做夢去吧!”
李孜省恨恨然。
“……”
龐頃嘴脣翕動,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心裡卻在想,就算如此,你還是在檢舉揭發你自己啊。
難道是想同歸於盡?
看起來不像啊!
李孜省又道:“那些賣出去的官職,沒一個有分量,陛下也瞧不上眼,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所以乾脆就拿來換錢。
“銀子我是拿了,但基本都送去了內府,供陛下拿去採辦貢品。就說過去幾年間,宮裡窖藏的銀子十有八九都被樑芳等人揮霍一空,陛下手頭沒錢花,要不是我暗中打理,恐怕早破產了……”
龐頃聞言鬆了口氣,道:“您倒是早說啊,原來您的銀子全送給陛下了……對了,您沒私藏吧?”
“切,你以爲我真的那般愚不可及?外人不知其中訣竅,陛下還能不知麼?”
李孜省不以爲意地道,“內府有賬目留存,每一筆進項和支出都有案可查。陛下也是人,有完全屬於自己的荷包,也就是小金庫,有花錢的衝動。如果荷包癟了陛下又不能親自出面撈錢,最後要靠誰?”
龐頃恍然道:“所以說,您是替陛下賺銀子啊……而樑芳和韋興他們則是替陛下花銀子的?”
李孜省笑道:“可以這麼說……不然你以爲,這朝中賣官鬻爵的風氣,是誰帶起來的?如果沒有陛下首肯,我敢這麼做?嫌命長了麼?
“到現在爲止,我可都沒對朝中要害衙門下手,售出去的全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官職。如果這樣還有人不滿意,我也沒辦法。”
龐頃感慨:“那……陛下爲何還要讓人查呢?這不是給他自己找不痛快麼?”
“什麼?陛下派人查了?”
李孜省皺眉。
“是啊,提督東廠的韋公公遣人來家裡通知,說是陛下讓調查新任鴻臚寺卿張巒參劾你的案子,聽意思似在說,陛下屬意誰的過錯就由誰來承擔。看來您和張半仙之間,非要在這件事上折一個不可。”
龐頃苦着臉道。
李孜省搖頭:“不會吧!?陛下就算再健忘,也該記得我替他收受那麼多的銀子,幫內府充實小金庫,怎麼還真的查起來了?難道只是爲了給朝廷上下一個交待?有此必要麼?”
龐頃卻不以爲然,反問道:“道爺,聖意難測,您不會連這道理都不懂吧?所有的計劃,一旦牽扯到皇家,還能真如您事前所願,最後誰都沒事,皆大歡喜?”
李孜高官長地嘆了口氣,道:“真要查也沒辦法,但……就算真要犧牲,肯定最後犧牲的那個人不會是我,來瞻他只能自認倒黴了……嘿嘿,他做事就是喜歡急功近利,這下把自己給摺進去了吧?”
龐頃笑問:“您不是說人家有實證,還是你親自給他的嗎?道爺,先前把人家當自己人,這關鍵時候,就準備把人往水裡摁了?”
“誰說的?”
李孜省道,“這一切又不是我推動的,還不是張來瞻異想天開,想在鴻臚寺卿位置上幹出點名堂來?我這是成全他,同時想把內府賺錢和花錢的差事一併攥住……你是不知道,這一年內,朝中或有大變局發生!我能不提前做一下準備麼?”
“什麼?”
龐頃很訝異。
“來瞻無意中透露的天機,沒說得太詳細,但後果很嚴重,我無法跟你明言。總之,眼下官場上的一點進退得失,都是可以容忍的……其實張來瞻自己也想把他的名聲搞得臭臭的,我只是在背後幫他一把而已。”
隨後李孜省起身,往後院走去,“這兩天不管誰來,一概不見客。一天天的,真是操不完的心。”
……
……
紫禁城。
宮後苑,即後來的御花園。
當天天氣不錯,豔陽高照,朱見深在嶽妃的相陪下,看新搭建的臺子上有人跳大神,以完成扶鸞術。
嶽妃生於成化元年,眼下不過二十二歲,生女仙遊公主,方三四歲,算是憲宗晚年比較得寵的妃子。
憲宗死前的七月,朝廷對妃子加封時,嶽妃受封爲靜妃,之後長壽到七十歲纔去世,只是她的女兒弘治五年尚未出嫁時便病歿了。
覃昌立在一旁,看着臺子上表演扶鸞術的顧玒,心裡還在盤算朝中事務。
一直等到顧玒的扶鸞術表演結束,拿着一張寫好讖言的紙,走到朱見深面前行拜見禮。
“怎樣了?”
朱見深問。
顧玒乃太常寺少卿,本爲廟祝,因擅長占卜逐漸晉升高位,屬於成化時期通過方術入朝的著名江湖術士之一,算不上有多得寵,但他扶鸞術比較在行,皇帝就讓他來主持這次儀式。
顧玒道:“回陛下,以扶鸞的結果,兇在北方,不利於南,是爲凶兆。”
覃昌聞言皺眉:“顧大人,怎就是凶兆了?兇在哪裡?能不能說清楚點兒?”
這話把顧玒給問住了。
要是我知道兇在哪裡,能跟李孜省那樣,連何時何地會發生地動都能準確說出來,我還用得着靠跳大神這套來混飯吃?
關鍵是我推算不出來啊。
所謂的凶兆,不過是知道皇帝喜歡來點不一樣的,諸如什麼報憂不報喜,以此來顯得忠直可信,我們這羣人早就把皇帝的性格摸透了,這是皇帝心裡有事才讓我來扶鸞,所以我得順着皇帝的思路去說。
朱見深聽到這兒,一臉惱火,起身就走。
既不理會顧玒,連跟他一起來的嶽妃都沒在意,以至於嶽妃站在那兒竟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不會說話,下次就別說!”
覃昌低聲對顧玒喝斥一句,隨即趕緊去追朱見深。
……
……
“陛下息怒。”
覃昌一路跟着出了宮後苑,纔算是追上朱見深。
光看朱見深走路的架勢,虎虎生風,一點兒都不像是生病的人。
朱見深道:“什麼主兇,朕且問你,這宮裡會發生什麼凶事嗎?”
“奴婢不知。”
覃昌趕緊低下頭,“陛下,一家之言不可信,在此等事上,或多問問李仙師的意見比較好。至少……靠譜一些。”
朱見深擡頭看着幹清宮方向,搖頭道:“朕何嘗不知李卿能掐會算?但很多事,朕不想只聽他一個人說。”
覃昌心想,你是不敢問他吧?
先前萬妃的事,問了後提前知道萬妃會死,到最後也於事無補……現在您是明知道李孜省厲害,卻不敢讓他隨便去堪破天機,免得算出什麼不好的事情,讓自己揹負極大的心理負擔?
既想知道未來要發生何事,還不想聽到不好的聲音,這就是當下您最真實的心態!
不過,您爲啥想不開要去問顧玒呢?
這種人不就是見風使舵慣了,一嘴的凶兆等着您開口然後幫您化解,但實際上屁事都做不了!
“朕最近,身子骨很好,精神頭也不錯,要不是眼白還有些發黃,朕真以爲自己已經病癒了。”
朱見深道。
覃昌寬慰道:“陛下,您的狀況很好啊,奴婢可不覺得發黃。或許是銅鏡老化了,映出來才顯得黃。”
朱見深冷聲道:“朕原本也是這麼認爲的,但去給皇太后請安時,她老人家拿出一方琉璃鏡,讓我對着光看……呵,眼白可不就帶黃麼?這想騙都騙不了……看得清清楚楚,唉……”
“……”
覃昌一時無語。
幾時太后有這麼牛逼的玩意兒?
竟能讓皇帝從一面鏡子裡發現自己的眼睛是黃的?
就算是再精良的銅鏡,始終無法把人照得太清楚,更別說是銅鏡本來自身就帶黃。
朱見深轉變話題,問道:“張巒參劾李卿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覃昌臉色爲難:“還在……查。”
“你說你們能幹點兒什麼?這麼半天都沒查出個端倪來?”
朱見深顯得很惱火。
覃昌心裡更覺苦澀。
您可不就真的是隻給了“半天”時間麼?
從昨天你說,到現在,也沒到一天啊。
我們現在想應付你,還怕被你說查得不夠仔細呢,果然伴君如伴虎,這君心難測,一不小心可能就要掉腦袋。
“這樣,讓李卿親自來跟朕解釋!也省得你們去查了。”朱見深道。
覃昌一聽,不由一怔。
這意思就是說……
你已經打算放棄張巒了?
讓被告自己來解釋,就跟讓被告當法官一樣,這事還能查得清楚麼?
還不是任由李孜省狡辯?
不過覃昌隨即也想明白了,李孜省在皇帝眼中那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皇帝就是想讓李孜省既當被告又當法官,自己能怎麼着?
“奴婢這就讓人去傳話。”
……
……
東四。
張氏藥鋪。
醫鬧的事已經過去幾天,藥鋪重新安靜下來,但鋪子暫時也歇業關張了,裡面的藥材被哄搶走不少,剩下的則重新做了整理,暫時都封存在別的倉房內。
眼下鋪子內重新做了整理,宋掌櫃心急如焚,他很想知道這鋪子是否會繼續經營下去。
這天臨近中午時分,張家兄弟乘坐馬車而來,後面跟着一輛馬車,很快從上面下來一人,正是自河間府來京尋找投資機會的孫友。
“二少爺,這就是你們開過的藥鋪?”
宋掌櫃出來迎接,就聽到孫友說了這麼一句。
張延齡笑道:“是啊,開了沒幾天,就做了幾天好生意,每天都顧客盈門……未曾想命途多舛,遭奸人陷害,藥鋪經營不下去了,只能盤給旁人,就想到請孫伯父來接手。畢竟不是外人嘛。”
“客氣了客氣了,賢侄你跟令尊一樣客氣啊。”
孫友聽了很高興。
怎麼說現在張家兄弟也是官宦子弟,居然還認他這個“伯父”,這就給他老臉上增添了不少光彩。
就在此時,後面又過來一輛馬車。
迅即馬車上下來一名女子,正是孫友的女兒孫程盈。
孫程盈皺眉打量一下藥鋪,顯然她對於這家已經倒閉的鋪子沒什麼興趣,自然也不想同意老父親來接收這爛攤子。
“走,咱進去瞧瞧。”
張延齡手一揮道。
“好。”
孫友笑着迴應。
張延齡這纔想起來要給孫友引介一下宋掌櫃,連忙把人叫到了身前。
一番簡單的寒暄後,孫友進到鋪子裡。
鋪子內基本格局還在,先前的裝修風格算是很鋪張的,櫃子什麼的雖然被推倒過,但扶起來後接着用沒有任何問題。
張延齡給孫友陳述了一下這地腳的旺盛程度,以及風水是如何好,接下來就進入談價格的環節。
孫程盈生怕老父親衝動之下辦傻事,趕緊拉父親到一旁的角落勸阻。
“父親,你瘋了麼?他們家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咱還要這藥鋪幹啥?你真打算以後賣藥嗎?你懂那生意?”
孫程盈急切問道。
孫友笑着道:“爲父是不懂,但從來京時爲父不就跟你說過,接下來咱們孫家打算做藥材生意嗎?正好來瞻他懂行,讓他給參詳一下再合適不過,甚至還可以藉助張家的威勢,招攬來一些杏林國手。”
孫程盈翻個了白眼道:“但也能把仇敵給引來,到那時咱的鋪子也跟着受無妄之災?”
“傻孩子,咋能這麼說呢?人家已經鬧過一次了,換了主人,怎還會接着來鬧?”孫友一本正經道。
孫程盈急了:“爹,你怎麼這麼天真呢?你覺得那羣搗亂的人真的會善罷甘休嗎?聽說這鋪子,還是張家自閣老彭家的人手中爭回來的,如果彭家的人再來搗亂,到時候我們怎麼應付?”
“少跟我說這個。”
孫友一臉堅定之色,“家裡的事,輪不到你一個註定要嫁出去的丫頭做主!此事爲父已經定了,無需多言。”
說完孫友直接走過去,跟張延齡認真談起了轉讓價格。
接下來張延齡跟孫友認真談了有關房子的租金,以及藥材進貨的渠道,再就是有關人手的轉包。
大概意思是說……你孫友佔了天大的便宜,只要交了銀子盤下鋪子,轉過天來就能在京師裡把生意支棱起來,擁有正四品京官家族給你當堅強後盾,甚至給你指點迷津做生意,甚至於還會當你的靠山。
聽聽,多靠譜?
一番話說下來,旁邊坐着的張鶴齡聽得熱血沸騰,臉上帶着難掩的喜色。
等孫友說要去後院看看時,張鶴齡忍不住對弟弟翹起了大拇指:“老二,你可真有本事,本來鐵定虧本的買賣,被你這一說,咱不但能收回本錢,還能賺上一筆……跟着你做生意,果然不但能喝湯,還能吃到肉呢。”
張延齡道:“大哥,你損我呢?”
“沒,我說的是大實話啊……這生意咱是做虧了,但也沒虧多少。這一轉手,咱應該能賺不少吧?”
張鶴齡急切問道。
張延齡笑而不答。
在與孫友往後院去的時候,孫程盈用一股狠厲的神色死瞪着兄弟倆,那模樣就好似看殺父仇人一樣。
“咦?那小娘皮是怎麼回事?老瞪我?”
張鶴齡拉了弟弟一把問道。
張延齡湊過去道:“你覺得自己賺大了,人家肯定覺得虧大了啊……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這話你聽過沒?”
“哦,她是替她老爹覺得不值?切,在京城之地做生意,真以爲有那麼容易呢?他們要是把這生意接過去,我自會帶着我的人給他們撐腰。上次也就是你不讓我動手,不然的話,來一個我打一個,看誰敢鬧事!”
張鶴齡此時就好像江湖大佬一樣,渾身散發着一股社會人的氣息。
洗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