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昌和韋泰望着李孜省離開的背影,二人都是一臉嚴肅。
韋泰一張老臉皺得就跟苦瓜皮般,望向覃昌:“他這是裝模作樣嗎?會不會,張來瞻參劾他,就是出自他本人的授意?”
覃昌道:“我看他氣昏頭的可能性更大。”
“怎麼講?”
韋泰急忙問道。
“他要是在你我面前否認與張巒的關係,甚至倒打一耙,我反倒認爲他是在裝腔作勢,或跟張巒沆瀣一氣。”
覃昌道,“但現在他笑而應對,說得好似跟張巒有多熟稔一般,分明是心中惱恨又不想被人洞悉內心,纔會這般惺惺作態。”
韋泰點頭道:“也對,這種老狐狸,怎會輕易讓人看穿他的內心世界?哦對了,張巒爲何要參劾他啊?”
覃昌道:“仔細想來,其實萬安的做法未嘗沒有道理,張巒恐怕是入朝爲官後連自己幾斤幾兩都未摸透,自以爲成了皇室姻親,做事便開始不顧後果。
“要說能挑唆他的,或想從此事中謀利的,就只有東宮那羣眼下尚無權無勢、如同草芥般的翰林講官了。”
……
……
臨近中午。
張玗已在吃午飯,她打算吃完飯後睡個午覺,晚上跟丈夫一起探討下生命和諧的奧義,再或者當個同桌,一起看看書,交換一下對說本的看法,夫妻二人能熬到很晚。
在宮裡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什麼東西都跟不要錢一樣。
張玗身爲太子妃,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用什麼就用什麼。
雖然聽說皇帝有點兒不待見她丈夫,但生活必需品的供應卻還是充足的,以朱祐樘自己的說法,這種情況是今年成婚後纔有所改變,而張玗則認爲是萬貴妃之死帶來的連鎖反應。
飯才吃了一半,就見到朱祐樘邁步進了端敬殿,這讓張玗驚喜之餘又大感意外。
“怎麼回來了?下午不用上課嗎?”
張玗問道。
朱祐樘坐了下來,含笑又滿帶深情地望向妻子,柔聲道:“想你了,就回來看看唄。”
“你學壞了。”
張玗面色一紅,以她看來,丈夫可不是那種懂得小情趣的人,從不會說甜言蜜語,沒想到今天情話隨口就來,當即白了朱佑樘一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還是專心課業爲好。”
朱祐樘道:“玗兒你說話真好聽,所以就算回來只是跟你說上幾句也好啊。行了行了,別瞪我了,我知道這會兒不該回來,其實是這樣的,今天上午文華殿聽事,萬閣老說令尊參劾了樑芳和李孜省,事情鬧得可能有點大。”
張玗詫異地問道:“樑芳和李孜省……他們都很有權勢,我父親爲什麼要那麼做?”
朱祐樘搖頭道:“正因爲想不明白,我才趕緊回來問問你,看來你也不是很清楚。先前你跟我說過,遇到難題最好找你父親求教……我這就讓蔣琮出宮……”
“嗯。”
張玗趕緊點頭,她似乎也覺得這是一件大事,但隨即又猶豫了,“蔣琮去能行嗎?要不要讓覃老伴去?”
“不用了,蔣琮這點事還是能辦好的。”
朱祐樘對蔣琮很信任。
張玗再問:“上疏參劾李孜省和樑芳,是不是鬧不好會給你或者我父親自身帶來巨大的麻煩?”
朱祐樘想了想,嘆息:“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不過剛纔回來時老伴跟我講,如果令尊同時得罪樑芳和李孜省,以後在官場可能不太容易立足,尤其是李孜省那邊,他在朝中權勢之盛近乎是隻手遮天。”
張玗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朱佑樘:“近來你好像明白了很多事理。”
“都是你們教的,先前我可不知道這些。”
朱祐樘面帶慚愧之色,“感覺過年以後,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都被一股腦兒灌進我腦袋裡,到現在我都還理不清頭緒。”
張玗點頭:“那就讓蔣琮趕緊去吧。我父親做事素來有分寸,加上有我二弟延齡給出謀劃策,很少出疏漏。如果他非要這麼做的話,一定有其目的。”
“嗯。”
朱祐樘道,“以後做什麼事,要是你父親或者二弟能提前跟我說一聲就好了,可惜宮牆把內外給隔開了……真希望岳父能到東宮來,哪怕是幾天來一趟都好。”
張玗建議:“所以你要幫忙爭取一下,最好讓我父親進翰林院,就算不用他來給你講課,給那些翰林院的大儒遞送一下書本總該可以吧?”
朱祐樘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不是辱沒了你爹嗎?他現在已經是鴻臚寺卿了,這官職可不小。”
張玗笑道:“能幫上你的忙最重要,當什麼官不都那樣麼?再大的官,有你大嗎?”
“哦。”
朱祐樘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岳父的官是替自己當的。
想想突然覺得有幾分溫暖。
自己的妻子寧可讓老岳父去翰林院當個打雜的,也不想讓其當什麼鴻臚寺卿,因爲這樣更方便照顧自己……
這就是一家人一條心哪!
朱佑樘除了感動,還有就是覺得妻子更可愛了,明辨是非不說,最重要的是真的能幫到自己。
……
……
蔣琮要出宮去見張巒。
臨走前,覃吉對他好一番耳提面命。
“這會兒去張府,多半見不到張家老爺。”覃吉道。
“那怎麼辦?”
蔣琮問道,“是去鴻臚寺找他嗎?”
“不用,你直接登門,讓他府上的人把張家二公子找來,把事挑明,讓他把話帶給你就行。”覃吉道。
蔣琮一臉疑惑之色:“張家二公子?不是說才十歲冒頭嗎?”
覃吉道:“張家這個十歲冒頭的二公子,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等你多接觸一下就明白了。其實不用瞞你,那小傢伙就是個人精。”
蔣琮雙目瞪大,問道:“那……張家到底是誰在做主?”
“當然是太子的老泰山做主啊!”
覃吉道,“不過我也不知道,張鴻臚他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裝糊塗,總之每次我見他,他都在我面前插科打諢,甚至遇到事讓我直接去問他的次子,也時常把他兒子的名字掛在嘴邊,延齡延齡的好生稀罕。”
蔣琮道:“太子岳父能這麼快當上鴻臚寺卿,豈是易與之輩?多半是在故意裝糊塗,怕惹禍上身才會刻意保持低調。”
覃吉問道:“你覺得他怕事嗎?”
“這……”
蔣琮一時語塞。
都敢參劾樑芳和李孜省了,這是什麼段位的選手?
說他怕事?
怕他奶奶個腿啊!
覃吉道:“趕緊去,早去早回,一定要記得我說的話,能見張家二公子就不要見旁人。記住了,是二公子不是大公子……”
“不一樣嗎?”
蔣琮好奇問道。
“大不一樣,你見過他們兄弟倆就知曉了。”
覃吉也很無奈。
因爲到現在,他都看不透張家到底是什麼人員架構,更摸不透張府內部的玄虛。
……
……
就在蔣琮出宮找張家人時,幹清宮內,朱見深中午時分纔回來,與他一起過來的還有邵妃,只是沒見到邵妃的兒子。
朱見深讓人準備了御膳,桌面擺着的都是些清湯寡水的食物。
自從得肝病後,太醫囑咐皇帝要忌口,加上他自己也厭惡葷腥,自然就吃得清淡了,這也跟朱見深肝脾虛弱,無法消化油膩有關。
“陛下。”
覃昌出現在幹清宮內殿。
朱見深知道覃昌有事要說,加上他自己也沒什麼胃口,便擺擺手讓覃昌先到外面等候。
過了半晌,朱見深纔出來,隨便用布擦擦手,問道:“何事啊?”
覃昌道:“剛報上來的消息,說是鴻臚寺卿張巒參劾了禮部左侍郎李孜省李仙師。”
“咦?他不是剛參劾過樑芳和韋眷嗎?怎又咬上李愛卿了?”
朱見深坐下,側目看了過去,皺眉問道。
覃昌無奈回答:“是啊,就是這兩天發生的事,一樁接着一樁,讓人目不暇接。”
朱見深眉頭緊鎖:“身爲太子岳丈,入朝還不到一個月,怎麼會接連找茬呢?還是說他就是德不配位,根本不值得留在當下的位置上?”
覃昌一聽就知道皇帝真的惱了。
參劾樑芳,皇帝不會介意,畢竟樑芳和韋眷的事,皇帝可是門清,甚至還隱約覺得張巒是性情中人,是在爲他兒子出頭,出面糾正朝廷的不正之風。
但參劾到李孜省頭上,那就等於是觸了皇帝的逆鱗。
皇帝是不允許旁人隨便攻訐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李仙長的,以前也有人蔘劾,基本上下場都不太好。
覃昌把奏疏呈遞過去,小聲道:“回陛下,張巒此番參劾,並非無事生非,好像……還有那麼點頭緒。”
“什麼頭緒?”
朱見深拿過奏疏來,打開看了看,頓時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因爲他看過張巒寫的話本,字跡根本就對不上。
“這是原本,還是過錄本?”
朱見深問道。
“乃……原本。”
覃昌恭敬道。
朱見深雖然覺得有問題,但也沒說什麼,畢竟話本就算是張巒所寫,也未必需要他親自動筆,只要是出自張巒編撰,也沒什麼不妥。
“李孜省賣官鬻爵?”
朱見深看到上面檢舉的內容,黑着臉問道。
覃昌道:“張巒的確是這麼說的。”
這也是覃昌覺得李孜省跟張巒起了矛盾的最主要原因。
這參劾的罪名實在太大了!
如果李孜省和張巒穿同一條褲子,張巒此番參劾只是雙方配合唱雙簧的話,那就該提一點不痛不癢的罪名,而不是一上來就扣個賣官鬻爵的大帽子。
關鍵是……這正好切中了李孜省的軟肋!
朱見深逐字逐句看過,側頭問道:“這上面所列的官,是朕親自傳旨授予的嗎?”
覃昌道:“這些官的確是陛下授予的,但名單卻是李仙師所進,明目繁多,陛下當時您並未說什麼,直接就同意了。”
“那就是說,李孜省收受過這些人的錢財?”朱見深繼續問。
“這個……奴婢不知。”
覃昌低下頭。
難得遇到有人蔘劾李孜省,還是頭鐵的太子岳父,覃昌之所以要主動跟皇帝稟告,更多也是想借助他人之手打壓日益囂張的李孜省。
李孜省在朝中的地位太高了,皇帝幾乎所有大事都要詢問他的意見,以至於司禮監也受其壓制,覃昌自然不甘於人下,關鍵時刻反戈一擊。
朱見深冷聲道:“那就派人去查查,看看是否真如張巒所言。”
覃昌請示道:“那陛下……調查之後,有何說法?”
“若李孜省確實收過銀子纔給這些人請旨授官,那就讓他把銀子退還回去,再把這些人革職。若沒有,李孜省便是秉公推薦這些人,那就降罪張巒。”
朱見深不耐煩地道。
“是。”
覃昌急忙應答,心中竊喜不已。
因爲他隱約覺得,張巒能查到這個份兒上,必像萬安所說的是東宮那些看李孜省不順眼的翰林講官在背後提供的名單和參劾方略。
也就是說,張巒的參劾必然是有理有據,經得起查驗。
若是這樣,只要把事實真相查清楚,就夠李孜省喝一壺的了。
“對了,那些人現在都是什麼官職?”
朱見深突然又問了一句。
“他們……”
覃昌瞬間覺得不妙。
“也罷,先去查吧。”
朱見深最後一副慵懶的口吻道。
……
……
覃昌走出幹清宮,韋泰正在外邊等他。
聽覃昌大致把情況一說,韋泰驚訝地問道:“陛下這是信張巒,而不信那位李仙師?”
覃昌也有些奇怪,若有所思道:“陛下只是問了一句他們是何官職,這就足以說明陛下知曉這些人全都放在一些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位置上,陛下怎會爲了幾個不相干的傳奉官而影響對李孜省的信任?”
成化朝中晚期傳奉官大多都安排在一些相對閒散的職位上,諸如上林苑、太常寺、道錄司等地方,這些人全都是掛職而無正差,就算偶爾有幾個正差,也多是什麼欽天監跳大神的存在。
韋泰問道:“那……陛下是否想以此來針對張巒?再或是要處罰那些暗中給張巒出謀劃策的文臣?”
“不清楚,別來問咱家。”
覃昌有些麻爪,皺眉道,“今年以來,陛下的脾性跟以前大不相同,這種時候你讓咱家如何做判斷?陛下讓怎麼查咱就怎麼查,名單全都在這兒,就由東廠去稽辦……事情就交給你了。”
韋泰把張巒參劾的奏疏拿在手上,嚥了口唾沫道:“還真是會給人找事做……我說的是那個張巒,他這是隨隨便便張張嘴,我們這羣人就要跑斷腿,苦啊!”
……
……
張府。
張延齡把蔣琮送走。
不想蔣琮走了不多時張巒就乘坐官轎回來了……
本來在京的王公貴胄,出門都是乘坐馬車的,可張巒非要嘗試一下乘坐官轎是何等滋味,便特地讓人準備了官轎接送他上下班。
“人呢?”
張巒回來後沒見到東宮來使,不由問道。
“走了。”
張延齡道,“這次來的不是覃昌,而是蔣琮。同爲東宮常侍中官,也深得太子信任。”
張巒惋惜道:“哎呀,人家太子信任幾個閹人,咱也說不了什麼,只是希望以後情況會有所改觀吧!”
張延齡聽了,立即用怪異的目光望向老父親。
把太監稱呼爲閹人,你張巒現在真的飄了啊,怕不是下一步你準備見誰懟誰,真把自己當成科道言官的領軍人物了?
“爹,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恭維您啊?”
張延齡試探地問道。
“什麼恭維?就是說幾句客氣話而已……”
張巒道,“爲父參劾當朝權貴,乃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們在我面前說幾句奉承話有什麼不對嗎?”
張延齡點了點頭,“是啊,就連身處皇宮內苑的太子都知道您的英雄事蹟了。”
張巒緊張兮兮地問道:“太子派人來就是爲這事?”
“嗯。”
張延齡點頭,“太子是想問您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何要跟當朝權貴爲敵,且還惹了誰都不敢招惹的人物?聽蔣琮的意思,今天萬安於文華殿給太子講朝事時,特意拿這件事爲難太子,認爲是太子和東宮講官暗中挑唆所致。”
“沒有啊。”
張巒扁扁嘴,瞥了兒子一眼,反問道,“這不是你挑唆的嗎?”
張延齡不由無語:“爹,您可真有本事,什麼事都往我身上賴。”
張巒一瞪眼:“不往你身上賴往誰?嘿,也對,還有李孜省,你們倆就在那兒拱火,這個讓我參劾樑芳,那個讓我參劾他自個兒,我真是被人反覆拿來當槍使,還被人說是不知進退的愣頭青。我命可真苦啊!”
張延齡問道:“這兩天李孜省有找過您嗎?”
“沒。”
張巒回了一聲,隨即問道,“兒啊,你不告訴爲父,你跟蔣琮說了些什麼嗎?”
“我沒說啥,我就是讓他轉告太子,說這件事太子最好別瞎摻和,若有人問及,就說不知道事情的前因結果,也就不好隨便發表觀點……我讓太子在宮裡做到儘量抽身事外。”張延齡道。
張巒道:“現在事情連太子都知曉了……那下一步陛下是否有可能會知悉?”
張延齡笑道:“朝中很多人盯着李孜省和樑芳,早準備拉他們下馬了,現在終於有人肯出頭,定會有人利用您的參劾把這件事捅到陛下面前。”
“誰啊?”
張巒問道。
“李孜省和樑芳得罪的人可太多了,只是平時那些人不敢與其爲敵,但暗中使絆子卻很容易,就比如說司禮監那幾位,他們跟樑芳和李孜省都是有過節的,只是表面上維持相安無事而已。”張延齡道。
張巒無奈道:“唉!李孜省讓我參劾的具體內容,都是他親手提供給我的,恐怕其中多半都是假的,回頭查無實證我罪過可就大了,丟官倒沒什麼可惜的,要是被下了詔獄,到時對我嚴刑拷打……”
“爹,要成就他人未成就之名,就要有他人未有之犧牲,您要挺住啊。”張延齡以慫恿的口吻道。
“呸,感情有可能被打的人不是你!”
張巒恨得牙癢癢,“我當時怎麼就聽信了李孜省的鬼話呢?他很可能就是想利用我,把我這顆藏在暗處的棋子給廢掉,這樣他就能自己去投靠太子,又或許他覺得我是易儲路上最大的障礙,必須得先搬掉……”
張延齡一聽樂了:“好了好了,爹,您別擡高自己了,有時間去寫個請罪的奏疏,再或者是去衙門坐一會兒,老躲在家裡不是個事兒。我這頭還要寫話本呢。”
張巒問道:“寫得咋樣了?”
“快寫完了。”
張延齡打了個呵欠道,“爲了您和太子的事,我真是忙到日夜顛倒,作息都亂了,現在太子還不時派人來問策,您以爲我容易啊?”
“能者多勞嘛,算了,要是下詔獄,爲父就硬扛着,換個錚臣的美名也不錯,出來後我會得到他人更多的尊重。這官當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張巒似乎當官當上癮了,讓他放手他還不願意呢。
哪怕是當個背黑鍋擔責的背鍋俠,好像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