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當天去李孜省府上赴宴。
新官上任,張巒可謂是意氣風發,只是白天兒子跟他的一番話,讓他內心有些打鼓,他本以爲是自個兒憑“本事”換來的鴻臚寺卿當,卻未曾想,兒子卻跟他說是治病的特長才讓他獲得高位。
雖然怎麼想都跟自身實際能力無關,但張巒還是不願意承認只憑借他的神醫之名就能換來高官厚祿。
因爲他壓根兒就不會治病,這本就不是他所具備的能力。
龐頃負責接待張巒。
一邊在前引路,他一邊回首說道:“張先生來得真夠早的……今天道爺不但請了您,還請來禮部右侍郎倪嶽以及鴻臚寺少卿齊章作陪。”
“齊少卿?今天我跟他在鴻臚寺已經見過面了。”
張巒笑着迴應。
龐頃呵呵笑道:“既已相識那自然最好不過……這不道爺怕您初入官場,朝中不認識什麼人,特地給你引介這兩位……話說他們都跟道爺有着深厚的交情,以後有事的話,他們也會多加照應。”
張巒感慨道:“有李侍郎相助,這做官竟也是事半功倍……張某何其有幸哉!”
“那是自然。”
龐頃笑道,“誰讓您也是當世難得的高人呢?道爺對您的倚重遠勝他人!道爺這會兒還在處置一些朝事,等忙完纔有空。最近道爺剛進爲禮部左侍郎,今天就當是同喜同賀吧!”
“是嗎?那是該好好恭賀李侍郎,可惜在下沒帶禮物來,慚愧慚愧!”
“您來就是最好的禮物,裡邊請。”
……
……
張巒在花廳等了許久,李孜省才現身。
李孜省見到張巒也不客氣,直接走上前,把站了半拉子的張巒給按回椅子上。
“來瞻,不是李某有意怠慢你,實在是最近朝中事務太多太雜,幾乎全都要我參詳……尤其涉及春闈大事,更不敢有絲毫馬虎……唉,我這官當得也累啊。”
李孜省表面上是賠罪,但實際上更多是炫耀他如今擁有的權勢。
張巒試探地道:“李侍郎,在下有一事不解。”
李孜省啞然失笑,搖頭道:“世間還有你張來瞻不明白之事?說來聽聽。”
張巒問道:“不知我爲何會接任鴻臚寺卿的差事?話說朝中進士出身的名儒比比皆是,而我……”
“既是我想幫你,也是陛下的意思。”李孜省一改之前的嬉笑之色,鄭重其事地道,“這事我可不敢居功……既然有此問,莫非你在外聽到了什麼風聲?”
“沒有沒有,我只是覺得,鄙人或力不能及。要是去別的衙門當差還行,直接做鴻臚寺卿就有點兒……”
張巒說着,臉上多少帶了點不自信。
李孜省笑着寬慰:“我面聖時專門問過陛下,陛下說本打算安排你進太醫院,聽我說讓你做鴻臚寺卿後,陛下讚歎此議更好……行了,我們不說這個了,倪嶽和齊章馬上就到,酒桌上我好好爲他二人引介你。”
張巒聽到這裡,瞬間心頭懸着的大石頭落地。
暗忖。
果如吾兒所言。
原來皇帝想讓我當的從一開始就是醫官,所以說陛下賞識擢升我,就是預備緊急關頭讓我去爲他治病,只是稍微包裝了一下,來了個迂迴,被李孜省給安排到鴻臚寺去了。
“李侍郎,在下敢問一句,陛下最近的龍體……”
張巒忍不住問道。
李孜省本打算帶張巒去宴會廳,聽到這兒,也顯得認真起來,感慨道:“陛下看了你跟太子進獻的話本,心頭鬱結是紓解了不少,但病況嘛……也就那樣。你有閒暇,或可斟酌一二治療肝病的方子,畢竟這是爲聖上,爲大明,功在千秋。”
……
……
這頭李孜省宴請張巒、倪嶽和齊章,另一邊龐頃卻在替李孜省接待突然到訪的樑芳,稍微安頓後便急忙來見李孜省,將樑芳親臨的消息相告。
“幾位,我這邊有點事,一會兒再過來。炳坤,替我好好招待一下貴客。”李孜省馬上便離席。
“你有事且自去!”
張巒揮揮手,顯得意氣風發,吆喝道:“這邊由在下來敬酒便可。”
龐頃笑道:“張鴻臚對於場面事果然在行,我這兒也敬大家一杯。”
說話間,李孜省已然離開宴會廳,到正堂那邊見樑芳。
樑芳手上拿着一些裝訂好的小冊子,一見面就遞過來:“李大人,咱家這裡有些東西,想請你代爲呈獻給陛下。”
李孜省笑着招呼樑芳坐下,態度還是比較隨和客氣的,他並沒有第一時間打開那些冊子看看是什麼,只是隨口問道:“可否問一下,樑公公,您有貢品,爲何不親自呈遞君前呢?”
“李大人,你既知咱家的情況,實在沒必要多此一問。”
樑芳還是顯得很高傲,挺直腰桿道,“你且說,幫還是不幫?”
李孜省笑着道:“這忙是可以幫,卻不能以我的名義。”
“這是自然。”
樑芳心說,我把話本交給皇帝,本來就是想自己立功,幾時打算借你的名義了?
李孜省好奇地問道:“現在能跟在下說說,這些書冊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嗎?”
樑芳自得道:“乃是咱家從民間蒐羅來的話本,全是爲陛下解乏用的……聽聞陛下最近龍顏不展,鬱結於心,故有此準備。”
“也是。”
李孜省頷首道,“現在也不知怎的,突然間朝野都在傳,說是太子妃之父張來瞻,靠一部話本贏得陛下欣賞,破格拔擢爲實職鴻臚寺卿,以至於最近京師上下都在探討,那是一部怎樣的話本。”
樑芳微微皺眉,他聽出李孜省是在嘲諷他跟風隨大流。
“不過……樑公公,不是在下非要說點兒難聽的心裡纔好受,乃是這話本進獻,也是要講規矩的,要是獻上去後不能令陛下龍顏大悅,反倒讓陛下……嗯嗯,你知道的,這責任我可擔不起。”
李孜省明顯不想幫樑芳。
成事了,功勞是你樑芳的,皇帝不爽了卻會懷疑我跟你是一夥,甚至有可能遷怒到我頭上。
我李孜省今日今時已是權傾朝野,需要靠你樑芳扶持?
還是說要靠幫你獻個話本藉機邀寵?
洗洗睡吧!
樑芳冷冷地問道:“能有何責任?”
李孜省笑着道:“實不相瞞,今日在下府上來了幾位賓客,除了禮部右侍郎倪嶽外,還有鴻臚寺兩位,正卿張來瞻以及少卿齊章。”
“姓張的在你這兒?”
樑芳一聽頓時從椅子上躥起來。
他似乎理解了爲什麼張巒可以在朝中混得風生水起了,靠屁大點功勞就能換得實職鴻臚寺卿當,感情跟李孜省過從甚密。
李孜省道:“樑公公要去見見嗎?”
“不必了。”
樑芳黑着臉道,“姓李的,咱家再問你一句,這忙,你幫還是不幫?”
“樑公公息怒啊,我幾時說不幫了?我只說這責任承擔不起,又沒說不幫你把東西呈交上去,但就是……”
“你想怎樣?”
樑芳已經醒悟過來,如今的李孜省再不是當初那個吳下阿蒙,要請其辦事那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李孜省笑道:“在下並非見利忘義之人,只是想懇請樑公公,若是張來瞻有做得什麼不妥的地方,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什麼意思?”
樑芳皺眉道,“你想保他?”
李孜省道:“聽說樑公公往他府上送禮,這很好嘛,本來兩邊就沒什麼恩怨衝突,實在不必針尖對麥芒,但也最好……不要有什麼交情。在下的意思,樑公公既不要去害他,也別想收攏他,咱息事寧人如何?”
樑芳冷笑不已,嘲諷道:“原來張來瞻真是你的人,你怕他回頭投奔咱家?他是太子妃之父,你有必要操這心嗎?”
“看樑公公說的,什麼你的我的,同爲朝廷效命。我就是幫他在朝中買條活路……”
李孜省身子往後一仰,倚在椅子的靠背上,意思是你答應還是不答應給個準話,我纔好決定下一步行止,一切就看你對獻話本這件事是否堅持了。
樑芳從來都沒把張巒放在眼裡過,當即曬然道:“可。咱家保證,以後定與之井水不犯河水。”
“好,甚好!”
李孜省笑道,“那明日,這東西就會出現在陛下面前。在下還會幫樑公公美言幾句。能否討得陛下歡心,就看樑公公造化了。”
……
……
李孜省親自送樑芳離開。
等他回到酒席時,這邊才敬了兩輪酒,大家興致正高。
倪嶽隨口問了一句:“李侍郎,不知是何人來訪啊?”
李孜省坐下來,拿起筷子扒拉兩口菜,這纔回道:“不是外人,乃御馬監樑公公。”
本來張巒正舉着酒杯,吆喝大家碰杯,聽到這兒不自覺把手縮了回去,酒桌上沒一個人還能笑得出來,熱情洋溢的氛圍瞬間就被凍結了一般。
“作何愣着?咱繼續吃酒。”
李孜省招呼道,“他讓我幫他向陛下進獻幾個話本……話說這都是來瞻你引起的風潮啊,要不是你靠話本贏得陛下賞識,他人怎會知曉話本這玩意兒原來也能換得功名?”
張巒面色羞慚,連耳根都紅了。
堂堂讀書人,竟要靠奇淫技巧的方式爲自己換取前程功名,就算能做到心安理得,但被人拿到明面上來說,他面子多少有些掛不住。
李孜省自嘲道:“其實你與我所爲也沒什麼本質不同……來瞻啊,以後同朝爲臣,我等互相幫扶纔是最重要的……誰說你就沒能耐爲朝廷做事呢?”
張巒突然心理就平衡了。
我怎麼說也是秀才出身,而你李孜省就是個道士……相比而言我還是比你強一點,如此一來你就不是在諷刺我,而是真心覺得與我是一路人。
“敬李侍郎。”
張巒馬上自提一杯。
齊章好奇地問道:“張鴻臚,您到底寫了一部什麼樣的話本,竟得陛下賞識?其實我等也很好奇。”
張巒藉着酒勁兒說道:“都乃遊戲之作,不過是寫了部《儒林外史》,還有部《西遊記》而已。”
李孜省好奇地問道:“來瞻,你是說,除了部《儒林外史》外,你還寫了部別的說本?”
“嗯。”
張巒點了點頭,隨即好奇地問道,“李侍郎,在下沒跟你提過嗎?”
“呃!?”
李孜省一時踟躇。
你早說你寫了兩部,我借你一部來跟皇帝邀寵,何至於在這件事上我只是充當個看客?
“儒林外史,西遊記……”
另一邊禮部右侍郎倪嶽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
畢竟他倪嶽從一開始上奏請太子在文華殿視朝,就是出自樑芳和鄧常恩等人授意,現在他坐在這兒,其實名不正言不順,只是李孜省覺得他幫到了太子,或是同路人,但其實……他跟在場幾人立場根本就不一樣。
張巒眉飛色舞,侃侃而談:“儒林外史,說的是儒者中一些細枝末葉的事情,從考科舉,再到世間紛紛擾擾,無論是官場或是男女之事,均有涉獵,不一而足。至於《西遊記》嘛,純粹就是志怪,乃說一個石猴大鬧天宮,後經菩薩點化,跟隨唐僧西天取經的故事。”
“聽起來就讓人覺得很精彩,難怪陛下會着迷。”
齊章覺得自己參加的不是什麼官員同僚間那種比較正式的聚會,純粹就是狐朋狗友間的恣意狂歡,因爲這會兒酒桌上已經開始吹起了牛皮,尤其這話題還是他帶起來的,怎麼誇張怎麼來。
李孜省一聽是什麼志怪故事,立即就失去了興趣,笑道:“好了,來瞻,咱不說什麼大鬧天宮,也不說西天取經,咱就說你以後準備如何當好鴻臚寺卿這個官。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隨時來我府上問。”
這態度是表現給倪嶽和齊章看的。
畢竟鴻臚寺跟禮部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眼前二人以後都能幫到張巒,但在有心算無心的情況下也能給張巒製造麻煩……如果他李孜省表明態度支持張巒,那張巒就一定能在鴻臚寺中站穩腳跟,無可置疑!
……
……
酒席散了。
當天李孜省並沒有喝多少,也是上一回在張巒府上喝得太多,這次他學精了,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杯中酒換成白開水。
“道爺,您聽那位張半仙說了嗎?他寫了志怪故事,就是《西遊記》,咱難道不討回來?”龐頃問道。
“都送到太子處了,討來作甚?再說,儒家之事,陛下很好奇,或就想看看,這志怪傳奇能有什麼意思?”
李孜省打了個哈欠,似乎真的困了。
“來瞻那邊回府路上不會出什麼偏差吧?”
李孜省對張巒很上心。
“派人沿途護送了……他稍微多喝了幾杯,剛纔您離席那段時間,因爲敬酒的緣故他喝得可不少。”
龐頃說到這裡,不由面帶苦笑。
李孜省在的時候,張巒喝酒還收斂些,等李孜省走開,張巒很想表現他作爲新鮮出爐的鴻臚寺卿的風采,竟一個勁兒給人灌酒,誰曾想先把他自己給灌醉了。
就以那兩部話本的內容,在龐頃看來,張巒根本就不該在酒桌上提及。
“嗯。”
李孜省點頭。
剛安排讓人準備沐浴的香湯,李孜省正在丫鬟服侍下寬衣,這頭門房就來傳告,說內相覃昌來了。
“這位印公閒到沒事做嗎?怎這個時辰來了?”
李孜省衣服脫了一半,只能在丫鬟幫助下重新套上,出來見覃昌。
二人簡單見禮。
覃昌賠罪道:“李仙師,不是咱家有意前來打擾,全因……陛下看了太子獻的另一部話本,名叫《西遊記》者,立即沉溺其中,幾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愣是讓咱家連夜出宮來跟那位張鴻臚討要剩下的章回。
“這不是巧了嘛……聽說他正在您府上用宴?現在他人還在嗎?”
龐頃在旁聽了,忍不住給李孜省甩了個眼色。
好似在問:
我說什麼來着?
讓你不把張來瞻寫的志怪話本當回事,原來這部比先前一部效果更加炸裂,皇帝都已經看到廢寢忘食連夜討書的地步了。
“剛走。”
李孜省聳聳肩,無奈道,“要不,我這就與你一同到他府上,把話本拿回來?”
“那走吧!”
覃昌絲毫也不敢耽擱,做了個“請”的手勢,立即轉身向外行去。
李孜省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強打精神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