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見過張延齡,不等張巒回來,便趁着宮門關閉前趕緊回宮。
這個時候他也怕了。
因爲覃吉知道,樑芳一夥人手上可是有兵權的,輕鬆就可以調動成百上千的兵馬,要讓一個人從人間消失的手段多不勝數,到時哪怕他“失蹤”朝廷會有所懷疑,太子也會監督東廠和錦衣衛全力調查,但估計到最後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是早點兒回宮躲起來爲好。
入宮後,覃吉在鬆了口大氣的同時,趕緊去找朱祐樘彙報。
好在朱祐樘這會兒剛剛吃過晚飯,正打算跟張玗一起看看書,敘敘話,不然的話,他這麼貿然前去打擾小夫妻倆一定都不待見他。
“老伴,作何不在宮外留一宿呢?”
朱祐樘關心地問道。
覃吉眉頭微蹙,謹慎地回答:“出宮時,見到了樑芳,他還主動上前來跟我談話。”
朱祐樘臉色陡變,緊張兮兮地問道:“他跟你說什麼了?”
“總歸都是一些大不敬的話。”
覃吉憂心忡忡,目光中滿是畏懼,“其兇相畢露,太子一定要小心。”
“老伴,我一直在宮裡,不用怕那些,倒是你……”朱祐樘此時似乎也意識到了,他讓覃吉經常出宮幫忙辦事,有點坑人。
覃吉寬慰道:“放心,我當下一切都還安好,沒出什麼亂子,就怕太子將來……哎呀不對,以前是很害怕,現在倒是不怎麼怕了,因爲即便我不在,也有人能照顧好太子。”
朱祐樘一愣,隨即問道:“你說的是張鴻臚嗎?他怎麼跟你講的?”
覃吉也不知到底該說是張巒還是張延齡在幕後幫忙,眼見小夫妻倆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只得道:“樑芳夥同他人陰謀陷害太子,卻被太子巧妙化解,甚至因禍得福,得了陛下的歡心……”
覃吉說到這兒頓住了,目光在朱佑樘關切的臉上掃過,嘴角微微顫抖,張玗感覺他可能是藏掖了什麼事。
不像朱祐樘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張玗就算再不懂政治,從寒門之家出來的她,還是有着少年人敏銳的洞察力,以及神秘的第六感。隨後她便巧笑嫣然催促朱祐樘前去沐浴,自個兒則留下與覃吉單獨問話。
“覃老伴,你今天見到家父了嗎?”
張玗以和善的口吻問道。
覃吉無奈一嘆:“並未相見……二公子說,他去見娘娘另一個姑父——吏部徐侍郎了。”
張玗微微頷首,繼續問道:“所以,剛纔你對太子說的那番話,都是我二弟拜託你轉告的內容?”
“是。”
覃吉道,“二公子才思敏捷,實乃世間少有的奇才。”
張玗笑了笑,道:“我家裡邊的事情,我比你清楚多了,若是全靠家父和大弟,如今我可沒入京到東宮來的機會。不知二弟他還有何交待?”
“二公子他……”
覃吉明顯不想說。
作爲太子的忠僕,本就只需要對太子一個人負責就行了。雖然太子妃跟太子是一家人,但任何時候,內眷不得干涉外堂事都是不成文的規矩。
“我弟弟說的話,你不跟太子講,難道要一直憋在心裡嗎?如今這形勢,難道不該至少讓一個人知曉,在背後替太子籌謀一切?”
張玗用剛毅果決的口吻發出靈魂質問。
覃吉再一想,太子那麼天真,我要是不告訴太子妃的話,那就真的連個出謀劃策的人都沒有了。
人家小夫妻倆一條心,我在背後當壞人,這是不想在東宮混了麼?
覃吉只好道:“二公子有言,奸邪之人已圖窮匕見,以後或再無暗中的勾心鬥角和極限拉扯,接下來很可能就是真刀真槍明面上的角逐。
“不過這也算是好事,因爲站在陽光下,太子作爲儲君,法理上擁有先天的優勢,根本就不懼怕任何人的明槍,唯一擔心的只有敵人射來的暗箭。”
張玗仔細思忖後頷首:“二弟他智謀百出,見識也廣,先前幾件事全是靠他籌謀吧?對了,望遠鏡之事你對太子說了嗎?”
覃吉支支吾吾:“未曾。”
“哦,我也沒對太子說過。”
張玗道,“也是入宮後,我才逐漸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家裡時,父親跟二弟拿過那種能看到遠處的東西跟我瞧,說是那玩意兒叫什麼望遠鏡,具體的生產製造流程沒跟我說明,只知道跟我們張家有關。”
覃吉嘆道:“張鴻臚應該是不想讓您捲入到朝堂紛爭中去。”
張玗苦笑道:“可事實上我已經卷進來了,且作爲太子的妻子還是苦主……你覺得真能避免嗎?”
覃吉想了想,似乎話題不能太過深入,又趕忙轉移話題:“二公子還提到,最近太子應該多關心一下陛下的病情,有閒暇就去幹清宮請安,哪怕未得陛下傳見,也一定要做到風雨無阻。”
“這是好事啊……你怎不跟太子提出來?”
張玗問道。
覃吉無奈道:“問題是出了東宮,太子的安全就難以得到保證。樑芳等人在宮裡的勢力盤根錯節,許多宮人都受其差遣,就算他們不敢明面上加害,也會給太子製造一些麻煩出來。很多事,不是老奴所能決定。”
張玗一臉堅毅,道:“既有如此安排,那還是聽延齡的吧,他幾乎從未出過差錯。對了,他沒說別的了?”
“哦,還提了……”
覃吉好似擠牙膏一樣,把從張延齡那得到的訊息一點點透露出來,“二公子還說,光靠一部話本,並不足以徹底讓陛下摒除易儲的心思,應該多獻一些說本上去,還說他會繼續寫。再就是,先前您看的那部也可……”
“《西遊記》是嗎?”張玗插嘴問道。
“嗯。”
覃吉可不說說把張玗看的說本一併獻上去,而是等女主人自己表態。
張玗絲毫也不猶豫,毅然道:“我平時就是拿來打發閒暇無聊時光的,若是能幫到太子,我有什麼捨不得?明天就可拿去進獻。”
覃吉搖搖頭:“暫時不用……二公子說,這兩天就會寫好後邊的內容,打着給太子妃您解悶兒的名義送到特定地方,方便咱派人去取。只是……老奴接下來不便出宮,只能派出誠實可信之人前去取回。”
“那……覃老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嗎?”
張玗若有所思地問道。
“有,有,其實蔣琮就可以,他對太子也是一片赤誠之心……娘娘您放寬心,若二公子有何吩咐,東宮上下都會聽候調遣。只是……”
覃吉欲言又止。
張玗道:“我知道,這些情況都不能跟太子講,免得讓太子亂了方寸,讓他保持一副良好的心態,坦然面對一切。是這層意思吧?”
覃吉無奈點頭。
既要用一些陰謀詭詐的手段,又不能讓這些陰暗面的東西牽扯到太子身上,保持太子那淳樸善良的性格,讓人覺得太子沒有任何心機,和藹可親。
大概就是在說……
壞事咱一起幹了,好形象全都留給太子。
覃吉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因爲他知道,這事聽起來就很無恥,且還有點坑太子妃的意思。
但不這樣做,如何能維護東宮的利益?所以該犧牲還是得犧牲,一切都得爲了太子將來上位讓步!
……
……
幹清宮。
李孜省藉口跟皇帝奏事再次入宮,卻沒能見到皇帝本人,而是剛入幹清門就被覃昌給帶了出來。
“陛下那邊……”
“李仙師您莫要見怪,陛下這兩日潛心研究話本,甚至還寫了幾篇感悟,怕是沒閒暇管朝中事。最近連司禮監的事都不必拿到幹清宮來煩擾陛下了……以陛下之意,讓咱這些人看着自行處置吧。”
覃昌笑着說完,又拿出一份吏部官員的考覈名單,遞給李孜省。
李孜省拿過來只是隨便瞅了一眼,問道:“這些人都不合適嗎?”
覃昌道:“地方上的事,咱家不會隨便發表見解,還是交給李仙師您來決斷吧。哦對了,聽說樑芳的人,最近在民間大肆蒐羅奇談軼事,或是打算整理好後呈遞給陛下……您知曉這件事吧?”
李孜省搖頭道:“並未留意過。”
“呵呵。”
覃昌揶揄地笑道,“如今知曉陛下沉溺話本的人已不在少數,或是誰都覺得,能讓陛下分神,忘卻萬娘娘故去的悲傷,乃是一件替天分憂的大好事……難道李仙師這裡就不打算嘗試一下麼?”
李孜省笑了笑,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我本身就不擅長這個,也沒聽說過民間有什麼優秀的話本,就不做那無用功了。”
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在想,我上哪兒去找那種牛逼的話本來滿足皇帝的愛好?
真以爲那是件容易的事麼?
覃昌點頭讚許,誇讚道:“說來也是,所謂分憂,不過是落魄之人想要絕處逢生的手段罷了,鑽營取巧乃智者所不爲,而李仙師您深得陛下器重,又豈會學那宵小之徒做那無用功呢?”
嘿。
李孜省聽了心裡一陣不爽。
你覃昌分明是在指桑罵槐,可你到底是在罵我,還是在罵張來瞻,再或者是罵樑芳呢?或者把我們一起都罵了?
“唉,話說回來,這兩天陛下那邊的話本又快看完了,太子那邊也沒見有什麼動靜。”覃昌似有意無意提醒。
李孜省瞬間明白了什麼。
話本是邊寫邊往皇帝這邊送的,如果自己願意的話,完全可以從張巒那兒把剩下的稿子給截下來,不通過太子進獻,而是由自己……
剛產生這貪念,迅即便被他給摒除了。
這不成了跟太子爭名逐利?
皇帝可是知道話本背後跟腳的,我這橫插一腿,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把各方面的人都給得罪了?
你覃昌可是用心不良啊!
覃昌笑着問道:“李仙師,您說會不會有人跑到那位張鴻臚府上,拜訪求話本呢?張鴻臚應該馬上就要入朝爲官了吧?今後還有閒暇寫作嗎?”
李孜省點頭道:“雖說陛下讓張巒入朝歷練,但要做到始終筆耕不輟,還是挺難的……是該找個人去提醒他一下……”
“是啊,其實當官什麼的都是順帶的事,還是得讓他把寫作的本職工作做好。”
覃昌笑眯眯地道,“若有閒暇,李仙師不妨多見見他,他在朝中沒什麼背景人脈,就怕無意中被人給利用了。到時恐怕非什麼好事。”
李孜省心裡又琢磨開了。
你這是藉故讓我去見張來瞻,故意跟樑芳搞對立,是吧?還是說你已提前知曉我跟張來瞻過從甚密,擱這兒試探我呢?
你個老東西,我既防着樑芳也防着你,難道你還真把我當成跟你一路人?
騙鬼去吧!
“這是自然。”
李孜省似乎是敞開了心扉,道,“我與來瞻相識有些日子了,乃銀臺司經歷沈祿從中穿針引線。覃公公不用擔心,我會在合適的時候點撥一下來瞻,讓他做好寫作的本職工作,讓陛下不至於沒說本看。”
本來覃昌還覺得自己在交談中全面佔據主動,聽了李孜省的話不由一怔。
這傢伙……
居然主動承認跟張巒有關係?
看來我家小侄覃雲調查得不錯,他們暗中果然有一腿,難怪張來瞻能把女兒嫁到宮裡,且還混得如魚得水,感情是有你李孜省當靠山。
“您這麼做,樑公公那邊……”
覃昌面色多少有些尷尬,他很想問,你這不是擺明了跟樑芳作對?
李孜省理所當然地道:“敢問覃公公一句,張來瞻寫了個話本給自家女兒於宮中打發寂寥時光,有何不可?”
覃昌點頭:“明白了,一切都是因緣際會……或是太子看了那話本,覺得確實寫得好,纔想到給陛下謄一份送過去,以盡到孝心。看來太子纔是真正的有心人……明白了,咱家現在才搞清楚,此番李仙師您真的並未參與其中。”
李孜省一甩袖道:“這是自然。要是我早知曉來瞻寫的說本能趁陛下心意,能什麼事都不做?”
覃昌笑道:“您纔是高風亮節,換作一般人,知悉話本得陛下欣賞,必定早就去到張鴻臚府上,把後續內容拿過來獻上去,而不像現在這樣雲淡風輕,淡然處之……真令人佩服不已!”
李孜省心說,我倒是想。
但我不敢跟太子爭啊。
張來瞻怎麼說也是太子的岳父,人家想幫他女婿在皇帝面前邀寵,我去討要,別說太子和張來瞻不樂意,難道皇帝不知道我在背後橫插一槓?
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可堅決不能幹!
“先前提點要爲張鴻臚授官之事,倒是咱家疏忽怠慢了。”覃昌歉意道。
“我與他只是相識而已,未必有深交,所以不必掛懷。”
李孜省笑了笑,又道,“來瞻對仕途並無多少追求,覃公公,若朝中有關乎他的事,諸如被人蔘劾,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覃昌一臉懵逼。
你前腳還說跟張巒沒有深交,後腳就爲他保駕護航,到底是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