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清宮。
朱見深一上午什麼都沒幹,就在那兒看書。
最初他看得很入神,但隨之而來就是精神不濟,有時也需要起身稍微調整一下,不過還沒等走幾步就又坐回去繼續看,就這樣一直從早晨看到中午,到吃午飯前,手頭的書稿又要看完了。
“唉!寫盡了官場百態啊。”
朱見深感慨地說了一句,瞅見旁邊覃昌還侍立在那兒,似乎想與人分享一下自己的觀後感。
“朕從來都不知,這當官竟有如此多門道,甚至朕都忍不住想知道,這書上所寫的人物,究竟是以現實中何人爲參照?寫的是前朝事,還是本朝事……看起來科舉等,一切都是本朝發生的,卻又隱約透露出並非本朝……”
覃昌笑道:“陛下,那不過是話本中編撰出來的內容,不必當真。或許寫這種書的本就是讀書人中鬱郁不得志的存在,所以纔會寄於筆刀來抨擊官場。”
“是嗎?”
朱見深似乎不太接受覃昌這種說法。
覃昌話音剛落,隨即雙手往前一遞,一個裝訂整齊的線裝書便放到了朱見深面前。
朱見深略帶驚喜地問道:“你從民間蒐集來的?”
“不是。”
覃昌面帶欣慰笑容,道,“乃是太子特意差遣人送來的……這不東宮已無多少存稿,太子便差遣覃吉出宮去找尋。覃吉終不負太子所託,自宮外帶了這冊書回來……
“這次太子拜託那寫書人儘量把字跡書寫得工整些,還用上了一些斷句的符號,如此便不用太子再行整理了,可以直接交給陛下觀覽。”
“這……”
朱見深聽到這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笑着嘉許:“如此興師動衆,太子真是有心啊。”
說着,朱見深拿起書冊,翻看了幾頁,發現並不是從頭撰寫的,皺着眉頭道:“好像銜接不上啊,中間有缺頁嗎?”
覃昌又拿出幾頁散稿,道:“這是太子等人頭晌謄錄下來的內容。”
朱見深點點頭,面露不忍之色,問道:“太子這兩天都沒歇息好吧?”
“是啊。”
覃昌予以肯定的回答後便講述他了解到的情況,“聽說連同太子妃和覃吉等人,都是日夜忙碌,不敢閤眼,就怕耽誤了陛下御覽。”
“嗯。”
朱見深欣慰地道,“這孩子,別的不怎麼樣,但孝義方面絕對是天下難尋……最難能可貴的是,他不會僞裝,也不會爲自己找藉口,該是怎樣就怎樣,不像有些人表裡不一。”
覃昌心想,您這是體會到了太子的好,所以才覺得他爲人不錯?
要是換作以前,無論太子做什麼,在您這裡都是得不到認可的。
“有沒有問他,這書稿是何人所寫?會不會有人……邀天之功,本是某人嘔心瀝血之作,卻被其說成是他在民間找來的?”
朱祐樘問了一句。
覃昌微微苦笑。
咱這位陛下似乎很熟悉樑芳等人的套路,在望遠鏡等事情上不就是如此嗎?
“怎麼,不敢說嗎?”
朱見深見覃昌不答,很不滿意,“先前樑芳敬獻的那批香皂,朕讓人分給內宮嬪妃,反應上來的就是不如太子所獻的那批。就這樣還說是他的功勞……真是……唉!”
覃昌笑道:“應該不會出現類似的情況。雖然太子未讓覃吉明言,但以奴婢所知,書稿乃太子妃之父所寫。”
“是嗎?”
朱見深一聽,不由好奇地問道,“朕依稀記得,太子妃之父之前是個監生?”
“是,年已過不惑,遲遲未能考中舉人,或因此才寫了這話本。”覃昌笑道。
朱見深開懷一笑,道:“難怪朕問你這話本內容,你說是鬱郁不得志的書生所寫……想那張監生,嫁女兒之前科舉上頻頻碰壁,四十多歲了才靠一身醫術得官府賞識入國子監讀書,他所寫的官場,可信度也就沒那麼高了。”
覃昌欲言又止:“不過……”
“不過什麼?”
朱見深好奇地問道。
“以奴婢所知,張氏一門曾出過遼東巡撫,在興濟之地官宦世家中頗有名望,連之前兵部尚書陳鉞與他們家糾葛都很深。”
覃昌補充道。
“哦。官宦之家,書香門第……也對,這書中所寫的官場百態,或真能映照到其家。”朱見深好似隨波逐流般,竟又從另外一個方向進行分析。
覃昌也在琢磨,總歸陛下您怎麼說都有道理是吧?
朱見深笑着問道:“不知那張監生,如今是何官職?”
“回陛下,乃鴻臚寺卿,並未授以實缺。”覃昌道。
朱見深道:“回頭讓李孜省斟酌斟酌,看看放他個什麼官缺,讓他真正有機會在官場歷練歷練,如此寫出來的東西,不就更有說服力了嗎?”
覃昌爲難道:“陛下,對他來講……這官,不好授啊。”
“嗯!?”
朱見深先是一愣,隨即想了想,點頭道,“也是啊,他已有了正四品的官秩,若授個級別低的難以履職,授個高一些的又難服衆。高不成低不就……算了算了,這事朕不想多費腦筋,讓李卿去費神吧。告訴他朕的意思,他自會替朕辦好。”
說完,朱見深已有些不耐煩,故意看了看殿外,又看看覃昌,彷彿是在示意對方的存在已打擾到他看書,要是識趣點就該自行退下。
覃昌卻恍若未見,躬身道:“陛下,該用午膳了……是否用過膳後再看呢?”
“這……也行。”
朱見深本要拒絕說他想繼續看書,但肚子卻不合時宜地發出咕咕的叫聲,不由莞爾,笑道,“行,正好利用吃飯的時間休息一下……說起來,精神頭比以往確實有明顯不足,連一上午手不釋卷都做不到。”
覃昌笑着扶朱見深起來,寬慰道:“陛下或許是長久不這麼坐着纔會如此……隨着躬體康復,陛下的精神只會越來越好。哦對了,陛下,覃吉過來時提到,太子那兒還有另外一本書,名曰《西遊記》,記錄的是神話傳說,不知是否要呈過來?”
朱見深笑道:“有就送來,朕看看無妨,若是不好看的話,給他退回去便是。還要告訴太子,不能因這些話本而耽誤課業。”
“奴婢也正要說此事……”
到這裡,覃昌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原本準備埋藏心底的秘密倒出。
朱見深見覃昌一臉爲難,不由皺眉問道:“可是有事?”
覃昌趕緊從懷裡拿出一份奏疏,道:“陛下,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說是太子這兩日在文華殿未用心治學,私藏閒書熬更守夜看閒書不說,每日課上也都分心他顧。如今被人上疏,說是……請陛下規範太子行爲。”
“哦?”
朱見深拿過來一看,卻是張善吉上奏,說是懇請聖天子規勸太子,其實就跟參劾太子差不多。
朱見深看完後一臉惱火之色:“這些科道言官管天管地,還管到東宮去了?真是好大的膽子!”
覃昌道:“奴婢也覺得,他們分明是藉機生事。太子明明是日夜不休爲陛下您謄錄話本,用心純孝,實乃感天動地之舉。”
此時韋泰正好拿了份奏疏進來,聽到覃昌這話,瞬間瞪大了眼睛,顯然非常驚訝。
要論牆頭草,還是你覃公公技高一籌。
你以前何時這般拍過太子的馬屁?
朱見深怒道:“遣錦衣衛逮問,究竟是何人在背後煽風點火!他不是說東宮有人告訴他的嗎?朕就想問問,到底誰喜歡把太子的事拿到宮外去胡言亂語!”
“是。”
覃昌一聽就知道自己政治投機成功。
誰讓人家太子真的是一心幫皇帝抄書?
只能說你張善吉正好撞槍口上,活該你倒黴!
韋泰見皇帝正在氣頭上,已經本能打算退縮,擇日再報。
朱見深側過頭,瞪着韋泰喝問:“何事?”
覃昌趕緊給韋泰使眼色,意思是不好的事現在最好別提,莫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說!”
朱見深又喝問一聲。
韋泰低頭看着已捏在手上的奏疏,心知哪怕撞槍口上,現在也沒法退縮了,當即稟報:“回陛下,禮部右侍郎倪嶽上奏,請以太子於文華殿視朝,以安朝中百官之心,輔弼聖主。”
朱見深聞言,一把抓過那份奏疏,只是草草地看了幾眼,就直接丟到地上。
覃昌則用嚴厲的眼神瞪着韋泰,意思是你這時候來說這個,爲何不提前與我商量?你是純心來鬧事的嗎?
朱見深本已打算去吃午飯,但又被眼前這份奏疏給氣着了,重新坐回椅子上,喉頭髮出嗡嗡低吟,似乎隨時都要殺人一般。
就在覃昌和韋泰以爲皇帝又要拿倪嶽撒氣時,朱見深卻問:“是否在朝中臣工看來,朕就是個無道昏君?”
這個問題太過犀利,覃昌和韋泰一聽趕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覃昌帶着哭腔道:“回陛下,您乃聖明之主,無可置疑啊!”
朱見深微微搖頭,苦笑道:“聖君應每日視朝,風雨無阻,冬夏無輟,朝中每件事的硃批都應由朕親筆來寫,四海內每件事都應做到了然於胸,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總之,朕勤政愛民,也受萬民愛戴。”
這下連覃昌都無言以對了。
聖明的帝王的確應該做到這些,但問題是,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能做到?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還有本朝太祖太宗?
能做到“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大概就算聖明瞭吧?
“你們說說看,前腳剛有人蔘劾太子荒怠課業,迅即便有人上奏要以太子文華殿視朝,這二者有何聯繫?”
朱見深又認真問道。
覃昌誠惶誠恐:“奴婢不知。”
“朕看你知曉,只是故意不說罷了。”
朱見深道,“若皇兒並非在給朕寫書稿,那朕必定會盛怒。再有人請以其文華殿視朝,朕必定會震怒,憤而將太子禁足,或再提易儲之事。”
覃昌和韋泰心裡都有些吃驚。
看來咱這個皇帝不好糊弄啊,連這麼隱蔽的狠辣手段都輕而易舉分析出來。
“也就是說,張善吉跟倪嶽,本身就是一夥的?”朱見深問道。
覃昌仍舊跪在地上,畢恭畢敬地道:“以奴婢所知,他們之間並無深交。”
“是啊。”
朱見深道,“科道言官嚴禁與朝官往來密切,除公務外不得有私下接觸。但爲何,他們的上奏,卻如此巧合,就像是時刻盯着朕的軟肋,故意觸朕的逆鱗?意欲何爲啊?”
又是個送命題。
覃昌和韋泰自然都不敢接話。
朱見深道:“最近,朕的確是因爲身體抱恙,未能視朝,對朝事的處置未免有些鬆懈了。但朕不是讓內閣、司禮監,再到李卿那邊,幫朕着緊辦理嗎?六部少了朕的約束,就不會辦事了?”
覃昌道:“陛下染恙,臣僚都很理解,如今朝中事井井有條,未出任何偏差,大明各地也都風調雨順,眼看又是一個豐收年。”
“嗯。”
朱見深聽到這種拍馬屁的話,頗爲滿意。
韋泰盡力找補,道:“陛下,一些小人之言,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朱見深冷冷一笑,問道:“一個禮部侍郎,正三品大員,能算是小人?那倪嶽如今還兼着日講官嗎?”
“未有。”
韋泰搖頭道,“前年就卸任了東宮講官,許久未曾入過宮,更未到過東宮或是文華殿,也不知他爲何會上奏。”
朱見深嗤笑道:“這麼說來,朕應該嘉獎他這種無私爲朝廷的赤膽忠心囉?”
覃昌和韋泰都不敢接話。
皇帝這會兒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他們無法做出準確判斷,萬一說錯了或許會引來一陣狂風暴雨,還不如靜待下文。
“着令。”
朱見深吩咐道,“每旬逢三六九,以太子於文華殿內視事,朝中事皆可對其言明,不得有所隱瞞。另……讓倪嶽兼日講官,他不是喜歡請太子問事嗎?讓他親自去講,旁聽,朕倒要看看他能講出什麼門道!”
“是。”
覃昌聽到這兒,心裡在想。
這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有些人存心不良,卻間接幫了太子,找誰說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