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高風亮節
馬車出城,把人送到了城外。
隨後秦昭親自去見張延齡,把消息如實相告。
“還要勞煩秦當家特地前來說一聲?送過去就好,只是暫時安頓而已,不必如此着緊吧?”
張延齡一副自己沒什麼深意,純粹就是義務幫忙的姿態。
秦昭露出個會意的神色,眼下她已不再把張延齡當成個普通稚子看待。
眼前的少年郎,更像是個八面圓通的老狐狸。
算謀自不必說,就連成年人世界的遊戲規則他都懂,就這焉能把其當成不開竅的稚子?
秦昭微笑着說道:“人送去後,知曉那邊還住着柴先生的親妹妹,於是又送了兩個丫頭過去伺候。妾身這次過來,乃是特地送身契給您的……”
說着,秦昭把兩個丫鬟的賣身契遞了過去。
“這算什麼?”
張延齡接到手上,一時間竟有些不太適應。
這麼早就涉及奴婢買賣了?
雖然這時代,僱請幾個丫鬟回來幫傭並不是什麼大事,以後自家的丫鬟數量絕對不會少,但畢竟現在張家還沒起勢,他這個所謂的張家二少爺更是毫無權勢可言,秦昭此舉就十足耐人尋味了。
秦昭莞爾一笑,道:“人是從江南帶過來的,年歲不大,與田氏、柴氏兩位小姐年歲相當,平常伺候在旁,做一些雜事都是極好的,且兩個丫頭姿容乃上上之選,必要時足可以充個門面。”
“啊?這怎麼好意思?做生意的,豈能公私不分?”說着,張延齡雙手外推,大有把賣身契遞還回去的意思。
秦昭連忙介紹情況:“兩個丫頭雖還未到開竅的年歲,但自幼習得文字,擅長吟詩作賦不說,還學得一身琴棋書畫的本事,若是做一點聲色娛人之事也不會有絲毫含糊。”
“揚州瘦馬?”
張延齡近乎是脫口而出。
秦昭先是茫然,隨即不解地道:“妾身實在不明白二公子話中之意。”
張延齡笑了笑。
瘦馬這行當,自古有之,但在明朝中後期開始形成一條完整的產業鏈,也是隨着徽州商賈崛起,尤其是徽州鹽商快速發展壯大而興盛,逐漸在江南一代流行開來。
成化年間正是徽商冒頭時,而徽州鹽商真正崛起則是在弘治年間改鹽法之後。
即便如今瘦馬尚未成系統產業,但徽商豢養奴婢,並以此來結交達官顯貴,已開始有了風頭。
像秦家這樣本就懂得攀附權貴的家族來說,養一批姿色才情俱佳的女孩,到合適的時候以婢女的身份送出去,再合適不過。
而今天他張延齡,就得到了這樣的饋贈。
張延齡苦笑着搖搖頭,道:“那人我暫且收下了,方便照顧田小姐……秦當家,還有旁的事嗎?”
秦昭遲疑地問道:“鄭氏那邊……”
“哦,很快就會有人放出風聲來。”
張延齡面色淡然,“就是這幾天的事,到時鄭氏一門定吃不了兜着走。既想利用權貴來謀求私利,受到權力的反噬也是情理中事……他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勇於面對,怨不得誰。”
秦昭心說二少爺你還挺會反思的。
怎麼聽起來,倒是像在替鄭家總結得失呢?
還是說你以陰謀算計人,以這種說辭來試圖減輕內心的罪孽?
……
……
樑芳府宅。
韋興又在大倒苦水。
“……天方國那個回回王子,現已住在四方館內,不過大明會說天方國話的人實在太少,還要進行轉譯,麻煩得緊。估計明後兩天就會有譯者空下來,屆時公公便可接見他。”
樑芳怒道:“咱家沒事見個番邦王子作甚?忘了咱家的囑託麼?”
“問過了,還把圖紙拿給那個狗屁王子看過了,結果他說以前從未見過,聞所未聞。”韋興語氣中多有悲愴之意。
好似在說,現在這事兒,我們是徹底沒轍了。
樑芳站起身來,來回踱步,半響後駐足,仰頭,閉上眼睛,神色悽然:“事到如今,就只能認栽嗎?”
“老爺,李侍郎求見。”
恰在此時,救星到來。
“什麼?”
樑芳睜眼,回過頭來,詫異地問道:“李侍郎?乃銀臺司的李孜省李侍郎麼?”
“正是。”
下人回稟。
韋興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不解地問道:“他來作甚?不會是專門來看咱們笑話的吧?誰給他的膽子?”
樑芳皺眉:“無論如何也要見見,哪怕回頭請人在陛下面前幫忙說情,也得用到他。除了他外,咱家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更合適……估計他還惦記着咱家說過的話,邵妃娘娘有意讓四皇子拜他爲師,或許這纔是他登門來見的緣由。”
……
……
樑芳對如今成化帝跟前的大紅人李孜省,那是絲毫也不敢怠慢,親自迎到府門前把貴客請了進來,但見李孜省身後還跟着龐頃這個大管家,身後簇擁着浩浩蕩蕩一羣人,似擡了大批禮物前來。
樑芳卻敏銳地感覺到,這些人身上都有股殺氣,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李孜省豢養的打手,必要時可以代替李孜省去死。
如此看來,此番登門李孜省非常小心謹慎,大概是怕他樑芳玩陰的,比如說強行扣人什麼的,一旦翻臉的話,到時候他們可以殺出一條血路,掩護李孜省撤退。
“樑公公,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還請笑納……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孜省笑着道。
樑芳心想,看你這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我就沒來由一陣心寒,我要是說不行,莫非你還要帶人打我一頓不成?
這廝莫不是沒安好心,專門來我面前耀武揚威?
隨即樑芳把李孜省請到了正堂。
李孜省一擡手,示意龐頃把隨身攜帶的錦盒拿出來,遞到了樑芳手上。
“此乃……?”
樑芳不敢輕易打開。
誰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萬一有什麼危險呢?
“樑公公見過便知。”
李孜省身上帶着一股桀驁之氣,陰測測笑着說道。
樑芳忍不住瞥了李孜省一眼,又看了看旁邊同樣虎視眈眈的龐頃,這才把手裡的錦盒打開。
等他揭開蓋子,拿出裡面的東西時,手臂忍不住微微顫抖,一臉急切地問道:“這是……?”
“望遠鏡。”
李孜省回答。
樑芳驚慌失色:“陛下已將望遠鏡悉數送去邊關,李仙師莫不是從邊將手上得來的?這……這可是欺君大罪。”
“呵呵。”
李孜省笑道,“樑公公,你覺得我會做如此沒品之事?”
樑芳想說,你李孜省一介方士有什麼品?如果不是我向陛下推薦,你現在還在京城市井間招搖撞騙,何來今日的風光?
而且看你今天氣勢洶洶上門來,根本就不像什麼善茬,就算私下裡竊取軍械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之事。
李孜省解釋道:“這是徽州商賈私下饋贈與我的,我拿來無用,便想着送給樑公公……
“聽說樑公公最近正在找人以琉璃代替黃山雲母製造望遠鏡,似乎沒什麼進展,若是有此樣品,好好研究一番,是否能事半功倍呢?”
全程旁觀的韋興用驚愕的眼神看了眼樑芳,好似在說,這位李侍郎可真是雪中送炭的大好人哪!
這時候還來幫您,甚至把望遠鏡無私相贈,除了他還有何人?
樑芳卻依然有些驚疑不定,謹慎地道:“此等神物,咱家不敢收。若爲陛下知曉……”
李孜省搖頭道:“此乃黃山雲母邊角料所制,一眼便知,想來陛下亦不會見怪!”
“哦,那從何而得?爲何……咱家苦尋而不得?”
樑芳聽到手裡這副望遠鏡是用黃山雲母的邊角料製造而成,稍微放下心來。
再仔細一看,手中物看上去的確像個半成品,連鏡筒都做得異常粗糙。
李孜省笑道:“樑公公,都說了此物乃黃山雲母所制,當然是找徽州人幫忙了,難道還要去應天府?那不是南轅北轍,瞎胡鬧嗎……呵呵。其實我也很難理解,樑公公怎不去黃山找尋呢?”
樑芳一聽頓時火冒三丈,側過頭怒視韋興,意思是,這就是你辦的事?
搜尋多久了,竟不如人家李孜省隨便找找?
你要怎麼跟我交待?
韋興強行爲自己挽尊:“先前派人去向徽州商賈通過氣,讓他們得到此物後,趕緊上交,本以爲他們不敢私藏,再說天下商賈哪個不想着巴結樑公公您……誰曾想,他們中間還真有那吃裡扒外的主。”
李孜省道:“韋公公這話可就說錯了,其實他們並不是吃裡扒外,而是跟樑公公間並無太多往來,就算是想獻寶,是不是也要有個門路?”
韋興一時語塞。
想了想,心裡又是一陣委屈。
你李孜省說的門路不會就是我吧?
你是怪我對那些徽商刻薄,他們有意私藏而不獻給我?
咦?樑公公看我的眼神怎麼那麼奇怪?
你聽我解釋啊!
絕對不是姓李的說的那樣。
樑芳黑着臉道:“咱家本以爲與某些人利益相通,他自會用心替咱家辦事,未曾想只是個草包而已。”
韋興被罵得心裡極度不爽,但終歸還是忍住了。
李孜省指了指龐頃,道:“把你剛打探來的消息,仔細說說。”
龐頃上前一步,正色道:“這不正好嘛,剛得知一個消息,說是京師如今有人在大造琉璃。”
“知道,鄧常恩嘛。”
樑芳主動接茬,“是咱家讓他造的……姓鄧的主動來見,說是能以琉璃替代黃山雲母,當時我還真就信了他的鬼話。
“這廝每次都空口白話,早早就放一個空炮在那兒,卻永遠不見落實……看來還是要信李仙長你,以後再不與姓鄧的往來了。”
龐頃笑道:“樑公公,要說這造琉璃,那位鄧道長最多算是個門外漢,根本就不值一提。”
“什麼意思?”
樑芳皺眉不已。
龐頃道:“敝人所說的造琉璃者,乃是徽州商賈內部人士,聽說就連香皂也出自其手。具體緣由,在下不好去打探,畢竟我家道爺不想過分牽扯其中,怕只能由您親自前去一窺究竟了。”
“啊?”
樑芳聽到這兒,整個人都快呆住了。
隨即他怒而對韋興咆哮:“這就是你半月來用心查探的結果?永遠慢人一步,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韋興此時都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了。
聽說過罵人揭短的,但沒見這麼不留情面的。
這是要把我往絕路上逼嗎?
李孜省站起身,微笑着行禮:“言盡於此,貧道還有諸多事要做,就不多叨擾樑公公了。”
“恭送李天師。”
樑芳直接給李孜省升了稱謂。
直接稱呼其爲“天師”,這本是龍虎山掌舵人才有的名號,相當於朝廷敕封。
而樑芳如此做的目的也很明顯,意思是,這次你幫我,要是我能順利渡過難關,就幫你當天師,咱互利互惠。
“不敢當,不敢當啊!貧道先行告辭,樑公公和韋公公不必相送,想來這會兒你們要抓緊時間探明真相,先去忙吧。”
……
……
樑芳對李孜省絲毫也不敢怠慢,直接把人送出府門。
目送轎子走遠,李孜省才擦了擦汗,回頭看了過去。
韋興一副認錯的表情,低頭立在他身後。
樑芳用手指點了點他腦門兒:“平常說你辦事不力,你都不愛聽,你看看你最近幹得什麼鳥事!”
韋興憤憤不平地道:“那李某人,到走也沒說到底是出自誰家……”
“去去去,還真要人家把所有事情都給你點破不成?稍微讓你去查查,真有那麼難嗎?嗯?”
“不難,不難……小的這就去,公公您息怒,彆氣壞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