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吉帶着張家給張玗所準備的箱子走了。
張巒親自送到家門口,望着覃吉馬車離開的方向,臉上猶自帶着些許得意之色,好似在說,看啊兒子,爲父現在有本事了,連宮裡人沒事都來找我問策。
這覃吉連太子都沒告知,卻把事告訴了我……
或者說是告訴我們父子倆。
這說明了什麼?
“爹,你聽懂了嗎?”
還沒等轉身回院子,張延齡便問了一句。
張巒扁扁嘴道:“有啥懂不懂的?爲父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貢品事先前不是已經處置妥當了嗎?樑芳交不出望遠鏡,陛下已不相信他了,哪怕有東宮講官落罪,太子就算上疏爲其說情,能影響到太子的儲君之位?別胡扯了吧!”
“哈哈!”
張延齡笑道:“爹,你看得倒是挺透徹的!”
“那是,你以爲爲父是傻子?”
張巒說着不由挺直了腰桿。
你爹我也是會成長的。
誰說什麼事都只能被你小子牽着鼻子走?
張延齡笑嘻嘻問道:“那……爹你說說,樑芳既知此事對太子影響不會太大,那他爲什麼偏偏要這麼做?還讓覃公公如此緊張?”
“這……”
張巒瞠目,瞬間被打回原形。
不過在他仔細琢磨後,又搖了搖頭,道:“覃公公他應是反應過度了,這叫關心則亂。”
張延齡笑道:“我看未必。”
“嘿,你有話就直說,怎每次都要跟爲父打啞謎?”
張巒又白了兒子一眼。
張延齡目光轉冷,問道:“你覺得,樑芳想要扳倒太子,應該要得到誰的支持?”
“當然是陛下。”張巒毫不猶豫地說。
“除了陛下呢?”
張延齡循循善誘。
張巒認真思忖一番,皺眉問道:“你……是想說李孜省?”
“嘿嘿嘿……”
張延齡笑聲很奇特,“你這下總該知道爲什麼樑芳不挑別人,專挑楊家人了吧?因爲李孜省對楊家人可說是……恨之入骨。
“樑芳現在應該是盤清楚了局勢,知道若沒有李孜省背後相助,他要扳倒太子無異於癡人說夢。
“所以,爹,你現在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張巒茫然地看着兒子,反問道:“我該做些什麼?”
迎接他的又是兒子一陣爽朗的笑聲。
……
……
司禮監值房。
覃昌剛回來,韋泰便從桌上拿起兩份奏疏,快步上前,似要着急與他說事。
“怎麼了?”
覃昌神容有些疲憊,卻還是坐了下來,耐着性子問道。
韋泰道:“有幾件事,很着緊。”
“說。”
覃昌面對前來奉茶的下人,直接一擡手把人給屏退。
等屋子裡只剩下二人後,韋泰並沒有打開手上兩份奏疏,而是直接口述:“剛從鳳陽府傳來急報,說是懷恩被人行刺,好在懷恩身邊人拼死相護,血濺五步,懷恩才避免當場殞命,不過還是受了重傷。”
覃昌一聽差點兒原地暴起,厲聲喝問:“誰這麼大膽子?”
韋泰擺手示意你先別激動,卻又小心翼翼地道:“既是死士出手,自不想被人知曉乃何人指使……據悉刺客當場便死了,不過懷恩以往得罪的人並不多,背後指使者其實並不難猜。”
覃昌黑着臉道:“懷公公宅心仁厚,庇護了不少官員,在朝有口皆碑,與其爲敵尤其是下死手,需要冒很大的風險,除非是相互間有着直接的利益衝突纔會如此……消息從何而知?”
韋泰嘆息:“乃南京錦衣衛以八百里加急暗中傳信而來……此消息不知是否該知會陛下?”
“先壓着吧。”
覃昌臉色陰沉,道,“若是姓樑的交不出陛下所需之物,到時一併提出也不遲,否則陛下發過火就算完事。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隨即覃昌便把目光落到韋泰手上。
他的意思是,既然懷恩被人刺傷這件事你口頭傳達了,那你拿着的這兩份奏疏,應該就不會涉及懷恩,也是你接下來準備跟我提的正事。
韋泰打開一份,道:“這是廣州提舉市舶司韋眷的上奏……您請看……”
“嗯。”
覃昌接到手中,還沒看上面的內容,就先評價一句,“此人與姓樑的可說是穿同一條褲子。”
打開後,快速閱覽完,覃昌神色越發冷峻了。
韋泰介紹情況:“這是韋眷奏廣州府東筦縣西湖等村,各有埠場居民於此發賣魚鹽,而被官豪擅收其利。乞禁革,徵收在官,以備入貢之用事。”
覃昌道:“咱家認得字,無須複述……且說說你的意見吧。”
韋泰嘆道:“他奏此事,名義上是爲上貢,但更多是謀私利,爲有人搶了他的利益而心有不忿。他一個市舶司的中官,連地方官府的事都想插手,擺明了是想侵佔民利,並以此協助樑芳邀得聖寵。”
“本來就是如此。”
覃昌憤慨地道,“但你有什麼辦法呢?陛下喜歡奇珍異寶,偏偏有人投其所好,可以從地方上貢,難道跟陛下提了,陛下會派人去調查他嗎?現在還是他參劾別人,而不是別人參劾他。”
韋泰趕緊又打開另外一份摺子遞了過去,道:“您再看看這個。”
“哦?”
覃昌再次接過。
韋泰似乎忘了先前覃昌的說法,仍舊好像怕覃昌不識字一般,註解道:“這是旁人蔘劾韋眷的奏疏。”
“天方國回回……阿力?何人哪?”
覃昌纔看了開頭就不由皺眉。
本以爲真有地方官員參劾韋眷,拿出韋眷爲非作歹禍害一方的證據,他就可以藉機發作,想辦法把樑芳的羽翼給徹底剪除,可當看到參劾韋眷的是個什麼天方國的人,頓時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天方國泛指阿拉伯國家,跟大明國土相距十萬八千里,跟大明間並沒有多少往來。
現在居然是天方國的人蔘劾韋眷?
鬧什麼幺蛾子?
韋泰道:“是這樣的,天方國的阿力王子,聽說其兄遊歷大明四十年,如今人在雲南,所以特地趕赴大明,並從滿剌加等處送來貢品等珍寶,本要上貢,再請朝廷准許他到雲南等處找尋其兄。
“結果人和貨到了廣州後,東西被韋眷給私吞扣押,阿力通過關係上奏,懇請朝廷嚴查此事,並覈算其貢品價值,準允其前往雲南。”
“混賬!”
覃昌怒不可遏,大聲喝斥,“怪不得一個市舶司提舉,竟能有那麼多珍寶上貢,感情連外番朝貢的東西他都敢私吞,就如此還要把事賴到太子頭上?這羣人可真是無法無天。”
韋泰嘆道:“也是沒辦法的事,咱宮中山頭林立,就說這韋眷有樑芳爲其撐腰,在京城他都可以無所忌憚,更何況是地方?”
覃昌道:“這羣人實乃大明蠹蟲,懷公公對他們深惡痛絕,看來是有根由的。行刺懷公公之事,基本上就是這羣人所爲。”
“您看這……要報給陛下嗎?”
韋泰再度請示。
“你的意思呢?”覃昌反問。
韋泰道:“兩件事,合二爲一,都跟貢品有關,如今貢品案又牽扯到太子。當下樑芳正緊鑼密鼓製造望遠鏡,這些案件合起來,要真能將其扳倒也可喜可賀,但就怕事報上去後,陛下依然無動於衷。”
“那就是不報咯?”覃昌再問。
“嗯。”
韋泰點了點頭。
覃昌將手上兩份奏疏合上,道:“那你還拿來給咱家看作甚?事已發生,卻要當作未發生?朝廷大事豈同兒戲?”
韋泰問道:“您說望遠鏡和香皂等物,會不會就是出自那回回用來朝貢的貢品之列?以奏疏所言,天方國阿力王子,準備上京來告御狀,估摸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京師左近,這事有沒有發展下去的可能?”
覃昌道:“這些從何知曉?那望遠鏡不是黃山雲母所制麼?難道天方國地界也有山名曰黃山?”
韋泰苦笑:“那根本就是覃吉的鬼話,如何得信?或許連覃吉自己,都不知那些東西究竟出自何處。
“這不錦衣衛剛將山東布政使司左參政鄭時押解到京,甚至還以此大肆牽連,扣押了京城與東宮有關的幾名官員?或許他們也想得知太子手上的望遠鏡從何而來呢!”
覃昌搖頭道:“白費力氣……想知道,直接問覃吉不就行了?”
“覃吉最近可十分謹慎。”
韋泰道,“他現在連宮門都不出,就留在東宮伺候太子,旁人想接近都難。且覃吉的話……恐怕連陛下都未必會採信。
“若是那阿力王子到京後,樑芳讓其跟陛下上奏,說那望遠鏡本出自天方國朝貢貢品,而太子所謂乃黃山雲母所制就是欺君,那又該當如何?”
覃昌眉頭微蹙,望過去一眼,問道:“你是說,天方國的王子,原本上京來是爲了告韋眷的,轉頭就跟樑芳搞在一塊兒去了?沒那麼玄乎吧?”
韋泰道:“番邦之人,怎會知曉朝廷內那麼多彎彎繞?他若知這京師勢力格局,還敢上京來告狀?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覃昌點頭:“覃吉的確說過,那望遠鏡再也造不出來了,若天方國的王子真如此說,太子恐無法自證。但僅以番邦王子一面之詞,就讓陛下輕信,未免也太……”
韋泰問道:“那就是說,咱不管了?”
覃昌有些懊惱:“若是不管,樑芳或在此事上就此扭轉幹坤,那咱先前的努力就算是白費了。”
至此韋泰才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所以在我看來,還是應當告知陛下,且要添油加醋,幫韋眷一把,就說天方國的人是強盜,乃從別的地方盜竊東西上貢,被韋眷匡扶正義。天方國的人還想倒打一耙。”
覃昌笑道:“你這是幫韋眷,還是害他?”
韋泰正色道:“從立場上,看似我們站在大明官員一邊,跟天方國之人對立,如此也會讓陛下覺得天方國這羣強盜的話不可信。”
“容咱家斟酌斟酌。”
覃昌一時做不了決定。
一方面他想把樑芳勢力給徹底傾覆,卻又知道即便御馬監換了頭領,但樑芳留下的龐大勢力仍舊不爲其所控制。
至於是幫太子還是幫樑芳,他自己心裡也沒數……畢竟他只是單純想站在皇帝一邊,似乎只有皇帝給的纔是金飯碗,而旁人給的都是泥做的,一摔就爛。
……
……
第二日。
覃昌去幹清宮向朱見深送奏疏的時候,還是把天方國王子參劾韋眷的事給說了。
“天方國?在何處?”
朱見深對此全無興趣。
覃昌道:“說是在大明的西邊,跟西洋靠得很近,若是要往佛郎機人的地盤走,就要經過天方國的地盤……過去幾十年,他們曾多次來大明上貢,最早始於宣德八年其國王遣頭人沙𤩽到京朝貢。”
“是嗎?”
朱見深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又問,“韋眷爲何要侵佔他們的貢品?”
覃昌恭謹地道:“奴婢並不知悉內情,不過料想概因天方國使臣乃強盜出身,他們派船出海到大明上貢,貢品不是從本國起運,而是沿途自滿剌加等處劫掠,韋眷因此怒而出手……”
朱見深突然想到什麼,指了指覃昌:“朕記得先前送到宮裡來的貢品裡,有一件黃珊瑚,那就是天方國的人搶來的嗎?”
覃昌道:“奴婢不能確定。”
“想來也是。”
朱見深語氣仍舊平和,笑着道,“世間哪兒有那麼湊巧的事,這頭天方國王子剛參劾韋眷侵佔貢品,恰好地方上就送了那麼多珍寶到京,只怕每一件都是天方國從海外劫掠來的。但那望遠鏡……”
覃昌聽到這裡,瞬間豎起耳朵傾聽。
看來皇帝注意到了問題的核心所在。
貢品什麼的,包括黃珊瑚在內,都不是重點,一切就在於望遠鏡和香皂這兩樣東西本來是作爲太子和樑芳爭執的核心物件兒,現在卻多了天方國的使臣攪局。
朱見深想了想,問道:“覃吉當時是怎麼說的來着?”
覃昌道:“回陛下,覃吉說的是,造望遠鏡需要用到黃山雲母,但大多數原材料都用以製造了,如今只剩下一些邊角料,就算是造也造不出更優秀的……”
“那香皂呢?”
朱見深問道。
覃昌搖搖頭,道:“對此其並未提及,應該是……想造多少就造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