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敬殿後廡。
張玗衝着朱佑樘眨了眨眼,然後把一直藏在袖子裡的東西拿了出來,卻是一面小圓鏡,並不是很大,也是因爲當下張延齡還造不出大塊的平板玻璃。
在這個生產力相對落後的時代,要製造平板玻璃只能用牽引拉伸法,稍微用力不當就會導致材質受力不均勻而破裂,再加上採用的是鍍水銀的方法制造玻璃鏡,材料上也會顯得更加貴重。
朱祐樘又找到了可以跟張玗溝通交流的機會,趁機往前靠近,走到了張玗身邊。
二人就站在那兒,湊着腦袋一起對着張玗手上的玻璃鏡研究。
“咦?你這是……鏡子嗎?”
朱祐樘看過後,嘖嘖稱奇。
“嗯。”
張玗輕輕點頭,臉上猶自帶着幾分歡喜,道,“乃延齡,也就是我二弟送我的……他給我的時候我喜歡得不得了,還抱着它睡覺來着。
“本來說等以後再送進宮來,可我終歸還是沒忍住,本來這東西就不大,順手就帶進宮來了。”
朱祐樘道:“看得可真清楚,就好像把真人印在裡面一樣……這樣一來,外面有一個你,裡面還有一個你,簡直讓人眼花繚亂。”
“哪個更好看?”
張玗巧笑嫣然問道。
“都好看……呃……不都是你嗎?”
朱祐樘近乎是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這是妻子故意逗弄自己,似乎學聰明瞭,當即改口道。
張玗道:“聽我二弟說,這東西現在還很金貴,等以後技術逐步改進,生產工藝日益成熟,會慢慢多起來……我準備朝見太后的時候,把鏡子送給她老人家。”
“是嗎?”
朱祐樘一臉驚訝的表情。
這麼好的東西,你自己都喜歡得不得了,居然說要送給我祖母?
張玗一臉認真地道:“延齡跟我說,太后她老人家一直都很照顧太子,對太子有養育和教導之大恩,我作爲孫媳婦,向她老人家盡一點心意,難道不應該嗎?”
朱祐樘聽到這話,感激得無以復加,差點兒都要哭出來了。
“你怎麼了?”
張玗看着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的太子,多少有些不理解。
丈夫怎這般多愁善感呢?
兩眼紅通通的朱祐樘,一臉愛慕地道:“我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很有孝心,果然有才情的女子,心地也是極爲善良的……上天待我不薄啊!”
張玗被說得有點兒羞愧,心道,延齡就是鬼點子多,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我就是想盡一下心意,太子你別多想……哦對了,我以後應該稱呼你什麼呢?”張玗一臉認真地問道。
“什麼都行。”
朱祐樘纔不在意什麼稱呼之類的問題。
眼前就是他苦盼了十七年的夢中情人,有佳人兒相伴,哪怕就是“你”“我”之類的稱呼,都覺得很溫馨。
“那……這樣吧,人前的時候,我稱呼你爲太子殿下,私下裡就稱呼……”
“啊?不用那麼正式吧!”
朱祐樘道,“人前人後都一樣。”
“不不,還是要的。”
張玗正色道,“其實沒人教授我宮廷禮數,好像是等我進宮後自己學,倒是送了本小冊子,我看了很久,估計是要按照上面的規矩來……人後我就隨便稱呼吧,明白我是在叫你就行。”
“嗯嗯。”
朱祐樘忙不迭點頭,道,“這樣纔不會生分,我私下裡跟老伴他們也沒什麼拘泥的……哦對了,愛妃……”
“你……你是在叫我,是嗎?”
張玗聽到這個稱謂,突然覺得一陣彆扭。
纔剛見面,愛妃你都叫上了?
看你斯斯文文一個人,怎麼還不正經起來了?
朱祐樘嚥了口唾沫,不好意思道:“其實……我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你,我問過老伴他們,基本都提議這麼叫。”
“不,別這麼稱呼,太肉麻了,我名字叫張玗,你可以稱呼我爲玗兒,再或是太子妃也行……”
張玗幫朱祐樘出謀劃策。
朱祐樘笑道:“玗兒,聽上去跟水裡的魚兒一樣。”
“宮裡有魚嗎?”張玗順口問道。
“有。”
朱祐樘道,“就連冬天,宮裡的水池也都有魚,湖上面覆蓋着一層冰,魚就在下邊遊。等廟見的時候,我們會路過宮後苑前往奉先殿,到時帶你去看看。”
張玗微微撅着嘴,顯得有幾分小俏皮,搖頭道:“我又沒說想看魚。”
張玗這一撅嘴,立即就把朱祐樘的情緒給拿捏住了,看起來好像心上人有些不太高興,朱佑樘想說點兒什麼,一時又因爲嘴笨說不出來,不由僵住了。
“看起來地方也不大啊……我還以爲宮裡面的房子都又高又大,佔地遼闊呢。”
張玗走到窗口的位置,往外面瞧了瞧。
她聽了老母親金氏的話,覺得可能會有跑來聽牆角根的,所以特地過來瞅瞅,會不會真有人這麼不上道。
但到了窗戶前,並沒聽到任何動靜,就差把窗戶打開來看看了。
朱祐樘卻不明白張玗的意圖,惋惜地道:“可惜宮裡沒有海棠花可瞧。”
張玗回眸抿嘴一笑,道:“你是想讓我寫詞,是嗎?那東西需要靈感的,現在嘛……暫時沒有。”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聊着。
朱祐樘也算是彬彬有禮的謙謙君子,彷彿只要能跟自己心愛的女神說上幾句話,或者是對望一眼,那都是最爲美好的享受。
捧在手心裡都怕融化了那種。
真就是可遠觀而不可……
“你先前的那首詞,只有半闕,卻讓我一直記掛於心……人生若只如初見,聽起來就很美好,爲什麼沒有下半闕呢?”朱祐樘問道。
張玗想了想,弟弟的囑咐果然沒錯啊。
既要吊太子的胃口,回頭又要在合適的時候拿出作品來,說你薄情寡義,到時還不是……
嘻嘻。
弟弟怎麼在拿捏他姐夫這件事上,比我還在行呢?
張玗秀眉微蹙,一副惋惜的表情:“苦思良久,一直沒找到令自己滿意的句子,也就暫時擱置了……可能是沒有那種意境吧,等到靈光乍現時,我再補上。”
“愛妃你真是博學多才。”
朱祐樘此時又只能吹彩虹屁了。
張玗抿嘴笑了笑,道:“看看,又叫我愛妃,不是說好了叫我玗兒嗎?”
“嗯,玗兒。”
朱祐樘非常聽話。
能稱呼自己愛妃的閨名,乃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好像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就擁有極大的魔力般,讓他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砰砰砰……”
敲擊房門的聲音響起。
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過去了。
二人不時聊聊天,或者坐在那兒心有靈犀地對視上一眼,然後就臉一紅,低下頭不久又開始搭話,周而復始,兩顆心逐漸靠攏。
連張玗自己也很害羞。
雖然她覺得眼前的大男孩謙恭有禮,百般討好自己,但架不住人家是太子,以後還會當皇帝,身份無比尊貴。
且今天人家纔是主導者,她這會兒再風光,可一旦到了晚上……害羞的總歸還會是她,到時就不是自己控制局面了。
“殿下,天色漸暗,您有何吩咐嗎?一些常用的東西,老奴打算讓人送進去。”
敲門聲響過後便傳來覃吉的問候聲。
就算覃吉再清楚今天應該是人家小兩口獨處的溫馨時光,但畢竟主僕有別,很多東西需要準備妥當。
比如說馬桶,再比如說再晚點就要用到的紅燭擺設等等,再或是太子和太子妃渴了餓了要吃點喝點,這些都是奴僕應該提前思慮到的事情。
光避到一邊躲個尷尬,沒有任何意義。
張玗小聲問道:“外面是誰啊?”
朱祐樘笑答:“乃覃吉,就是我給你說過的老伴,他可能是想到你口渴要喝茶什麼的,想進房來幫咱添個茶換個熱水什麼的。”
“那多不好意思?”
張玗臉色有些尷尬。
我們小夫妻倆正在洞房花燭,天還沒聊上幾句呢,有個老太監就想跑進來打擾我們的好事?
再說了,就算太監不是正常男人,但人生大事豈有你們在旁窺伺的道理……莫說你曾經是男人,就算是個女人,也不能隨便打擾我們夫妻倆的好事吧?
找個人在旁看着,很好玩嗎?
朱祐樘馬上發現張玗小臉上呈現不悅之色,他雖然嘴笨,但心思卻很細,也可能是以前光顧着揣摩他老父親和萬貴妃的心態去了,所以比別人都更加敏銳。
“玗兒,你要是覺得不妥,我這就讓他走。”
朱祐樘趕緊起身,就要到外屋的門口吩咐。
卻因爲起身太過着急,人碰到桌子,身後的椅子“哐啷”一聲倒在了地上,人也跟着踉蹌了幾下,眼看就要一頭栽倒——顯然事起倉促,他的腳又被桌腿給勾住了,身體沒法保持平衡所致。
張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這一下……
朱祐樘已經忘了什麼叫疼,擡頭看向自己小嬌妻的眼神中,帶着一股含情脈脈。
二人間,這算是第一次肌膚相親。
那感覺……
朱祐樘整個人彷彿過電一般,渾身酥麻,腦子一片空白,都快騰雲駕霧了。
“你還好吧?”
張玗倒沒什麼,只是禮貌性過去扶上一把,並沒有想那麼多。
朱祐樘面色一紅,站直身體後,結結巴巴道:“沒……沒事……”
張玗面帶歉意:“恐怕你早就適應他的存在了,那就讓他進來吧,反正裡面……也沒怎樣。”
“嗯。是沒怎樣。”
朱祐樘這會兒只知道順着張玗的話說。
“讓他進來,認認人,以後經常能見到,不是嗎?”張玗再道。
“嗯,以後天天都要見到。”
朱祐樘的回答唯唯諾諾。
如此機械性的言語讓張玗又是抿嘴一笑,然後她親自動手,把椅子給扶了起來,並攙扶朱祐樘坐下。
朱祐樘坐在那兒,一陣飄飄然,感覺自己似乎坐上了皇位一般……不,眼前就算是給個皇位跟他換,他都不答應。
“進來吧。”
張玗朗聲道。
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顯然覃吉並不覺得這會兒應該聽從太子妃的吩咐——我請示的是太子殿下,在這種時候,不應該是太子讓我進去或者離開嗎?
朱祐樘等了等,發現外邊沒動靜,連忙道:“老伴,你沒聽到太子妃的話嗎?讓你進來就進來,是聲音太小聽不清嗎?”
外面的覃吉聞言大吃一驚。
隨即便想到,自家這位太子殿下,先前只是跟太子妃書信往來時,都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現在明顯人家小夫妻倆已經是一條心了。
可笑啊,自己居然還在這裡糾結應該聽太子的,還是聽太子妃的?要是給這位小主母留下不好的印象,那以後自己……豈會有好日子過?或許很快就會被趕出東宮去了。
“吱嘎……”
門打開。
覃吉捧着一個木託,上面擺着茶壺和酒壺等物,端着進到外屋。
“進來吧。”
這次還是朱祐樘做了吩咐。
覃吉趕緊捧着東西進來,放到了桌上,此時桌上還擺放着不少金器,全都是留給新人日常所用。
等東西放下來後,朱祐樘右手虛引,笑着道:“來,見見吧……老伴,這就是太子妃。”
覃吉急忙跪下來磕頭:“老奴覃吉,拜見太子妃娘娘。”
張玗顯然沒有那麼小氣,點頭道:“嗯。起來吧……殿下,我應該這麼說嗎?”
朱祐樘笑道:“怎麼說都行。老伴,快起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太客氣。”
“老奴不敢……”
覃吉以前在朱祐樘面前是不用拘泥於什麼禮數的,但現在……他陡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老伴,還要我扶你嗎?你在東宮,如同長輩一般,你以前見到我也是不跪的,今天是怎麼了?”
朱祐樘似乎還不明白其中的人情世故。
覃吉站起身來,弓着腰道:“殿下,您現在已成家立室,以後老奴應該顯得更加尊敬纔是。”
朱祐樘對張玗道:“愛妃,老伴以前不是這樣的,可能是覺得你來了,需要做一些改變。平常有什麼事,你只管吩咐他就行。”
張玗道:“還有別人嗎?”
顯然張玗不喜歡有什麼事需要吩咐一個老太監去做。
至少也給我安排幾個宮女啊。
很多女人間才懂的事情,交流起來也更加方便,再則說了……我需要一些特別的東西時,難道也要跟覃吉說?
再比如說以後我日常的洗漱,還有沐浴更衣等事,也找他來麼?
你這個當丈夫的,是不是該多爲妻子考慮一下?
朱祐樘道:“對了,老伴,你去把東宮常在的那些人,都叫進來吧。認認臉。”
“這……”
覃吉很想說,今天是你們小兩口大婚的日子,難道不忙嗎?
這麼有閒暇,還要先認個熟臉?
咱以後不是有很多機會嗎?
但等他擡起頭,發現不再是一雙眼睛看着自己,而是兩雙時,覃吉馬上就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從前,什麼事都可以跟太子商量着來……太子現在正吩咐他辦事,他照做就行。
太子既然成婚,已經如他所說的“成家立室”了,那他們這些下人也要給太子足夠的尊重,不再需要他們質疑太子的每一個決定,或者是幫他找到最好的處置方法。
“老奴領命。”
覃吉行過禮後就匆匆去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