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芳作爲事件當事人,對眼前這三個自詡諸葛亮的傢伙並不是很放心。
但現在自己手下頭號干將韋興都這麼言之鑿鑿,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但心底還是打了個大大的問號——畢竟對於陳喜和鄧常恩他還沒信任到可以將小命都託付的地步。
把陳喜和鄧常恩送走後,樑芳對韋興囑咐道:“你記住,黃山雲母還是要找的,南京和廣州那邊也要通知到位,往黃山去的人更是一個都不能少。在此前提下,纔去造什麼琉璃……出現偏差誰都承擔不了責任。”
韋興詫異地問道:“公公,您是對鄧仙師不放心嗎?”
“誠然,他以前是有些能耐,但最近幾個月,他跟李孜省鬥法沒一次贏過,讓人怎麼信任?再則說了,就算那東西是琉璃,一定能造出一模一樣的來?”
樑芳根本就瞧不起每逢大事就躲開的鄧常恩,尤其是看不上對方在他面前表現出的迷之自信。
這件事關乎到的是他樑芳的前途甚至小命,鄧常恩事辦不成也不會有大的懲罰,頭一縮又不知躲到哪兒去了,等風聲一過又出來招搖撞騙,樑芳不想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個方士身上。
韋興點頭:“該辦的事情自然是一件都不會少,但眼下已問過徽州在京商賈,竟沒一人聽說過黃山雲母,”
“都沒聽說過?怎麼可能?那太子又是如何得到的?憑空變出來的嗎?”
樑芳連續追問,言語間滿是氣惱。
韋興聳聳肩道:“所以我們纔有理由懷疑,是否太子那邊找到人,暗中用琉璃冒充什麼黃山雲母製造望遠鏡?最好的辦法,其實是把覃吉給……”
“事情還遠未到鋌而走險的地步。”
樑芳雖然有些意動,但還是怕因此而觸怒皇帝……想來此刻正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覃昌、韋泰等人都會迫不及待出手,第一個遭殃的肯定是他,但這裡樑芳還是不忘給自己加戲,出言威脅:“但那姓覃的也不會落着好,回頭一準兒收拾他,哼!”
“是,是。”
韋興唯唯諾諾,但心裡卻不以爲然。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瞻前顧後?趁着手頭有權力,不趕緊把事情搞定,等着禍到臨頭被太子清算嗎?
“再就是有時間的話,把章瑾給叫來。這次的事,就算我僥倖辦成,對太子影響也不會太大,是該籌謀點別的了。”
樑芳咬牙切齒道。
韋興沒想到樑芳思慮那麼遠,這邊還沒解決麻煩呢,就想着發起下一波攻勢?尤其還有可能觸犯東廠的利益,當即謹慎地道:“作爲北鎮撫司鎮撫使,那章瑾雖說承了您的恩德,但說到底他還是韋泰的人,會不會……”
樑芳嘲弄地道:“懷恩既去,陳準也已死,東廠現在就是沒牙的老虎,你以爲跟尚銘提督東廠時那般,可以爲所欲爲?如今區區個提督東廠太監,真有咱家手上的權力大?難道章瑾不知該往哪邊靠攏?”
韋興想了想,點頭道:“也對。”
陳準乃前一任提督東廠太監,他是懷恩的人,懷恩被放逐後,陳準也被皇帝秋後算賬,加上他一向堅持所謂的“保清官”理念,不忍心處罰含冤籍沒的官員,竟整理衣冠後自縊而亡,爲明朝宦官的污濁歷史帶來了一絲亮色。
眼下執掌東廠的是韋泰,而韋泰是覃昌的人。
樑芳連覃昌都不放在眼裡,自然也不會把韋泰當回事。
至於錦衣衛……名義上錦衣衛受由秉筆太監充任的東廠廠督指導,東廠辦事一般要從錦衣衛抽調人手,但至少在成化朝,東廠對錦衣衛沒有直接統轄權,錦衣衛指揮使也不需要對東廠提督太監負責。
樑芳現在就是要把一個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鎮撫使收爲己用,以此來形成對太子的打壓。
……
……
就在樑芳和鄧常恩等人爲了製成望遠鏡而各顯其能時,張家上下正在準備把張玗嫁到宮裡。
親迎的日子定在二月十二,眼看已到二月初十,該準備的一切全都在有條不紊進行中。
此時京師內還有一件大事發生,那就是大明成化二十三年的會試即將在二月十五開考,會試主考官已定爲兵部尚書兼翰林學士尹直,以及右春坊右諭德吳寬。
進入到二月後,京師內的考試氛圍已經非常濃厚。
臨近會試,京城的茶樓和食肆內,隨時都能見到三五成羣的考生。
初十這天早晨,張延齡正要出門去找柴蒙,張巒急忙把他叫到身旁。
“延齡,爲父今天要去你姑父家,不是常來家裡的那個姑父,乃另外一個姑父。”張巒介紹當下面臨的情況。
張延齡笑問:“你這是要去見徐侍郎?”
張巒點頭道:“是啊,先前你姑姑來咱們家一趟,當時沒說什麼,事後你姑父派人來說,到了京城咱應該好生聚上一聚,閒話下家常。可能是他拉不下臉來咱們家,還特意派了個人來府中通知,真是……生分了。”
“哈哈,完全可以理解,人家再怎麼說也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出身,且人家現在已官居少宰,協助吏部天官處理官員選拔、考覈和任免等事務,還擁有一定決策和執行權,可謂衆矢之的。他請你去見,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張延齡笑着說道:“你想啊,要是徐姑父直接來咱們家,而咱們家又是預備外戚,外人指不定會如何看呢。既然這種情況我們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由父親你去姑父家自然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張巒瞥了張延齡一眼,訝異地問道:“聽你這說法,倒好像很理解他?”
“咋的?你不理解?”
張延齡一邊說,一邊把手裡的小包袱整理了一下。
張巒嘆道:“我是不知道見了你姑父該說些什麼。自從你姑姑嫁到徐府,我與他一共也就見了兩面,有一次僅是他從京城前往應天府,路過興濟時匆匆一面,那時陳尚書勢力仍在,他進興濟城也是爲了去見你二伯。”
張延齡笑道:“還有一次,就是給姑姑送嫁之時?”
“咳!”
張巒清了清嗓子,掩飾臉上的尷尬之色,不自然地道,“你不是神通廣大嗎?給爲父好好籌謀籌謀,見了他應該說點兒什麼?你說他找我去究竟有何目的?”
“爹,我又不是神仙……你問我,我上哪兒知道去?”
張延齡說着轉身就要走,卻被老父親一把抓住,竟覥着臉央求:“兒啊,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張延齡哭笑不得,問道:“爹,你覺得自個兒有什麼地方值得徐姑父破格接見呢?”
“哼,他的侍郎之位,還是爲父我幫他爭取來的,你別瞧不起人,行不行……好了,好了,知道是你小子的功勞,爲父不跟你爭……你是想說,你姑父依然跟從前那般小覷爲父?”
張巒這會兒似乎終於認清了現狀。
張延齡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復存在看不看得起的情況……人家可能就是想見見李孜省,讓你居中牽個線搭個橋什麼的,你也知道文人最重臉面,且他曾在內官身上吃過大虧,對這些很忌諱……
“總歸爹你隨便應付就行,若相處起來覺得不甚愉快,直接告辭打道回府就行,不必賣誰的面子。太子蟄伏,咱現在不得勢,等以後……哼哼,就算他親自登門,都未必能見到你人呢。”
“嘿嘿嘿……”
張巒一臉奸笑,似無比嚮往,最後卻還是搖頭,“你小子說話還挺中聽的,但就是老喜歡做那春秋大夢……人家乃堂堂吏部侍郎,就算我以後有個爵位,在他面前還是擡不起頭來。”
張延齡不屑道:“爹,今時不同往日,未來更勝現在。只要太子登基,爹你就等着風光無限吧,什麼伯啊,侯啊,公啊,你女婿一準兒都給你安排上,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
“嘿,你小子就會給你爹我戴高帽!”
張巒經兒子這一說,瞬間有了自信,鬥志昂揚地揮了揮拳,高聲道,“好,兒子,爲父就按照你說的做,他肯見,我就去見,他要是給我甩臉色,我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總歸現在是他求着我而不是我求着他,我這官當不當無所謂,但他的官要是沒人撐腰,或就要當到頭了,哈哈!”
張延齡給老父親翹了個大拇哥,誇讚道:“爹,自從到京城後,你境界高了不少啊,這樣纔是做大事的材料。兒也去爲咱家大撈特撈銀子而奮鬥了。”
“共勉,共勉。”
張巒此時絲毫也不顧長輩的威嚴,直接跟兒子客氣起來。要是外人看到這一幕,絕對會笑掉大牙,但對當下的張巒父子而言,卻覺得再正常不過,於是二人就此別過,各忙各的去了。
……
……
幹清宮。
朱見深並沒有在前殿御案前埋頭批閱奏疏,或者說此時的成化帝對處理朝政丁點兒興致都欠奉,但他喜歡讓司禮監的人就在幹清宮裡當着他的面批閱奏疏,即刻用印,顯得一切盡在掌握一般。
此時身處後殿的朱見深正睹物思人,手上拿着萬貴妃的幾件遺物,流了幾滴熱淚,隨後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把由太醫院太醫親手熬製並派專人送來的湯藥給喝了下去。
“咳咳……朕的身子,一直不見好,這是否就是他人常說的心病?”
朱見深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
此時後殿司禮監有三人在此,除了掌印覃昌外,尚有秉筆太監陳祖生和隨堂太監蕭敬,後二人正在臨窗的几案前,面對堆積成小山的奏疏辛苦勞作。
覃昌捧着杯溫熱水近前,小聲勸慰:“陛下,與其睹物思人,不如把前塵往事都先放下,多念幾遍心經,或就能做到心無旁騖。”
朱見深接過熱水漱了漱口,洗去滿嘴的苦澀味道,這才道:“萬侍才走幾天?你覺得朕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嗎?”
覃昌無言以對。
朱見深道:“你也不要總拿懷恩的口吻跟朕說話,你與他終歸是不同的,明白嗎?”
覃昌越發顏面無光,只能用假笑來掩飾尷尬。
“這幾日,樑芳那邊怎麼樣了?可有在籌措望遠鏡之事?”
朱見深突然發問。
覃昌趕緊道:“回陛下,奴婢聽說,樑公公正爲尋獲黃山雲母而四處奔走,連夜找了徽州在京商賈問詢情況,甚至還派人前往黃山找尋,不可謂不努力!”
朱見深撇撇嘴,曬然道:“所謂黃山雲母之說,不過是覃吉一家之言,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有腦子嗎?”
覃昌一時啞然。
感情陛下您也知道所謂的望遠鏡由黃山雲母製成之說不可信?
那您還特意讓我派人去跟他提?
莫非是存心誤導?
朱見深再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乃徽州商賈爲了擡高黃山仙山的地位,才故意這麼說的?”
覃昌道:“可是……黃山本就爲仙山,無須他人來擡高。”
“也對。”
朱見深頷首道,“若黃山真有那麼多鬼斧神工的東西,是否代表上面曾住過仙人?其中又是否能找到仙家之藥?”
“這……”
以覃昌的沉穩老練,根本就不想在皇帝面前提及什麼長生不老仙草之類的內容。
那會顯得他很不嚴謹。
那種話,最好是交給李孜省和鄧常恩之流去說。
“朕這身體……”
朱見深撫摸着隱隱作痛的腰椎,又莫名感傷起來。
覃昌一聽就明白了。
現在皇帝因爲身體大不如前,開始怕死起來,也可能是跟萬貴妃之死有關,讓皇帝覺得自己很可能要步其後塵。
覃昌寬慰道:“太醫院的人給陛下診察過,並無大礙,只是……”
“只是什麼?”
朱見深問道。
“陛下的肝脾不太好,需要靜心調養,再就是不能時常鬱結於心……話說鬱結傷肝,請陛下一切以龍體爲重啊。”
覃昌勸說。
朱見深苦笑搖頭:“萬侍就這麼走了,朕能不胡思亂想嗎?朕也知道既不能鬱結,更不能生氣,但有時候就是忍不住……最近也沒點開心的事情能打發朕心中鬱結,一安靜下來就會多想……心情不知不覺就很沉重,唉!”
覃昌建議道:“不妨找教坊司的人,在宮裡唱上幾天堂戲,或許能……”
“算了吧。”
朱見深擺擺手道,“與其聽那些伶人咿咿呀呀的徒增煩惱,還不如到各處名山大川散散心,順帶找尋靈丹妙藥。龍虎山最近也沒動靜嗎?”
“沒有。”
覃昌有些無奈。
你這是一生病就打算吃長生不老丹,可那東西……也太過邪乎了,上哪兒找尋去?
從古到今,就沒聽說有哪個帝王找到仙丹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莫不如是!
隨後司禮監衆人就被不耐煩的皇帝打發回司禮監值房辦公。
韋泰正在整理奏疏,見到覃昌帶人回來,連忙迎過去,不解地問道:“帶去幹清宮那麼多奏疏,不是應該忙到很晚嗎?怎如此早就散了?”
覃昌嘆道:“陛下鬱結在心,時常思念萬娘娘,以至於不能安心理政,將咱這些人趕了出來。唉!”
說到這兒,覃昌也很遺憾。
皇帝在萬貴妃死了後,情緒的確一直都不太好,沒事就喜歡坐在那兒發呆。
“前兩日還挺好的……”
韋泰隨口說了一句,而後又安排蕭敬道,“克恭,把東西放到這裡。再把我先前整理好的,拿到後面的花廳,入夜後還要批閱。”
隨後韋泰扶覃昌坐下。
覃昌愁眉苦臉道:“前幾日,因爲太子進獻了望遠鏡和香皂,陛下心中歡喜得緊,拿着到處看,嘴上也就沒時常掛念萬娘娘,但這兩天……望遠鏡的新鮮勁兒過去,陛下又經常唸叨起來,怎麼得了哦!”
韋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該讓陛下分心他顧,最好是能找點樂子,您就沒說讓人來唱唱戲什麼的?”
“說過了。”
覃昌苦笑着搖頭,“你能想到的,咱家自然也思慮到了,就連各宮的娘娘也都費盡心思,想要討陛下歡心,但陛下跟萬娘娘的情義,用得着外人來說嗎?”
韋泰無奈道:“說來也是,陛下心中記掛萬娘娘,這纔剛一個月,陛下顯然不會那麼快淡忘。要是這時候誰能令龍顏大悅,那可真就是……”
覃昌一臉嚴肅地提醒:“你能看透的,他人也能尋摸出味道來,要是有人藉機邀寵,對咱這些人或很不利。可不能隨便給人創造條件。”
韋泰點頭不迭:“對對對,咱必須得防着點兒樑芳。”
“嗯。”
覃昌拿起茶碗,只是輕輕放在脣邊抿了一小口,隨後便放下,輕聲道,“以前御馬監總壓着咱司禮監,全靠懷公公才把局面給撐住,如今懷公公不在朝,咱是靠太子才勉強把樑芳給壓制住。這會兒咱寧可幫太子,也不能再給樑芳那羣人任何機會。”
韋泰頷首:“那……要不要提醒下太子……或是知會覃吉一聲?讓他幫太子籌謀一番,討得陛下的歡心?以彰顯太子孝義?”
覃昌搖搖頭:“沒用的,望遠鏡之事,太子最多是時運佳,再就是事有湊巧。連後宮娘娘都辦不到的事,你能指望太子嗎?如今咱要做的,就是斷了樑芳邀寵獻媚之心,咱家最怕的是出……不可講。”
“是怕再出一個萬娘娘吧?”
韋泰主動替他說了出來。
“找死,這話也敢隨便亂說?”
覃昌厲聲喝道。
“覃公公,這裡又沒外人,咱都知道是怎生回事。”韋泰道,“如今陛下對萬娘娘思念成疾,正是需要慰藉時,若是樑芳等人在宮外尋到什麼善解人意的美人兒,暗中送到宮裡來,那不就……”
覃昌皺眉不已,自言自語:“有那麼容易嗎?”
韋泰道:“話說當年的唐明皇對武惠妃也算是用情至深了吧?武惠妃病故後,不還是一切都變了嗎?”
覃昌道:“經你這一說,的確是不得不小心提防。”
言下之意,這是你說的,我可沒提。
韋泰也非常識趣,道:“不過最近姓樑的應該爲搗鼓望遠鏡之事忙得焦頭爛額,剛聽說他連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的鄧常恩都收攬到了身邊,似是想通過鄧常恩給他造望遠鏡。這也算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覃昌重新拿起茶碗,神色變得輕鬆愉悅了許多,道:“最好經此一事,讓姓樑的徹底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