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韋泰後,韋興明顯慌了。
“一個月時間,要弄出十副望遠鏡,談何容易?還有什麼黃山雲母,光聽起來就很扯淡……樑公公,您說他究竟是何意啊?”
韋興說話的聲音都變了。
樑芳咬牙切齒道:“這還不夠明顯嗎?覃昌是算準了咱家要遭殃,先來個落井下石,讓咱家聽命於他!”
韋興皺眉道:“他哪兒來的膽子?以前懷恩在的時候,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樑芳怒不可遏:“你沒聽韋泰說嗎?覃昌現在作爲司禮監掌印,乃內相,意思是咱這些中官,都要由他來做主!這不是落井下石是什麼?”
“不過……”
韋興本想說,人家好歹告訴你了,東西是用黃山雲母製造出來的,你去找尋材料製作不就行了?
“在京徽州商賈,與咱有往來的有幾個?”樑芳轉變話題問道。
韋興一臉難色:“其實也沒幾個。想必您也知道,現在最好做的買賣就是行鹽,而積存鹽都是咱的人佔着,徽商守支的多,有的甚至已是常股……這兩年爲行鹽事,徽商已基本不與咱往來了。”
大明的鹽政,到成化朝末期基本已崩壞。
說是把糧食送到西北前線就能支取鹽引,但鹽引給了,到鹽場去支鹽的時候就成了大麻煩。
鹽場產出的鹽一定是權貴先支取,就算不支取的也會當作積存鹽給圈佔起來,等着以後再來支。
而普通商賈手上即便有鹽引,也支取不了鹽,只能守在鹽場外苦苦等候,稱之爲“守支”,而往往十幾年以上都支取不出來的鹽引,就稱呼爲“常股”。
造成這一切的根源,除了權貴恣意侵佔外,鹽引濫發也是主要原因。
照理說一個蘿蔔一個坑,運到西北前線多少糧食就發多少鹽引,不會出現有鹽引卻拿不到鹽的情況,但官府印鹽引的目的就是爲了多獲取糧食,多得好處,相關衙門自然不會守着金山銀山,按照常規做事。
代表糧開中的鹽引,以及代表以銅錢爲貨幣基礎的大明寶鈔,基本上都是在成化年間逐步走向徹底敗亡的。
樑芳道:“感情是徽州商賈借貢品一事,想擺咱家一道?他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給咱家好好查,到底是何人弄出的黃山雲母,那望遠鏡又是什麼個情況!”
“是。”
韋興先是領命,隨即作出分析,“以目前的情況看,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些行鹽大戶,他們想站在太子那邊,跟公公和朝中佔着積存鹽的人作對,此舉根本就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但這節骨眼兒上……咱是不是……先容讓一下?”
“你這話是何意?”
樑芳皺眉。
韋興爲難道:“如果沒有徽州商賈相助,咱能找到黃山雲母嗎?或許他們早就推算到今時今日的情況,故意藏匿了部分原材料,就等着……跟咱談條件呢?”
樑芳終於冷靜下來。
他在認真思索韋興的提議後,也不由點了點頭:“那就按照你說的,先行試探一番,把徽州商賈中生意做得比較大的,尤其是今年行鹽的,一併找出來,由你親自帶人跟他們談。定要把所謂的黃山雲母找出來!”
“太子那邊……”
韋興又是一臉爲難的樣子。
言外之意,咱現在該怎麼對付太子?
本想借助貢品失竊並被官員非法侵佔之事,想請皇帝廢黜太子呢,結果卻是現在咱自身難保。
跟誰說理去?
樑芳皺了皺眉,若有所思道:“黃山雲母此等玄之又玄的仙家之物,不過是出自覃吉之口,誰知真僞?
“現在關鍵要把覃吉的情況調查清楚,看看他背後究竟與什麼人往來!還有……要不惜一切辦法,把製造望遠鏡的工藝搞到手,若我能一次造幾百幾千個望遠鏡,太子的鬼話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樑公公果然高明,就是這事兒……呃……”
“你想說咱家癡人說夢,是吧?咱家絕對不相信,覃吉那老匹夫能將天下絕無僅有的東西找出來獻給太子,這東西一定能經咱家之手造出來,狠狠地打太子的臉!不信咱走着瞧!”
……
……
李孜省府上。
樑芳突然來訪。
李孜省本來不願意接見,但樑芳終究是舉薦他的恩主,且當下手裡還掌握着御馬監這一龐大的力量,輕易得罪不起,於是便耐着性子,將樑芳請進了自己書房。
“樑公公大駕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說起來最近在下也想前去貴府上拜訪,卻愣是忙於政務沒騰出工夫來,貧道這兒還準備了一些薄禮,難得樑公公親自駕臨,離開的時候一併捎上吧。”
李孜省顯得很上路。
你來我府上,你帶來的禮物我照單全收,回饋給你的禮物只會比你送的更加豐厚,這樣你總不能說我佔你便宜了吧?
樑芳耐着性子道:“你我之間,客氣的話就不用說了,宮裡發生的事,想來李大人應該知曉了吧?”
“啥事?”
李孜省睜着無辜的大眼睛,一臉好奇之色。
樑芳一聽怒了,喝道:“你在咱家面前裝什麼糊塗?太子再次進獻貢品,擺了咱家一道,現在陛下限時讓咱家弄出十具望遠鏡來……咱家現在找不到完成任務的辦法,只能來李大人這裡尋求幫助了。”
李孜省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額首道:“望遠鏡?可是那如同長筒之物,能將遠處光景拉近到眼前?沒錯,我的確在幹清宮見陛下襬弄過,但我實在不知那是何人所獻……難道不是樑公公你的傑作嗎?”
樑芳有些傻眼,不知道李孜省這貨到底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裝糊塗。
不過想想也是,今日今時的李孜省,在朝中權勢之盛用隻手遮天來形容也不爲過,在官員人事任免上擁有極大的話語權,撒着歡做他的權臣,宮裡那些腌臢事李孜省未必會知曉。
難道指望太子告訴李孜省?
瘋了吧!
還有就是覃昌和韋泰他們會如實相告?
也不可能!
更不要說皇帝了!
樑芳轉變咄咄逼人的態度,苦着臉,有些懊惱地道:“咱家本以爲那是地方上所獻貢品,所以在陛下面前誇下海口,說是隨時能置辦回來,殊不知……”
李孜省打斷他的話問道:“誰曾料想,太子會搶佔先機再次上貢?陛下因此而苛責樑公公您?”
“嗯。”
儘管樑芳本不想承認,卻還是無奈點頭。
“那……既如此樑公公如實跟陛下上奏,稟明情況不就行了?以樑公公一直以來的受寵程度,陛下應該不會加以怪罪纔是……畢竟大批貢品都呈上了,還差那一兩件?”
李孜省用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口吻說道。
樑芳聽出李孜省話裡的敷衍,板起臉來,大聲喝問:“你放個話,到底幫還是不幫?”
李孜省皮笑肉不笑道:“樑公公,你的舉薦之恩,貧道銘感五內。但該回報的,這幾年我沒少報答吧?你舉薦上來的官員,我哪個沒把他們安插到滿意的位置上?如今你遇到難事到我府上來,我自不會拒之門外,甚至還會出手相幫。但你這態度嘛……”
樑芳聽出來了,現在連李孜省都想壓他一頭。
心裡破口大罵,全都是一羣趨炎附勢的小人,等我順風順水的時候,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李大人見諒,咱家這不是着急嗎?”樑芳放低姿態道。
李孜省點了點頭,道:“樑公公的心情,貧道能夠理解,且深表同情。但就是這望遠鏡嘛,我也只是看陛下襬弄過一次,就算要出手幫你……也得花費一點時間先調查清楚情況才行。”
樑芳拱手道:“李大人人脈廣泛,只要肯幫忙,定能有所收穫,咱家感激不盡。時候不早,就先告辭了……”
說完便站起身來。
“樑公公不多坐一會兒?來人吶,把禮物整理一下,交給樑公公……”
“不必了!只要李大人肯出手,那就是最好的禮物。等完成陛下交給的任務,咱家也定會送上一份厚禮答謝。還請李大人務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要抓緊啊。”
……
……
等李孜省送客完回到書房,龐頃已在那兒等候。
待李孜省將事大致一說,龐頃皺了皺眉,不無疑惑地問道:“他只是來請道爺您幫忙找望遠鏡?爲何連細節都不說清楚,只是把情況大致介紹了下?憑他提供那丁點兒信息,咱能幫到多少?”
李孜省冷笑不已:“他這是真把我當棒槌了!韋泰已將造望遠鏡需要到黃山雲母之事,悉數告訴他了,此番來見跟我卻隻字不提,這擺明是怕我知曉望遠鏡所需材質,提前找人把原材料渠道給他斷了,讓他沒東西拿出來交差。”
“啊!?”
龐頃非常驚訝地問道,“他既想請道爺您幫忙,還如此小心防備,那在易儲之事上,咱們還能信他嗎?”
“我信他奶奶個腿!”
李孜省當即罵了起來。
此時的李孜省也很懊惱,先前自己似乎上錯了賊船,差點兒被人拖下水。
龐頃感同身受:“道爺請息怒,事前誰能想到,東西竟能被太子提前找到?這事兒誰都不能怪,要不然怎麼連陛下都不相信他兒子,而寧願去信一個家奴呢?”
這是在安慰李孜省。
你看看,當皇帝都看走眼了,你李孜省偶爾選擇錯誤也不足爲奇。
就別傷心難過了,咱收拾舊山河重新來過!
李孜省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問道:“最近張來瞻沒來過府上嗎?”
龐頃無奈道:“道爺,這我可就有話要說了,是您自己吩咐下來的,不但要擋張來瞻,連那位沈經歷也要拒之門外。您不會現在倒打一耙,認爲是我等辦事不力吧?”
“呸!少在這兒跟我扯嘴皮子!”
李孜省白了龐頃一眼喝道。
“不過嘛……”
龐頃絲毫也沒受到影響,話鋒一轉,笑着道,“太子獻給陛下的貢品中,雖有那位張鴻臚一份……也就是黃珊瑚,他還親自跟您提過。但想來望遠鏡和香皂等物,應該與張鴻臚沒什麼關係吧?”
李孜省冷笑不已,道:“怎麼可能無關?東西是覃吉帶到宮裡去的,覃吉那廝有幾斤幾兩,我會不知?
“既然張來瞻與覃吉有過往來,我看這事十有八九就跟張來瞻有關聯!否則,誰人有這般手眼通天的能耐?”
龐頃微微點了點頭,旋即輕描淡寫地問道:“那……道爺,您現在到底幫誰?太子?還是樑公公?您不會真打算幫樑公公把望遠鏡造出來,替他解圍吧?以敝人所見,宮裡這股妖風似乎又折回來了,咱需要早做打算!”
“你……”
李孜省瞬間怔在那兒。
隨後他便用惡狠狠的眼光瞪了眼龐頃,好似在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小子很不上道啊!
打人不打臉知道不?
我他孃的,之前幫太子順利渡過危機,誰都以爲我是太子一黨,然後改弦易轍準備幫樑芳推進易儲大計,現在眼見風向不對又要掉頭……
你在嘲諷我是牆頭草嗎?
李孜省越想越氣,猛一拍桌子,惡狠狠地道:“老子誰都不幫!誰知來日妖風往哪兒吹?這事跟老子半點關係都沒有!
“如果姓樑的下次再登門,我就說老子生性愚鈍,對此無能爲力!哼,看他能把老子怎麼着!”
……
……
張家。
這天張巒沒有出門,就在家中院子裡修心養性,放空自我。
擺了張几案在手邊,上面放着茶壺和茶杯,張巒優哉遊哉地躺在竹子製成的躺椅上,拿了本書蓋在臉部,一邊沐浴春日陽光,一邊喝茶享受安逸。
張延齡上午出門時便宜老爹咋樣坐着,回來的時候還是那個樣,不由嘖嘖稱奇。
“過來、過來。”
張巒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拿下遮掩在臉上的書本,招呼張延齡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作爲父親竟然給兒子倒了一杯茶。
張延齡卻不領情,捂着肚子道:“爹,能不能等我上一趟茅房後回來再跟你細說?都快憋一天了。”
張巒教訓道:“沒個出息,出門不知道找個茅廁方便一下?爲父今天都不知去幾趟了……”
張延齡心說,還得是你啊。
在自家院子喝茶,還猛往自個兒肚子裡灌水,這哪裡是在享受嘛,簡直是在跟你膀胱過不去。
等張延齡方便完,一身輕鬆回來對面而坐,張巒才道:“兒啊,爲父也在好奇,你說都已把望遠鏡呈上去了,怎麼這兩天外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你要不要去覃公公那裡打聽打聽?”
“我纔不去呢!”
張延齡回答得很乾脆。
“你這孩子,真是的……爲父心中有些惶恐不安,讓你去探個消息也這麼難?”張巒有些急切,“要不然……爲父親自去?”
“爹,你可別犯傻,現在案已發,覃公公府上必定被人時刻盯着,你隨便去他府上,要是被樑芳的同黨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張延齡此時總算知道老父親叫住他的目的,連忙出聲阻止。
張巒癟癟嘴,問道:“這個案發那個案發的,不就是幾個望遠鏡嗎?事情不至於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吧?還說這事兒關乎到太子的儲君之位,會不會……是咱太把那玩意兒當回事了?”
“呵呵。”
張延齡笑了笑,一副鄙夷的表情。
老父親雖然是秀才出身,有一定學識,但總歸政治經驗不足,根本就不知道黨爭的險惡,那是你死我活,不留絲毫餘地的。
說到底,老爹就是個樂天派,還總想投機取巧,跟他解釋再多也白搭。
見兒子這般摸樣,張巒火冒三丈就想出聲訓斥,讓他知道什麼是尊老愛幼,可惜張延齡早就起身一溜煙跑沒了。
張巒不由搖搖頭,臉上滿是無奈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