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又造了十個望遠鏡,到最後也沒動張鶴齡那個,就這麼把東西送到了覃吉府上。
覃吉打開錦盒,看到裡面盛放的望遠鏡,再打開旁邊的木匣看看裡面一方一方摞起來的香皂,手都在顫抖。
“覃公公,東西我帶來了,麻煩你呈給太子。”張延齡道。
覃吉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眼神熾熱,問道:“這些東西,花費不小吧?”
張延齡笑道:“還行,支出尚在張家可以承受的範圍內。”
覃吉道:“以老朽所知,這琉璃本就是稀罕之物,更何況用的還是如此清澈透明的琉璃,光是一小片怕是市面上就尋覓不得……爲了太子的事,讓你們費心了。”
張延齡心說,你當這是好東西就行,別以爲隨隨便便就能得到。
“爲了太子,一切都值得。”
張延齡表決心道,“我只希望能幫到姐夫和姐姐,其他都不重要!”
“是是,小官人,時候不早,趁着天黑前,老朽想把東西送進宮去,就不留您了。”覃吉說完便站了起來。
張延齡跟着站起,叮囑道:“公公可要小心些……入宮門的時候可別被什麼人攔住盤查,若有個閃失就不好了。”
覃吉笑着寬慰:“不會的,告訴他們是給太子的,誰敢過問?再者說了,這東西最終是要呈給陛下的,誰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攔截貢品,您只管放心就好。哦對了,這裡有……太子寫給太子妃的一封信……”
張延齡笑着把信接過來,道:“現在有覃公公居中送信,真是方便了許多。”
覃吉嘆道:“太子馬上就要完婚,以後用到覃某的機會將越來越少,唉……另外,太子非常牽掛太子妃,無時無刻不掛在嘴邊。呃……失言了……當老朽什麼都沒說……”
覃吉無意間把朱祐樘的秘密給泄露了。
張延齡心想,不用你來說,從他們往來書信中,我未來姐夫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濃烈感情,我就知道他是個情種。
誰讓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呢?
……
……
當天,覃吉趁着入夜前往宮裡趕。
進宮門時多少還是遇到了點麻煩,不過覃吉到底是宮裡的老人,再加上攜帶的東西怎麼看也不像有殺傷力,輪值的金吾衛最終還是放行了。
覃吉到了端敬殿,趕緊屏退太子身邊侍候的人。
“老伴,你不是回去了嗎?”
朱祐樘望向覃吉。
覃吉趕緊把兩方匣子放下,揭開蓋子後,招手道:“太子,快來看看這是何物……”
朱祐樘聞言從書桌前站了起來,信步走過去瞅了一眼,視線就再也挪不開了,臉上帶着驚喜問道:“這麼快嗎?”
覃吉也由衷地感到高興,笑着道:“爲了太子的事,豈敢有所耽擱?說起來,太子回頭真要好好報答幫過我們的人。”
“嗯嗯。”
朱祐樘點頭道,“老伴一定要告訴我暗中相助的人是誰……要不然,等我跟父皇上呈了這些東西后,你就告訴我好不好?”
覃吉搖頭:“不可,暫時不便相告,或要等事情徹底平息後才行。”
“啊?上呈了這些東西,還不能平息事態嗎?”
朱祐樘面帶狐疑之色問道。
覃吉無奈搖頭:“殿下上呈了這些東西,最多算是跟陛下證明,您並沒有竊占誰的功勞,孝心至善至純,毫無私心雜念。可對於樑芳他們來說,必定會找尋那背後幫您之人,用盡陰謀手段全力對付。”
朱祐樘憤怒地道:“他們不過就是宮裡的中官,皇室的奴婢,爲何如此執迷不悟呢?”
覃吉苦笑道:“殿下,宦官亂國之事,自古有之,不說別的,本朝就有王振之禍,致土木堡之變,險些傾覆大明江山社稷。
“一直以來,藉助陛下和萬娘娘的寵愛,樑芳等人爲非作歹,禍害一方,流毒之廣歎爲觀止。只有將來太子登基才能糾正他們的過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太子切忌逞一時意氣,導致自己陷身危境,進而遺禍無窮。”
朱祐樘點點頭:“我知道了……我現在還沒能力與之抗衡,多數事情上,父皇只信他們不信我,徒嘆奈何?”
覃吉頷首道:“太子心中有方略,必能隱忍,只待厚積薄發,我相信太子一定會改變這昏暗的一切。”
“那……老伴,我什麼時候去送這些東西?明天嗎?”朱祐樘問道。
“不如就現在吧。”
覃吉建議道,“您帶上我和蔣琮同去,到時先跟司禮監打一聲招呼,巧作掩飾,定不能爲御馬監的人所知。
“御馬監在宮裡的勢力實在太大了,若被他們知曉,或會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還是早些脫手爲宜。”
“那……一切就聽老伴你的……不過,非要我一起去嗎?有時候……我不想面對父皇。”
朱祐樘說到這兒,不由羞慚地低下頭。
雖然他很想得到父愛,奈何父親在他心目中高高在上,無從觸及,且每次相處都表現得很兇,從不給他好臉色看。
所以他寧可避開老父親,減少直面的機會。
覃吉勸諫:“陛下越是嚴苛,太子越是要勇於面對,一方面可以藉此磨練心性,另一方面則可藉機彌合父子親情,破解小人挑撥離間之計。太子若因恐懼而日漸疏遠陛下,或正好遂了奸人之意,於大局無益。
“另外,只有太子與吾等同去,路上纔可避免被御馬監的人阻撓,不至於橫生波折。若只是我和蔣琮,半道上就算被他們給搶了,也無可奈何。”
“受教了!”
朱祐樘重重點頭,目光堅毅:“就算那樑芳再飛揚跋扈,在宮裡他也不敢當面對我動手。無論怎麼樣,我都是太子。而且只有我前去,才能直接面呈父皇,而你們送去則很可能會先被寄放,一不小心就會被他人竊占。”
覃吉面帶欣慰之色,道:“太子能夠理解就好,奴婢甚是歡喜。”
“老伴,你教給我很多人生道理,以前我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些的。”
朱祐樘說到這兒,臉上猶自帶着幾分靦腆,“再就是她……在信中對我指點也很多,我深受啓發,感覺成長了不少!”
……
……
幹清宮寢殿。
朱見深正在跟邵妃、朱祐杬母子一起吃飯。
出生於浙江杭州昌化的邵妃,當天親自做了江南的特色糕點,給朱見深送來,有一起緬懷萬貴妃之意。
朱見深想到邵妃跟萬妃間關係親密,心中一軟,便同意邵妃母子留下來用膳,同時還準備留邵妃在幹清宮過夜。
卻在這個時候,覃昌匆匆忙忙進來,打擾了朱見深一家三口團聚。
“何事不能等用膳結束?”
朱見深皺眉打量跪伏在地的覃昌。
意思是,你在御前混了這麼多年,連這點眼力勁兒都沒有?
覃昌行禮完畢,在皇帝注視下站了起來,絲毫也不避嫌,近前湊到朱見深耳邊低語:“太子帶着貢品,已在外候見。”
“太子?”
朱見深眉頭緊鎖,這結果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覃昌道:“太子帶來了望遠鏡和香皂,東西都查驗過,確認無誤。”
朱見深問道:“樑芳呢?沒同行嗎?”
覃昌一怔。
隨即他明白皇帝這話是什麼意思。
朱見深終歸還是瞧不起太子。
即便太子親自來進獻貢品,皇帝也堅持認爲是樑芳有意把功勞讓給太子,而不優先考慮是太子自行完成貢品的蒐集。
“未見其人。”
覃昌恭敬回答。
這讓朱見深感到非常尷尬。
一邊是自己的愛妃,以及他隨時準備易儲另立爲太子的兒子,一邊是不得寵卻已是太子的兒子。
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人心向背還是有的。
“邵侍,你先帶孩子回去吧。”朱見深吩咐道。
邵妃頗爲意外,用無辜的眼神望着丈夫,悽哀道:“臣妾尚未給姐姐祭祀……”
“下次吧。”
朱見深一揮手,道,“今天並非什麼特殊日子……來人啊,送他們母子回去,順便把朕几案上的玉如意取了,讓他們帶上。”
皇帝看似對邵妃不講情面,但心底還是非常疼惜的。
人送走,還不忘送點東西讓其捎上,以示親近。
……
……
邵妃母子走的是幹清宮北面連通交泰殿的側門,並未走正門。
而朱見深則帶着幾分期許,快步往幹清宮正殿而去。
當他來到正殿御案前坐下,略微揚了揚下巴,吩咐道:“去,把太子傳召進來。”
“是。”
覃昌懂得察言觀色。
皇帝知道太子前來進獻望遠鏡和香皂,連共享天倫之事都先放下,說明皇帝心目中,還是貢品更加重要。
等他親自出去把朱祐樘主僕三人傳進來後,覃昌又趕緊通稟:“陛下,太子來了。”
“兒臣給父皇請安。”
朱祐樘直接跪下來磕頭。
朱見深一擡手:“平身敘話吧。”
朱祐樘這才站起來。
“聽說你是來向朕呈送物件兒的,究竟怎生回事?”
朱見深忍不住問道。
對皇帝來說,這件事也透着稀奇古怪,百思不得其解。
朱祐樘道:“兒臣那日聽父皇提及望遠鏡在戰場上的妙用,或能助我大明天軍克敵制勝,揚威域外,心中便一直掛牽此事,很想幫父皇分憂,回去後便吩咐覃老伴,讓他想辦法蒐集此物,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歸還是讓他找到了,今日老伴將東西帶到東宮,兒臣便迫不及待呈給父皇。”
“拿來。”
朱見深一揮手。
覃昌過去接過覃吉手上的東西,隨後蔣琮又捧着裝香皂的木匣,二人把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朱見深面前。
覃昌將匣子打開,並將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取出來。
“果真是啊……”
朱見深可不是個容易被糊弄的人,親自拿起望遠鏡挨個驗證。
等他連續檢查五六個後,纔不再繼續往下驗證。
朱見深擡頭看着下面彎腰靜候的兒子和覃吉,問道:“東西自何處而來?覃吉,太子說是你尋來的……務必如實回答。”
“是,陛下。”
覃吉畢恭畢敬道,“奴婢乃是自徽州商賈手中所得。”
“哦?”
朱見深皺眉。
覃吉將早就跟張延齡商議好的說辭,一併倒了出來:“此望遠鏡所用的琉璃,乃黃山雲母所制,渾然天成,晶瑩透亮,實乃世間罕有之奇珍,以此造望遠鏡,方有眼前呈現遠景之功……或是受仙人指引方得此奇物。”
朱見深拿起一個,仔細看過後,頷首道:“說這是鬼斧神工也絲毫不爲過,難道真的是仙家奇寶?”
覃昌趕忙恭維:“陛下,此乃祥瑞啊!既然連仙家都襄助我大明,西北將士有此神物加持,簡直是如虎添翼,或在戰場上無往而不利。真是可喜可賀。”
朱見深忍不住追問:“那此物還有嗎?”
覃吉道:“回陛下,此物因是用黃山雲母製成,其開採難度極大,先前也只是發現了一塊奇石,方纔打磨出此等鬼斧神工之瑰寶。除了已製造出的這一批外,外間只剩下一個成色不太好的……若強行拼湊的話,或還能再造幾個出來……”
朱見深皺眉,顯然他對這回答不太滿意。
覃昌趕緊道:“陛下,此等上天賜予的仙家寶物,造完這一批便不可再得,他人想模仿都不行……如此一來,賊寇怎麼都學不去。”
“哦?”
朱見深從覃昌的提示中領悟到了什麼。
這是在提醒,樑芳之前不過是誇誇其談,說這東西是他弄來的,但其實這東西能造出來的成品基本都在眼前了。
覃昌又道:“那……陛下您看,這些東西幾時送到西北軍中?”
“先不忙。”
朱見深臉色轉而變得冷峻,喝道,“去,把樑芳給朕叫來。”
“陛下……”
覃昌一臉爲難。
其實他就是惺惺作態,好似對皇帝說,陛下您豈能這麼不給人顏面?咱知道樑芳是在吹牛逼就行了,姑且饒過他吧。
朱見深臉上帶着慍怒:“朕不想被人矇在鼓裡……難道有人想把朕當猴耍嗎?簡直豈有此理!快去叫人!”
覃昌見此情形,大概知道自己的陰謀得逞了。
你樑芳不是目中無人嗎?
這次就給你點顏色瞧瞧。
……
……
覃昌出了殿門,即刻招手,把正好前來送奏疏的司禮監讀書房太監戴義叫到近前。
戴義年歲跟覃昌相當,都是宮裡的老資歷,不過戴義在讀書房內並不得志,到如今也沒升秉筆太監,但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算是司禮監內多才多藝的代表。
“去,把樑芳傳召入宮,陛下要見他。”
覃昌對戴義道。
戴義趕忙詢問:“有何要緊事嗎?”
覃昌冷笑一下,道:“讓你去你就去,這是陛下的吩咐,莫非你還有何意見不成?”
顯然這時候,覃昌不會親自前去傳旨。
見到樑芳,肯定會被對方問東問西,到時就不得不告訴那傢伙具體發生了什麼,一旦樑芳有了思想準備,應對皇帝的詰難就從容多了。
他纔不想給樑芳這個機會呢。
他是要用合理的手段,讓樑芳倉促面對皇帝的怒火,進而露出馬腳,最好能失去皇帝的寵信。
……
……
戴義急忙去通傳樑芳。
但像樑芳這樣有權有勢的大太監,此時壓根兒就不在宮裡,而是住在宮外的私宅中。
當樑芳得知皇帝突然要召見自己,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迅即便把戴義請到自己跟前。
“陛下突然傳召,所爲何事啊?”
樑芳臉色陰冷。
“不知!”
戴義搖頭道:“乃覃昌覃公公讓在下前來傳話,並未交待清楚。”
樑芳皺眉不已,繼續問道:“他爲何不親自前來?只讓你來?”
“這……”
戴義無法回答,訥訥以對。
幹清宮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壓根兒就不清楚,只能用沉默面對樑芳。
見一問三不知,樑芳有些無奈,稍作整理,心中突然靈光一閃,趕忙又問道:“陛下那邊有何事,你清楚嗎?”
這個戴義倒是知道,回答:“乃太子帶着東宮長隨,前去幹清宮拜見陛下,好像呈上了一些東西。”
“什麼?”
樑芳臉色立變,“呈上去何物?”
“不知。”
戴義再次搖頭。
樑芳手上穿衣的動作都停了,黑着臉道:“事情絕對沒那麼簡單,來人,去把韋興叫到宮門口,咱家入宮時一定要見到他。”
“是。”
外面傳來應答聲。
……
……
東華門前,樑芳的馬車停了下來。
而此時韋興的車駕剛進東安門,一路疾馳往東華門而來。
“樑公公,有何大事嗎?”
韋興從馬車上跳下來,滿頭大汗,氣息粗重,足見其趕得有多急。
樑芳道:“置辦望遠鏡和香皂之事,可有着落?”
“並無……有什麼不對嗎?”
韋興有些莫名其妙。
是你樑芳說的,消息傳到南京或是廣州市舶司,需要時日,要給屬下充分收集整理的時間,一來一回怎麼也要半個月以上。
怎麼現在你比我還着急呢?
樑芳沉着臉道:“太子先前去幹清宮,向陛下呈送了一些物件兒,我怕會與此事有關。”
“不可能吧?”
韋興詫異地道,“這幾天,咱家特地派人去京師周遭問過一些行家裡手,甚至很多世代從事工匠的老行尊,跟他們談及那東西的構造,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太子怎麼可能會拿到……”
“唉!”
樑芳搖頭嘆息,無奈道:“咱家也覺得不太可能,但又心神不寧,彷彿有大禍臨頭。你去查查蔣琮,看看他最近跟什麼人接觸過……現在就去。”
“現在?”
韋興瞠目結舌。
你樑芳是不是神經太過敏感了?
不就是被皇帝傳召嗎?
不就是太子又向皇帝呈獻了什麼東西嗎?
你怎就覺得會跟望遠鏡和香皂有關呢?
戴義在旁無意中提了一嘴,“要是真的呢?”
樑芳和韋興都用厲目盯向戴義。
戴義趕緊把頭低下,死死地閉上嘴,就好像自己從來沒說過話一般。
韋興道:“樑公公,若望遠鏡和香皂真是太子所獻的話,想來這東西極易得到,只要派人四處查探,定能在京師周邊有所發現。您大可推說是被太子搶佔了先機……”
樑芳怒道:“要真這麼提,回頭找不到,豈不犯下欺君之罪?”
“若真找不到的話……太子也不可能找到,樑公公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韋興倒是挺自信的。
樑芳聞言不由點了點頭,大致同意了韋興的說法。
一旁的戴義聽呆了,心說,你們兩位這是有多瞧不起太子?
憑啥你們得不到的東西,太子就不能得到?
儲君也是君,你們再強橫在儲君面前也得俯首稱臣,是誰給你們的勇氣,覺得自己有能耐跟太子爭鬥?
不要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