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門日,天色微明,第一聲晨鼓敲響,崔令鳶便起牀了。
晨鼓過半,她已坐上了回門的馬車,車輦悠悠晃晃,沈晏騎馬在車輦之側。
長安城內有一百零八坊,各坊由外郭城中的東西向十四條大街、南北向十一條大街相互交叉、彼此分割而成。
按晉太祖原先的設想,以朱雀大街爲中界,街東與街西數目相等,各設五十五坊另一市。
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東南隅地高不便,不爲居人坊巷,而鑿之爲曲江,設芙蓉園,現又爲萬年公主的公主府。雖佔有兩坊之地,卻並未實設。
故加起只有一百零八坊。
這一百零八坊中,又有緊挨着皇城的東西二市,便是後世《木蘭辭》中“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的那個東西市。各佔地兩坊。
眼下,她們便是要從寧國府所在的勝業坊往鎮北侯府所在的親仁坊去。
城東多顯貴,坊中地價更高。
而緊挨着東市的勝業坊及緊挨着皇城的崇仁坊顯然又是其中佼佼者。
在這裡,穿紫服朱的士大夫已成了尋常風景,若是哪天看着了長公主、十六王的車駕,那也不稀奇。
就是街邊賣炊餅的大郎,沒準就有個在宮裡當才人的妹妹,或是在公主府上當男寵的弟弟。
晨鼓未絕,上朝的官員、荷擔的貨郎、要去東西二市採辦的行人,都聚在坊門口等着鼓絕放行。
坊內亦有規模不大的早市,做的便是急着辦事早起人的生意。
攤兒販兒沿街叫賣,食攤上熱氣蒸蒸,各色粥水湯麪食飄香不斷,菜農早起摘了自家新鮮水靈的時令蔬菜,村婦挑着的竹簍裡面魚蝦亂蹦......
一整日裡,只有清晨這麼一會兒能感受到涼爽。
崔令鳶掀開車窗搖晃的紗簾,臉衝外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的露水彷彿沁入胸腔,清涼爽快,將早起還處於半懵狀態的崔令鳶徹底喚醒了。
沈晏穿一身寶藍色圓領袍,騎在馬上,犀銙革帶將勁瘦腰身勒出,更顯他身形挺拔修長。
丰神俊朗,如行玉山,春風得意馬蹄疾。
這副翩然風姿引得街上嚴妝少女頻頻回顧,只是待她們看清身旁車駕中探出的那張臉後,又不免大失所望。
郎君軒軒韶舉,娘子人比花嬌,尤其穿着緋紅衫子,再看他們來時方向——正是寧國府。
想必,這便是剛剛大婚的沈三郎沈晏了。
此等人家已不是她們能肖想的,更別提新婦是這般絕世容光了,哎!還是洗洗睡吧。
——
回了鎮北侯府,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樣子。
崔令窈與沈祉暫住的別業就在一坊之隔的永寧坊,離家近,故先到了。
又見雙親,崔令窈容光煥發,一改出嫁前消沉了一段時日的低調模樣,身上紅裙繡着大朵牡丹,髮髻高挽,端的是溫婉大氣。
許是初承雨露,崔令窈原先略顯蒼白的容色紅潤不少,眼角眉梢多了抹慵懶風情。
可是見了崔令鳶,她又不滿足了。
入目是一襲豔麗紅裳,崔令鳶頭上雲堆翠髻,簪釵戴珠,姝色無雙,一張凝脂芙蓉面,說不出的嫵媚嬌豔。
用後世一句話來形容便是“美得氣場全開,不給別人留活路”。
只是崔令窈這時哪裡懂這句話,她只覺得自己方纔還滿意無比今天的裝扮,崔令鳶一來,便黯然失色了。
心像是被人捏了一下,她先是下意識看向身側的沈祉——
見他一眼都沒看向對方,依舊淺笑晏晏,正與鎮北侯一問一答。
她鬆了口氣。
又忍不住去看沈晏——
她想看一看,這輩子換了成親的人,沈晏又會是何表情。
她可記得,上輩子回門日,自己就忍不住與他吵了一架。
見沈晏一如前世一般沒什麼表情,崔令窈的心又鬆快了下來。
哼,任你三娘貌美又如何,嫁個活棺材,新婚之夜都不圓房,婆母嚴厲,妯娌鬥法的滋味不好受吧?
兩廂對比,崔令窈對沈祉更加滿意了。
甚至惡趣味地想着——
沈晏前世不肯碰自己,做出一副嫌惡的樣子,卻也沒見他納妾養外室,或許其實是因爲他無能呢?
沈晏察覺到目光,微微擡眸準備看過去時,崔令窈已先一步移開目光,二人沒有對上。
——
崔令鳶起得太早,這會子又聽崔夫人拉着崔令窈的手唸叨唸叨,鎮北侯與沈晏叮囑叮囑,那股頭重腳輕的困眩感又上來了。
反正沒人注意她,她擡起手,藉着喝茶的動作,以袖遮面,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幸而沈晏這公務員做久了,御前行走,滴水不漏的本事越發嫺熟,配合着她此時因睏意上涌而淚光漣漣的神態,明明不怎麼熟的兩個人,還能被鎮北侯捋着鬍子誇讚是天造地設的一堆璧人。
這其中很難說沒有鎮北侯的私心在。
此刻,嫁給“金龜婿”沈晏的崔令鳶就是他的戰利品。
崔令鳶端着假笑,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點頭稱是機器,這樣的場景在以前也不稀奇,可以說這一直是她與鎮北侯的相處模式,鎮北侯和她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但沈晏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鎮北侯與鎮北侯夫人對他的態度明顯比對身爲自家人的崔三娘更熱絡得多,到了一種幾乎忽視她的地步。
這讓他有些不解,崔三娘不是仗着受寵和手段才搶的崔二孃親事麼?
怎麼看起來,崔三孃的處境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
或許是因爲在嫡母面前的緣故。沈晏如是想。
他爹寧國公這輩子只有他娘一位妻子,但從兄嫂身上也可以看出來,妾所出的子女不管多受寵愛,在嫡母面前總歸是夾着尾巴做人的。
倒不是說大嫂苛待庶子女,而是畢竟不是親孃,總會不自在些。
沈晏又試圖舉證了幾個例子來支撐自己的觀點。
譬如當今太子與皇后不是親生母子,皇后在抱養了太子之後,自己又誕下八皇子,八皇子與皇后關係更爲親厚,故在太子雖當了儲君,在皇后面前也是有些謹慎試探的。
又譬如......
這樣的觀點只支撐到崔四娘來的時候,便轟然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