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的花園不比鎮北侯府的奼紫嫣紅,這裡的所有都遵守着森嚴的規矩,就連哪一塊園子什麼季節開什麼花,都有定數。更有專門的下人料理。
眼下,蘅蕪居的那叢薔薇開得實在熱鬧。
枝繁葉茂,粉白一片,沒有其他花兒朵兒爭暄妍,便自個兒鬧哄哄地開了滿牆。
一到清晨,淡黃的蕊上晨露未晞,晶瑩剔透。
崔令鳶心癢了一整日,終究擋不住興起,次日一早趁沈晏出門,便挎上籃子、提上剪子,帶着幾個婢子,歡歡喜喜地前去摘花。
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扶着花枝,細心挑選開得最大最鮮妍的那些朵,再扔進籃子裡。
不一會兒功夫小花籃就滿了,自有婢子給她換一個。
下面的挑完了,她又看中了較高處的一朵迎風搖動的碩大薔薇。
伸手夠不到,便搬來墩子,站上面去夠。
衣袖帶落花瓣紛紛揚揚,和着露水打在身上,沾衣欲溼。
崔令鳶心情很好,顛了顛手中又滿一筐的薔薇:“大約夠了。”
這些花用來蒸花露或是釀酒、糖漬蜜漬,一定很好。
本朝貴族仕女入得廚房的一個表現便是蒸花露了。
這裡的“入得廚房”,並不是指像崔令鳶一樣親力親爲,從備菜到擺盤都由一個人完成。
像姜氏與徐氏,最多吩咐一聲小廚房煲個湯,等快好的時候過來攪兩下,就當做親自下廚了,或許會再用勺子舀了試試鹹淡。
其他的,不需要高門主母、貴族仕女去做。
但蒸花露不一樣,這和宋時的點茶、今時的打馬球一樣,是世家族中另一種十分流行的社交方式。
每到春夏各種鮮花盛放時,宮裡嬪妃們還會舉行專門的蒸花露宴,到那時候,受邀的妃嬪將帶來的傢伙什往案上一擺,又開始比了——各種甑子箅子,金的銀的銅的瓷的,都是提前定製的。
比完了傢伙什,又開始比誰蒸花露的動作更優美,蒸出來的花露色澤漂亮、味道清香......
崔令鳶把剪下來的花都拆了,拆成花瓣,洗淨,打算一半蜜漬,另一半則裝入甑中。
這套蒸花露的傢伙什還是她嫁妝裡帶來的,很漂亮的邢窯瓷,潔白勻淨胎質,細膩光潤釉面,上頭沒雕刻花紋,也沒描畫圖樣,跟四娘手邊有一套鎏金鑲寶的比起來可以說是樸素了。
但崔令鳶就覺得,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像這樣吃花飲露的風雅事,配這樣樸素淡雅、或是仙氣冷淡些的器具才應景兒。
譬如吃魚膾和蟹生要配金碟才上檔次,喝粥煲湯用砂鍋纔夠味。陰雨雪連天時,約上二三好友,紅泥爐,圍銅釜,大火鼎沸,熱氣騰騰......
譬如寒食吃青團,端午包糉子,中秋團月餅,冬至煮餃子。
又譬如像沈晏這樣規矩嚴肅的人,吃飯的時候也是慢條斯理、從容不迫的,一副放下筷子就能吟詩做賦的模樣。雖然很莫名其妙,但若要崔令鳶腦補他喝酒划拳舔酸奶蓋的模樣,倒還真有些爲難。
這便是應景兒。
這蒸花露的步驟倒不難,初學便會了,只是火候時間比較難把控。火大了,水乾了大多數露還沒蒸出來呢,火小了,容易糊。
好在崔令鳶熟能生巧,禍害了鎮北侯府不少花,已經很有自己的一套經驗了。
蒸出來的花露被崔令鳶分別裝進幾枚三寸大小的白瓷瓶裡存起,用螺絲銀蓋蓋上,再用淡紅小箋寫了“薔薇露”貼上封口,又精巧又珍貴。
湊近瓶口處就能聞見一股子清香。
直接化水喝或是入湯代茶、入酒增味,都是極好極香醇的。
婢子有些可惜辛苦摘來的花瓣:“那麼多花,才得了兩小瓶。”
崔令鳶點頭笑道:“待秋末咱們再蒸桂花露,冬天蒸梅花露,明年春天的桃花梨花茉莉......這就齊活了。”
她當下就接了一碗白水,滴幾滴薔薇露,加了些糖進去,給丁香她們分着喝。
“好香!”阿桃猛吸一口,“聞着比喝着要濃。”喝起來確實是只有糖的甜味的。
“就是中看不中用的。”崔令鳶也說。
湊風雅趣罷了,跟貴女們追求潮流一樣。要真讓她天天靠喝這個活,還是算了
茴香還是更喜歡蜜漬花瓣,好歹還能入餡做花糕花餅呢。
這個沒那麼難,婢子們躍躍欲試,崔令鳶索性就在一旁看着她們弄。
剩下的薔薇晾乾水分,倒糖,用杵子碾壓花瓣,砂糖增加摩擦力,花瓣很快就變成了花泥,這時候雖然加了不少糖,但碾出來花泥還是醇苦的,帶點子雨後溼泥草味。
再把花泥裝進乾淨的瓶子裡,加些蜜進去,靜置大半日就浸透了。
蜜漬花瓣做餡料最好吃,空口吃太甜了。
鮮花餅的外皮是層層酥軟的,一咬掉渣,在餡料和皮中間還有一層軟韌的糯米皮,一咬開會拉長變形——
二房的沈蘊沈菁吃了之後很快發現,“裡面是雪粉糰子!”
這是說這糯米皮子是雪媚孃的那層外皮。
她們興沖沖地將新發現舉給崔令鳶看,崔令鳶趁機揉了揉兩個小傢伙比雪粉糰子還軟的臉蛋,滿足了手感。
再低頭一看,對上一雙黑葡萄似的圓眼睛,又是個小蘿蔔丁。
她對於剛剛在她蒸鮮花餅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沈蘊沈菁接受度很友好,但是誰來告訴她——這位,是誰?
沈冶小短腿拉着比他高出一個頭的沈況,吭哧吭哧追在兩個姊姊屁股後,一邊向他保證:“三嬸嬸做的點心可好吃了!”
雖然沈況身體比他瘦弱,力氣也比他小,不過他人小腿短,邁起步子來還是吃力的,再加上沈況每走一段還是要休息休息,所以直到沈蘊兩人吃完了一整塊鮮花餅,他們才順着香味找過來。
崔令鳶看着沈況,聽沈蘊喊他“大弟”,才知道這就是大房養在姜氏膝下的那個身體不好的孩子。
聽說這孩子每日都要喝藥,那些黑漆漆苦得掉渣的藥湯,他一天要喝早晚兩次。
崔令鳶看向沈況的眼神就帶了些同情。
沈冶大口咬着鮮花餅,這種甜食最討小孩子喜歡了:“好吃好吃,三嬸,我還想吃!”
沈蘊和沈菁卻是拉了一把弟弟,她們沒打招呼就聞香找過來已經是很失禮了,怎麼能一再得寸進尺呢。
沈況有些怯怯的,盯着沈冶手裡的餅,做出了咽口水的動作,但是崔令鳶沒給他,他便不主動問,很有分寸。
這在小孩子裡是很難得的。
崔令鳶見他內向乖巧,主動問他:“你吃嗎?”沈況點點頭,大眼睛裡滿是好奇。
崔令鳶剛伸出手,又覺得不對,這種事還是得先問問對方奶孃纔是。
“他能吃嗎?”
奶孃一下便鬆了口氣,忙問過這裡面的材料,才點頭。
崔令鳶這才放心遞給了他。
沈況接過,小口咬了起來,甜滋滋的味道在嘴裡漫開......好喜歡好喜歡,要是留到晚上喝藥的時候吃,嘴裡就一定不苦了。
崔令鳶就看見沈況吃了一半,眼睛都眯了起來,然後就停下不吃了。
依依不捨地看着手裡的餅,遞給奶孃。
“不喜歡?”她好奇地問。
就見沈況慢慢搖了搖頭,還是沈冶替他答話:“阿兄吃到好吃的,都會留一半到晚上喝藥的時候吃!”
崔令鳶頓時心都要碎了,小小年紀就要吃這麼多苦,還這麼懂事
她趕忙裝了一碟子新烤出來的鮮花餅,哄道:“吃吧吃吧,不夠還有。”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給院落鍍上一層金輝。
沈晏歸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已然混成了孩子王的崔令鳶,下意識地一愣,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成親了。
院子裡漂浮着濃郁的鮮花甜香和麥香,侄子侄女們人手一枚圓圓的淡黃色的糕餅,沈冶甚至左右手各執一枚,左邊一口右邊一口,吃得最歡實。
就連甚少出門的沈況都捧着一枚糕餅小口但認真地咬着。
見到可愛的侄子侄女們與崔令鳶相處和諧的場景,沈晏的神色“倏”地柔軟下來。
看來,崔三娘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和孩子們相處得很來。
★ ттkan★ C〇
他還沒說什麼,轉頭就看到了院子裡被拔禿了的薔薇架。
......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