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從來如此,便對嗎?!
朱元璋目光微動。
夏之白的突然開口,其實讓他很不喜。
但夏之白說的這番話,其實又頗合他意,他用人向來不拘一格,尤其喜歡提拔來自五湖四海的人。
他自來就極度不喜過去士人間的按資排輩,朝中不少臣子,只要真的有非常之才,他從來都不拘一格,絕不會用論資排輩的規則約束。
而是直接大力提拔。
這也是他當初爲何能說出:‘資格者,爲常流設耳,若有賢才,豈拘常例?’的原因。
當然其中很大部分原因,也在於縱觀歷史,知道士人專權的危害。
士人有師承,有私交,很容易抱團取暖,最終結成朋黨。
宋便弱於此。
他熟讀歷史,自會充分吸取歷史經驗,因而一直試圖通過各種方式,來調整統治內部各地區間的利害消長和權力的分配。
他這些年多次重用提拔公侯的子弟,就是希望這些和明朝榮辱與共的公侯子弟,可以跟士紳地主出身的科舉士人分庭抗禮。
繼而達到朝堂的政治平衡。
只是這個願景,隨着公侯子弟跟士人走的越來越近,漸漸破滅了,他也爲此開始武力拔除隱患。
當年他私下問過宋濂一個問題。
自古以來,所與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習不端,欲速見小。茲欲正士習以複道,何術而可?
宋濂並未給出回答。
不過他並未因此放棄,一直在進行各種嘗試,也一直博覽羣書,試圖從歷史的教訓中吸取經驗。
他吸取了宋朝科舉文官獨大的教訓,又參考元朝重用色目人、回回、儒生的經驗,自行摸索出來的一條新路。
便是夏之白總結出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用人來自五湖四海。
只是效果一般。
而今經夏之白這麼一提點,他隱隱知道自己用人的不足在哪了。
他求賢。
求的一直都是士!
自戰國管仲提出士農工商,天下就漸漸出現了大致的分野,他過去沒少抱怨,朝堂徵召的士人除了能說會道,就沒有多少實際本領,做事更是一塌糊塗。
沒有實才!
提拔有名望的的農夫工匠,的確是一個不錯的想法。
朱元璋暗暗點頭。
他面無表情,淡漠的看向一旁的李善長,問道:“百室,你是咱大明的太師,你給咱說道說道。”
李善長眼皮一跳。
他緩緩出列,拱手道:“老臣以爲,此事萬萬不可,大學士,而今朝堂對大學士是有明確的職務要求。”
“即輔導太子,特侍陛下左右,做顧問之用,讓些農夫、工匠入朝,又能輔導什麼?”
“輔導殿下種田,打鐵嗎?”
“而且農夫匠人不懂禮數,不通文學,更不懂治國,他們入朝,只會攪亂朝堂正常秩序。”
“天下更是從未有如此先例。”
“臣不敢苟同。”
“農夫、匠人,身居田地、工坊便足矣,朝堂不是他們待的地方,若讓農夫、匠人入朝,只會亂了綱常,國有亂象,必危矣。”
李善長直接否定了。
夏之白的想法太荒唐了,朝堂自古都是陽春白雪尊貴之地,豈容底層的下里巴人上來?
那豈不壞了規矩。
也賤了士人。
朱元璋面色如常,又讓夏之白迴應,好似在看兩人互相撕咬。
夏之白再度出列。
他朝李善長微微拱手,不卑不亢道:“宋朝時,歷史就已經證明了,光靠科舉文人是強不了國的,大明不是隻有文人和武人。”
“正如陛下之廣闊胸襟,大明不是隻有南人,還有北人,大明從不是隻有半壁江山。”
“除了士人。”
“天下更有數千萬的農夫,還有以百萬計的工匠學徒,還有十幾萬的販夫走卒商賈。”
“他們同樣是天下的一部分。”
“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
“唯有如此,朝廷才能始終經久不衰,也才能始終保持在最佳狀況,唯有海納百川,不拘泥於士人。”
“天下才能蓬勃發展。”
“讓專業人指導專業事,若是讓士人去教農夫種田,讓士人去教匠人打鐵,讓士人去教商賈經商,這豈不是在顛倒黑白?”
“誠然。”
“農夫、匠人、商賈,他們或許沒有諸位這般博學多才,但在本行內卻足以爲諸位老師。”
“儒家聖人孔子便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諸位的聖賢書讀了很多,卻是相較古之儒生遠矣,孔子尚會不恥下問,諸位又何來高貴一說?”
“你們之所以這麼看不起農夫,匠人等,只是因爲他們現在地位低下罷了。”
“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臾。”
“何其悲哀。”
夏之白搖搖頭,並不欲多說。
他大致知曉朱元璋心思,朱元璋是一個合格的帝王,只是在夏之白看來,還是有些太過於‘保守了’。
在漢唐貴族政治退場之後,天下急需重建一種能調動官員積極性,保持旺盛的戰鬥力,又能內部互相制衡的政治生態。
這是朱元璋想做的。
朱元璋有不少想法,只是還沒有脫離時代的影響,依舊束縛在了士這個範疇。
而歷史上有個人給出了回答。
從羣衆中來,到羣衆中去。
士人確實有開闊的眼界,博學的才識,但工農百姓不是沒可取之處,他們不是沒有獨特的經驗。
脫離底層的廣大工農百姓。
就是脫離羣衆。
如今的朝臣,都被‘形’束縛了,都認爲權威就是真理,只要地位比伱高,那就是真理。
現在在場的大臣乃至士人,都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他們說的話,在比他們地位低的人眼裡就是真理。
這是一種身份的尊崇感。
“夠了!”
李善長拂袖怒喝道:“我等爲官當年,豈不比你更懂治國,你一個小小書生,尚未獲得官職,也配跟我們談治國?”
“你沒這個資格!”
“鑑往知來,雖世殊事異,然,人心一也!”夏之白擡起頭,直勾勾的盯着李善長,沒有半點退讓。
李善長臉色一沉。
目露兇光。
夏之白轉過頭,沒有去理會李善長,而是看向了朱元璋,恭敬的再拱手,道:“草民敢問陛下,從來如此,便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