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屹心有餘悸地走出會所。
下了臺階，被會所門廊外的豔陽天一罩，他後知後覺地打了個激靈。
扶着車門的禮賓員等了半晌，不由奇怪地轉回頭，卻見薄屹身體僵硬地站在後面，臉上陰晴不定。
“薄先生……？”
禮賓員小心翼翼地提醒。
薄屹的表情停格在某種咬牙切齒的分度上。
他回過神，“等一下。”
說完，薄屹拿出手機，特地避到旁邊去了。
他手指在通訊錄中備註S的列表裡翻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其中兩個上下並列的名字之間。
“商嫺”。
“商驍”。
拇指在第一個名字上空停留幾秒，最後薄屹一咬牙，還是往下挪了半寸，撥出了第二個名字的電話號碼。
薄屹深深吸住一口氣，屏息。
“嘟……嘟……”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薄屹：“？”
他不信邪，又重撥出去。
“嘟……”
“對不起，您——”
“嘟……”
“對不——”
薄屹：“……”
面無表情地撥出第7通電話之後，薄屹總算在第七遍“對不起”前，聽到了電話接通的震動。
接電話的是個發怯的男聲。
“您、您好？”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像自己的大徒弟。
聯想到商彥那番話，薄屹臉一黑。
“這不是商驍的私人號碼？”
“我……我是老闆的新助理，老闆在拍、拍MV，您找他有事嗎？”
“你讓商驍來接。”
“哎？可是我們老闆拍攝期間不讓、不讓打擾的。”
“……”薄屹額角跳了跳，壓着性子報名字，“你告訴他，是我的電話。”
對面安靜幾秒。
然後只聽那個小助理怯怯地問：“您哪位？”
薄屹：“……”
薄屹：“我是哪位、你不會看來電顯示？”
“來電顯示——”小助理聽起來都快被他嚇哭了，“來電沒有顯示，只有一串號碼啊……”
薄屹：“……他沒給我備註？”
“是、是啊。”
薄屹：“……”
薄屹做了一遍深呼吸，重新開口：“那你告訴他，是他妹夫來的電話。”
“哦，哦哦，好的，先生您稍等。”
對面悉悉率率了片刻，薄屹聽見那小助理的聲音響起來。
“老闆，您的電話。對面那位先生說是您的妹夫。”
空氣沉寂幾秒，一個沉啞磁性又冷淡的男聲低低地傳過來。
“妹夫？”
小助理：“對，他是這樣說的。”
“不認識。”
小助理：“……”
電話對面聽得清清楚楚。
薄屹：“……”
商家的兒子都是狗吧？
忍無可忍的薄屹終於再次炸了。
“商驍！你們商家要出個小變態了你管不管！”
這次對面的沉默尤爲持久。
半晌後，手機的持有方換了人，磁性低沉的男聲從話筒裡透出來。
“薄屹？”
“……”
儘管這個聲音已經連續幾年蟬聯“娛樂圈最性感低音炮”的封號，放之於外也能讓隨便一個聽到的路人尖叫，但聽到對方用那種“你哪位”的口吻喊出他的名字的時候，薄屹還是很想痛痛快快地摔斷電話。
薄屹深吸一口氣，默唸三遍“老子涵養天下第一”，才終於迴歸平靜。
“……是我。”
“嗯。”
確定了他的身份，對面的聲音鬆散下來，語氣疏懶。
“誰變態了，商嫺？”
“……”
沉默三秒，薄屹原地跳腳——“我媳婦那麼可愛！她怎麼會變態！”
對面停了一下。
然後那個聲音平靜：
“你媳婦、商嫺、可愛，這三件事兩兩不相關。”
薄屹：“……”
他真的不知道，商驍怎樣做到用如此性冷感的口吻，讓他感受到這麼強烈的被嫌棄情緒的。
薄屹無力地抹了一把臉。
“總之，等你有時間了，多關注一下你們商家這個小兒子吧……我感覺他在做變態的邊緣瘋狂試探。”
“？”
商驍，“他做什麼了？”
“他還沒做。”薄屹面無表情，“但我覺得他在構思一些違法犯罪的禽獸行徑。”
商驍：“。”
“反正你多留心吧。”薄屹嘟囔着往回走，“不然他要是走上歪路了，我媳婦和我準岳丈還不得把我腿打折……”
“然後。”
“然後什麼？”薄屹停到打開的車門旁，俯身鑽進去，“沒然後了啊。”
“……”
對面一陣響動，手機似乎是被交還給助理。
小助理遲疑的聲音傳進來。
“老闆，通話還……沒結束。”
“嗯。”
把性感和性冷感糅合到完美的聲線淡然作響：
“掛斷，拉黑。”
薄屹：“……”
薄屹：“？”
十幾秒後，開離會所的加長轎車中座傳來咆哮。
“總店分店所有商驍的簽名廣告牌給我撤了！全撤！”
“……”
商彥重回包廂時，眼神裡透着點沉鬱。
恰走到門邊的學生本想打招呼，一對上他那神色，擡起來的手都不由僵在了半空，到嘴邊的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商彥未察，也不在意。
他在門旁停住身，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的位置。
只是出乎意料。
他的位置旁邊，被那高腳凳襯得身形愈發嬌小的女孩兒正躬着身，伏在身前的吧檯面上。
商彥眉一皺。
他徑直走過去。
到了跟前，停住，商彥擰着眉把趴在桌上的女孩兒掃視一遍，隨即看向另一邊的吳泓博。
“……怎麼回事？”
吳泓博尷尬而內疚地開口。
“剛剛他們端上來新的果酒，小蘇那杯該是沒添基酒的果汁，不過顏色調得都一樣，又放在一起，我沒注意，好像是把她那杯拿走了，然後小蘇拿的大概就是本來該給我的那杯……”
“……”
剩下的話，不用吳泓博再解釋，商彥也猜到了。
他目光更陰鬱了些。
吳泓博被看得負罪感深重，腦袋壓下去，“實在對不起啊彥哥，我確實沒注意……而且小蘇好像真的是一點酒精都碰不得，喝完以後小臉煞白煞白的，剛剛纔好了很多，然後看起來就有點醉了。”
商彥低眼去看蘇邈邈。
果然，在他們說話交談的過程中，女孩兒只微側着臉兒壓着自己伏桌的手腕，一動未動。
細密的眼睫微顫着蟄伏在臥蠶上，瓷白細滑的臉頰處透出淡淡的嫣色。
安靜又漂亮，跟只睡着的瓷娃娃一樣。
“……”
商彥擡手一撐吧檯邊沿，壓下身，從側俯到女孩兒面前。
“小孩兒。”
“……”蘇邈邈沒睜眼，只輕咂了下嘴巴，有些乾澀的脣被潤溼，像是雨後的花瓣似的，抹上一點淡淡的水色。
商彥眸子裡情緒深了深。
不等他再開口，大包廂裡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不同於之前的明暗變幻，這一次的燈光暗度幾乎到了難以視物的程度。
唯有吧檯旁，那個橢圓形舞臺的外邊緣，小型的LED燈亮了一圈。
商彥皺眉，“又鬧什麼妖？”
吳泓博解釋：“剛剛彥哥你不在，我聽他們說舒薇這次辦party，好像還專門請了幾個小明星和幾隻小樂隊過來助興……現在估計是要開始表演了吧。”
商彥聞言，黑暗裡眉心蹙得更緊。
他盯了沉醉不醒的小孩兒幾秒，便擡手脫下了身上的外套。
商彥站得離舞臺近，吳泓博也就能借着臺上燈光看清他的動作，不由地愣住：
“彥哥，你這是……？”
商彥沒有開口，用實際行動回答了吳泓博。
他伸手將睡着的蘇邈邈扶起，拿外套兜頭一罩。
做完，商彥才解釋，“小孩兒聽不得吵。”
說着，商彥走到兩張高腳凳之間，把醉得迷糊的女孩兒扶穩護住，讓她姿勢舒服地倚進懷裡。
醉得迷糊的蘇邈邈在睡夢裡也很知巧，感覺被挪到一個不那麼硬的“檯面”上了，她軟軟地哼了聲，一顆小腦袋蹭了蹭，終於找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安靜地趴住了。
商彥站定未動。
旁邊吳泓博目瞪口呆。
過了半晌，吳泓博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咳……彥哥，要是早知道做你的徒弟有這個福利，啊不是，有這個待遇……估計全校女生早就瘋了似的往計算機組裡擠了。”
“……”
商彥懶洋洋地瞥他一眼，懶得搭話。
舞臺上果然已經有歌手在唱歌了，所幸音樂聲並不躁動，輕柔舒緩。
商彥也就暫時放下了把小孩兒抱出去的想法。
他站住身，安靜地當“樹袋熊”抱着睡覺的樹。
想起女孩兒剛剛輕咂嘴巴的模樣，再腦補一隻咬着樹葉睡過去的小樹袋熊，商彥的嘴角不由微勾起來。
……
這場小型歌舞秀，持續了大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
隨着音樂節奏越往後越緊快，包廂中學生們的興致也被調動起來。
直到那些小歌手和樂隊們集體謝幕，包廂裡掌聲漸起，窩在商彥身前的女孩兒動了一下，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
熟悉的昏暗。
還有熟悉的像薄荷一樣的氣息。
好像是……
一回生，二回熟。
蘇邈邈慢吞吞地擡手，把從腦袋上開始兜住自己的外套扒拉下來。
她仰起臉兒，正對上一雙望下來的黑漆漆的眸子。
在昏暗的光線裡，那雙眼瞳裡像是熠熠着某種零碎的星塵似的微光。
想起自己上次被罩住外套的經歷，蘇邈邈沉默了下，小心翼翼地問：
“我……被潑果汁了麼……”
商彥一怔。
隨即他莞爾，“小孩兒，你是喝了一杯不到三度的果酒，醉得睡了一覺，還順便做了場夢？”
蘇邈邈抿抿嘴巴，鬆了口氣。
……看來是沒有。
她微微坐直身，目光在昏暗的視野裡掃過半圈，最後落向舞臺。
停了兩秒，她好奇地問：“舒薇要跳舞了麼？”
“……”
商彥側身看過去。
舞臺上，舒薇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上去。
身上的衣服也換了，改成一條紅色的魚尾長裙。長裙上半身有半透明的紅紗替代了胸腰處的部分，設計裁剪凹凸有致，從右腿腰下位置大開叉，隱約露出雪白的長腿。
在包廂裡衆人的低呼和議論聲中，舒薇神色複雜，既有驕傲、又有不滿和哀怨地望着商彥這裡。
在見到商彥終於將目光落過來後，她紅脣一勾，擡手輕捏了個指響。
包廂裡音樂一起。
“哎喲臥槽，還真是something！”
旁邊吳泓博一聲低呼。
商彥微挑了眉，轉望過去。
他身旁的蘇邈邈同樣好奇地問：“什麼是……something？”
“這你都不知道啊？”吳泓博驚訝地問，隨即眉飛色舞地解釋，“就是韓國一個女團的超人氣舞曲，剛剛看舒薇這一身打扮我就覺着有點像，果然是啊！……她也是敢選！”
蘇邈邈聽得更好奇了，“這支舞怎麼了？”
吳泓博一拍腿，“這支舞是能播出來的舞曲裡特別熱辣的那種了！尤其是開頭，哎對對就現在這段，學貓的，簡直叫人鼻血都壓不——”
吳泓博話到中途，商彥伸手，把女孩兒兩耳一遮。
原本正一邊聽吳泓博解讀，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舞臺表演。
蘇邈邈：“……？”
商彥垂眸，似笑非笑地瞥了吳泓博一眼，目光涼颼颼的。
“不聽他扯淡，少兒不宜。”
吳泓博：“……”
一支舞曲進行過半，包廂裡全是壓着的低呼聲。
如果不是顧念着商彥在這兒，說不得現在就已經有男生對着舞臺吹口哨了。
看着舞臺上扭腰摸腿撩頭髮，而目光始終盯着自己的舒薇，商彥輕嗤了聲，垂下了眼。
漆黑的眸子裡劃過晦暗的情緒。
“……”
須臾後，他偏過視線。
旁邊的小孩兒看得比他聚精會神得多。
想起方纔劃過腦海的一幕，男生輕眯起眼。
“……小孩兒。”
“——？”
蘇邈邈聽見藏在音樂裡的喚聲，轉過臉來。
然後她聽見商彥聲音微啞地問：“你也有一條紅裙吧？”
蘇邈邈怔了下，隨即想明白，商彥指的是他們那次在餐廳偶遇時，自己穿的那件紅色禮服裙。
蘇邈邈誠實地點點頭。
旁邊吳泓博聽見了，笑嘻嘻地玩笑，“彥哥，你不會也要小蘇跳這個吧？她不行，我們小蘇是仙女型的，玩不來這一套。”
蘇邈邈卻聽商彥低笑了聲。
沙啞裡透着點微戾的沉。
“穿成這樣跳舞，那就逐出師門。”
吳泓博噎住。
商彥微俯身，到女孩兒面前。
黑眸微深。
“逐出師門什麼後果，知道麼？”
蘇邈邈遲疑地搖了搖頭。
那人薄脣一勾。
“腿打斷。”
蘇邈邈：“……”
包廂裡燈光驀地一亮。
蘇邈邈回過神，原來是舞曲已經結束了。
場中其他學生紛紛鼓掌歡呼，蘇邈邈下意識地看向舞臺上。
卻見穿着紅色長裙、髮絲凌亂的舒薇胸口微微起伏，臉色近乎鐵青地瞪着自己。
目光裡滿是不言而喻的威脅。
蘇邈邈默然。
她是無辜的。
她什麼也沒做，還很努力地捧場在看了……
有這支舞熱場，包廂裡玩得更歡起來。
計算機組幾人也換到了沙發裡。
唱歌、遊戲、拼酒……
所有人樂此不疲。
唯獨今天party的主人公，舒薇從舞臺上下來之後，便始終沉着面色。
倒是對所有敬給她的酒，都來者不拒地灌了下去。
她的目光始終盯着一個人。
喝到某一個節點，舒薇將手裡酒杯往大理石臺面上用力放下。
“砰”的一聲響，叫停了包廂內的熱鬧。
衆人神情驚滯地看向舒薇。
而她霍然起身，大步走向了包廂角落的沙發區，然後猛地停住。
所有人看向她目光落點。
燈光柔軟的沙發上，窩在一角里的女孩兒身上蓋着一件明顯比身形大了幾號的外套，睡得安靜。
而她身旁，側身坐着的男生微垂着眼，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裡的酒杯，目光始終若有似無地罩在她的身上。
舒薇攥起了拳。
“商彥——”
在突然安靜下的包廂裡，舒薇的聲音格外清晰。
商彥從自己的思緒裡回過神，擡眼。
清雋俊美的面龐上，只一點似笑非笑，薄得叫舒薇心寒。
她咬緊了牙，藉着之前灌下去而此時涌上來的酒力，她一字一句地擠出話聲。
“你想清楚，到底還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
本就安靜的大包廂裡，這話聲一落，頓時更是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商彥。
除了與商彥親近的，其他學生都認爲答案理所當然。
舒薇長相漂亮，身材好，家境又如此卓越，他們簡直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然而就在這死寂裡，他們目光所落處，商彥微皺了眉。
他看了一眼身旁睡着的女孩兒，隨後才重心擡眸。
語氣冰涼而不虞。
“別吵醒她。”
“……”
好些學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而舒薇更是在一瞬間就紅了眼眶。
——你想清楚，到底還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別吵醒她。
……
對她來說，沒有比這更傷人的拒絕方式了。
“商彥，你別後悔！”
舒薇咬牙怒道。
商彥眼神平靜而淡漠地看她。
被這樣的目光徹底激怒，舒薇扭頭走到旁邊，她班裡一個男生面前。
“辛浩清，你是不是喜歡我！”
那男生一呆。
“說！”
“是……我是喜歡你——”
話聲未落，舒薇直接勾住那男生的脖頸，踮腳親了上去。
包廂裡一瞬死寂。
全場目瞪口呆。
幾秒後，有人再也按捺不住，口哨聲、驚呼聲紛紛響起。
而這片嘈雜裡，蘇邈邈還是被吵醒了。
藉着之前未散的酒意，睡得有些迷糊了的女孩兒揉着眼睛坐直身。
喧鬧的聲音涌入她耳中。
“臥槽舒薇瘋了吧？”
“媽的，她就是想給彥哥難堪！”
“艹……”
“——彥哥！誰怕誰啊，你也找個小姑娘親回去！”
最後那提議一出，立刻有大半人數跟着響應。
隨之而來的，就是這些人的目光遵循就近原則，唰地一下都匯聚到剛醒的女孩兒身上。
蘇邈邈的眼眸裡還滿是初醒的迷茫霧氣，意識也沒有清醒，完全不知道眼前這一幕喧鬧是怎樣的前因後果。
而在突然加身的目光裡，她只本能地扭過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男生。
“師……父？”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包廂裡有人開始起鬨。
“……”
商彥垂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兒。
眸子裡黢黑如墨。
耳邊哄聲愈烈。
而女孩兒無害又毫不設防地望着自己。
男生修長的頸線上，喉結滾了下。
沒等到答案，蘇邈邈眨了眨眼，轉而看向場中。
兩道身影抱在一起，似乎……
商彥驀地動作。
他向前傾身。
指骨修長的手掌覆上女孩兒的眼睛。
他聲音有些發啞。
笑而無奈。
“……別教壞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