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只響了一聲肖文就睜開眼睛, 從被窩裡伸出手按停了,他坐起身換衣服。
順利的換下睡衣穿上襯衫,扣上一顆釦子, 肖文終於覺得不對勁, 轉頭看大牀的另一側, 被角撩起, 沒人睡在旁邊。
肖文伸手按了按, 被單是涼的,也就是說,那人起碼離開了半小時。
他抿了抿嘴角, 沒出聲。
起身套上長褲,肖文有些茫然的站在牀邊, 要不要做早飯?
不由的又回頭看被褥凌亂卻空無一人的大牀, 肖文覺得胃有點抽疼。
不吃了。他又從櫃子裡拿了件風衣披在外面, 抓了牀頭櫃上的眼鏡戴上,直接到玄關穿鞋。
穿好鞋, 摸了摸口袋,確定錢包和鑰匙都在,肖文打開門。
門開了,門內門外兩人同時一怔。
門外站着許樂天,睡衣外面胡亂披了件外套, 腳下還趿着拖鞋, 頭髮微溼的覆在額頭上, 一雙比頭髮更黑的眼睛亮亮的盯着他。
肖文的視線下移, 看到許樂天手裡拎着的小袋子, 袋裡是豆漿和油條。
許樂天也上下看他,皺眉道:“你頭不梳臉不洗慌什麼啊, 吃了早飯再去也不遲。”
肖文不說話,許樂天空着的手熟門熟路的攬住他肩膀往裡推,一面抱怨:“你就是飽一頓餓一頓纔會得胃病,你試試再胃痛一次,老子上次拆了半間醫院,再來一次湊整!”
風一吹,被遺忘的房門自動合攏,“砰”聲響。
吃完早飯,肖文刷牙洗臉梳頭,許樂天刷了碗,等肖文出來,道:“走吧。”
兩人出門下樓坐進許樂天的車一路馳向城南,中途停下來買了束花。
一個半小時後到達目的地,肖文推門下車,許樂天道:“等等。”遞了把傘過來:“待會兒雨下大了。”
這時候還沒有流行那種輕巧的摺疊傘,肖文看看長柄雨傘,又擡頭看沾衣不溼的細雨,還是接了過來。
“謝謝。”
許樂天又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肖文這種下意識的禮貌,“冰冰”有禮得像對陌生人。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上去?”
肖文搖搖頭,“我可能多待一會兒,有事你就先走吧。”說完不再理他,左手抱着花,右手拿着傘徐步上山。
許樂天望着他的背影,他根本不想上去,但肖文拒絕的剎那,他還是鬱悶了。
搖下車窗,許樂天眺望陰暗的天空,細雨霏霏,遠山近景都朦朦朧朧,不復平日裡清爽模樣。
這本是個“鬱悶”的時節。
……清明啊……
許樂天摸出口袋裡的煙盒。他其實戒菸很久了,卻仍然隨身帶着,無聊煩惱的時候就叼一支過過乾癮。
放低了椅背,許樂天正打算補個覺,眼角忽然掃到車窗外某個熟悉的人影。
他叼着的煙掉落,猛的坐直身,死死瞪着那人緩步從容的上山,與肖文同一方向!
怎麼回事?他們約好了!?
許樂天一把推開車門,就想跳下車追上去逼問,或者先狠狠的揍那小子一頓……
敞開的車門微微搖晃,許樂天想起那一天,正是這邊車門被迎面而來的車撞飛……沸騰的情緒逐漸冷卻,許樂天拉上車門,伏在方向盤上盯着那人的背影越行越遠……
直到再也看不見,許樂天把臉埋進雙臂間,大口大口喘氣,只有這樣才能緩解胸口的憋悶。
……肖文,我信你,你不要負我。
肖文沿着石階一路上山進了墓園,不到七點,和他一樣早的掃墓人只有三三兩兩。
迎面有位老婦人顫巍巍的下來,眼睛仍然紅腫,肖文側身讓她先行,目送她的背影。
下方另一個人也站住了讓老婦人通過,擡起頭,肖文一怔。
兩人相對微笑起來。
朱程一身黑衣,懷中也抱着束花。
肖文懷裡是百合,朱程抱着的是玫瑰,都沒有選擇祭奠通用的素菊。
肖文等朱程上來,兩人並肩繼續走。
朱程閒閒的道:“怎麼一個人?”
肖文道:“你不也是。”
朱程笑笑,道:“大熊走了。”
肖文默然,梗直憨厚的大熊離開這個他永遠不會懂的圈子或許更好。朱程又道:“他走了也好。”
“……嗯。”
兩人走到二層,肖文停下,朱程低頭看了看腳邊的青苔,擡頭望定了他,道:“回來幫我吧。”
“你也休息了一年,該出來做點事了。別忘了,你欠我的。”
肖文頓了頓,道:“我會考慮。”
朱程又看他一眼,轉身道:“我先走了,小昭在山頂。”
肖文望着他的背影向上,轉身走進二層墓區——安吉就在這裡。
林安吉的墓碑很樸素,肖文俯下身撫摸顏色脫落的字跡,心道,安吉,我來了。
爲了隱瞞身份,這是他第一次來見她。
肖文拆掉花莖上的捆紮包裝,細心的把百合花束插到墓碑前方的石槽裡,然後席地而坐。
安吉,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
……從何說起?
我爲你報了仇。
我又選擇了許樂天。
肖文失笑,原來自以爲驚險的經歷自以爲曲折的感情,不過兩句話。
安吉,你如果成爲天使,高高在上俯視衆生,一定會嘲笑我們這些愚民。
可是身在局中,真正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
安吉,你能不能告訴我,重生的意義?
……
“‘重生’?”一個聲音遲疑的重複,肖文醒覺自己無意中出了聲,回頭見一個面目清癯的中年人走近,肖文起身,禮貌的招呼:“林伯父。”
林父看了他一眼,沒有對陌生人表示疑惑,點點頭,蹲到安吉墓前。又看到那束百合,把帶來的素菊放到旁邊。
肖文看着林父瘦骨嶙峋的背影,肩胛在襯衣上突出一塊。他無聲嘆氣,轉身想離開。
“等一下。”林父叫住他,問道:“你剛纔說‘重生’的意義,我告訴你‘重生’的意義。”
“‘重生’的意思是‘結予生命’,即神將生命賜予相信的人。”
肖文鬆了口氣,原來林父所說是基督教義中的“重生”。
林父續道:“重生有兩點要素。一是即瞬發生。正如一個小孩子,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誕生,屬靈的生是在聖靈給予新生命時,即瞬發生。二是結果非人力所爲。換句話說,這不是人自己所做的事,而是神所作在他身上的事。人的經驗是重生的結果,但不是重生的原因。”
“至於原因……”林父從口袋裡拿出一小瓶紅漆和刷子,開始爲墓碑上的字塗色,道:“沒有原因。”
肖文忍不住問:“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林父頭也不回的道:“神創世沒有原因,神造人沒有原因,神蹟不需要原因。”
神蹟嗎?肖文想,確實,他的第二次生命更像一次神蹟。
他站在林父身後,看着墓碑上的字慢慢重新變得鮮亮,彷彿一切的最初,那些風霜尚未侵襲的歲月。
安吉……
林父沒有再理會他,肖文默默的走開。
雨果然開始下大了。
下山的路走了大半,髮梢已經開始滴水,肖文撐開傘,握住長柄,慢慢拾級而下。
隔遠了隱約看見許樂天的車,車邊彷彿站着個人。
走近了再看,原來是許樂天干站在車旁淋雨。
肖文加快腳步過去把傘遮住許樂天,問道:“怎麼?不小心鎖在車外面了?”
許樂天沒有出聲,肖文覺得有些異樣,看向他,許樂天也正看着他。
隔着細細密密的雨絲,視線裡的人面目模糊,臉上神情似悲似喜。
許樂天的頭髮早溼透了,雨水不停的滑落到臉上,遮住他的眼睛。他抹了把臉,想把肖文看得清楚些,又抹了把臉。
“……你回來了。”他怔怔的說,忽然醒過神,又有點驚慌的轉身拉開車門,“快上車,我們回家!”
肖文被他推進後座,看他慌慌張張的發動汽車,逃也似的飛快駛走。
肖文轉頭,正看到朱程下山。
他回過頭望着許樂天的後腦,明白他反常的原因。
他知道許樂天緊張他,不確定,患得患失,這些都是他故意造成的。
這一年的相處裡,肖文先還試探許樂天是否有前世的記憶,後來覺得無所謂了,有又怎樣,沒有又怎樣?
既然再次選擇了這個人,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將來。
他和許樂天親密無間,卻故意從微小的細節讓他不安心。他承諾不離開,卻又讓許樂天感覺他沒有他也能過得很好。
不確定,所以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所以倍加珍惜。肖文不知道這樣做能不能達到目的,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方法。
雖然他的目的如此渺小可悲,只爲了許樂天不會背叛他。
很累,在愛裡面仍然勾心鬥角。肖文摘下眼鏡,擦着鏡片上的雨水,道:“我剛剛遇到朱程,他要我回去幫他。”
許樂天緊繃的肩膀立即放鬆,頓了幾秒,道:“憑什麼去幫他,你是我的人,當然進我公司。”
肖文道:“你不怕我故計重施,從內部瓦解你的公司?”
許樂天大笑:“不可能!”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許樂天認真的道:“特權階級,黑社會,已經存在的東西自有存在的道理,連政府都無力整治,何況是你?”
肖文不出聲,許樂天等了一會兒,在後視鏡裡偷看了他半天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許樂天看得有些出神,卻想起了昨晚上做的噩夢,夢裡他背叛了肖文,肖文要離開他,他開車去追,發生了車禍……他被噩夢驚醒,黑暗中看了睡在旁邊的肖文很久,再也睡不着。
這個夢如此真實,他卻確定不會成真。
身邊這個人,他恨不得變小了揣進口袋時時帶着,恨不得嵌進體內緊緊挨着,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強烈的感情,很累,壓得他呼吸困難。
可是失去這個人,他將無力再呼吸。
……
肖文仍在想着“原因。”
不,他認爲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就算重生真是神的賜予,他也要問神要個答案。
特權階級,黑社會,南城暗巷,那些與田鼠一樣的人……是否存在即是合理,只有努力過纔會知道。
……
雨滴敲打着車窗,沒有人再出聲,車子漸漸駛入茫然煙雨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