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喬安娜遺體回玫瑰山谷的早上,太陽在遼遠的高空冷漠的俯瞰人間。卡洛一身喪服陪在薇薇安身邊。沒有人說話,只聽到擡送棺槨的整齊的腳步聲。忽然一陣大風,揚起隊列的旗幟烈烈作響,吹起薇薇安金色的長髮散亂的在腦後飛舞。她擡起頭,看到高遠的青天裡,大團大團的雲正急速流過。
站在骨宮的大門內側,目送人羣離開,薇薇安忽然冒出個悲涼的念頭:也許,窮盡一生,她也走不出這扇隔絕了她與往昔生活的大門。
轉身經過卡洛身邊,她沒停下腳步,只是頷首致禮。
卡洛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憂心忡忡的看着她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帶着一衆僕人回了國王宮。
薇薇安聽到身後,一個腳步聲匆匆的跟上,站定轉身,首相瑞鬥已經追了上來。
打起精神來,仔細打量了眼前的這個老人。瑞鬥個子不高,卻身材勻稱,銀色的短髮略略泛着微黃,可見出身的血統並非極高貴,五十多歲的年紀,鬢角額跡已經染上了灰白。
傳聞他年輕時是季諾平原上有名的智者,青年時隨同季諾王兄妹來到王都參加兩人婚禮,有機會接觸到先王,深得賞識,於是留用內閣,到了三十年後的今天,已經執掌內閣多年。
“王后陛下,請節哀。這件事,克里斯一定會徹查,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真兇。”
薇薇安冷淡的笑笑。
“我知道這不是個合適的時間,但是……”瑞鬥皺起眉遲疑了一下。“二十天的期限已到,而薇薇安石仍然沒有找到。”
“如果您如實的回答我一個問題,那塊石頭就不用再追究了。”
首相擡手指了指一側空曠的草坪,“陛下要問的問題,我大概也能猜得到,我們去那裡說吧。”
的確是個好選擇,在空曠的草地中央,不用擔心隔牆有耳。
兩人並排站定在一片濃烈的黃綠裡,“陛下要問的是王孫費爾南多的死因吧?”
“是。”
“陛下沒有一來到王都就問我,反而等了這麼久,又從王子殿調了主事官蒂瑪和王孫的奶媽黛兒去王后殿,應該是爲了側面瞭解這件事的真像。如果,今天我說出什麼背離事實的謊話,您應該很容易就能戳穿。”
薇薇安垂下眼睛,冷漠的看着風吹起腳下的草尖,一浪一浪的壓過去。“所以您打算告訴我真像?”
“是的。我會告訴您全部真像。”首相擡起頭,無奈的看向遠處的樹林,“我知道,很多人都會認爲,我協助卡洛陛下登上王位是爲了獨攬大權,如果真的如此,我完全沒有必要請求他每天去內閣聽政。我也沒有必要現在邀請您,隨意參加內閣聽政。”
擡頭轉臉看向首相,一臉疑惑,索性轉過了身對着他,“這不合傳統吧?”
首相也轉過身,面對着薇薇安,“的確從公國成立以來,沒有過王后參加過內閣的聽政,但是也沒有法令規定王后不能參政。現狀下,您是擔負起王權的唯一人選。卡洛陛下至少需要多年的學習才能成爲一個真正的王。而您,自幼就被莫莉女王殿下作爲繼承人培養,接手統治權不會有任何的障礙。
季諾王從卡洛即位到現在一直託病在身,沒有露面,而且也沒有委派大王子彼託或者王后莉迪亞來朝見新王。鑄劍山那邊的非法作坊傳來消息,季諾王幾個月前就定做了不少攻城武器。這含義已經一目瞭然,戰爭在即了。”單膝跪下,對薇薇安行了公國貴族間最大的禮,“當戰火燃起,公國需要一位領袖,來引導軍心和民衆,屆時您將會是唯一的人選。”
薇薇安面無表情的雙手攙起首相。心底輕蔑的哼了一聲:當初你去空中花園逼婚,不就是爲了這個嘛?
首相站起身來,“而今天我要說的關於已故王孫費爾南德的,會是一個難以讓人相信的故事。當初您的婚約書上,先王爲何明確的註明結婚對象是十世國王,而非費爾南德的名字的理由是:先王不希望您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下嫁桑西大公家的,沒有爵位和財產繼承權的次子。”
一語一出,石破天驚,薇薇安瞪大了眼睛,僵在當場!
首相略略轉身,移開視線。
薇薇安也意識到自己這一刻的反應實在有些尷尬。垂下目光,也看向別處,同時腦海中電光火石一般的回放了,出嫁前元老院議會中,一位長老說的,桑西大公一家被滅門屠殺的信息。“請繼續。”
“這個故事要從二十年前講起,前王子生染怪病,曾經請莫莉女王攜山谷名醫來診治未果,後來王子身故。一個湊巧的機會,發現了王宮裡的一隻貓也得了類似的病,消瘦、無力,身體出現奇怪的凹陷。活着剖開貓的身體,發現了體內的寄生蟲。那是一種在牛馬身上常見的寄生蟲,一般不會殺死寄主,但是寄生到了小型動物的體內,就很快會消耗寄主體力。檢查了骨宮的馬廄,沒有發現這種狀況。先王意識到自己兒子的死很可能是一次謀殺。當時兇手不明,王孫只有六個月大,又是王族唯一的血脈,必須要確保安全。於是,先王想到了一個辦法,和自己的表兄桑西大公一家交換了孩子撫養。王孫和桑西家的小少爺格羅索,都是銀髮捲髮、海藍色的眼睛,而格羅索少爺只比王孫小二十天,本來奧利菲斯家族和桑西家族就是表親,兩個孩子除了至親的家人和奶媽,外人不容易分辨。”
薇薇安想到,這和費爾南德的奶媽黛兒所說的王子殿在王孫半歲大的時候,僕人大換血倒是對上了,黛兒和蒂瑪都是那個時候進入太子殿的。
“調換身份之後的王孫就成了格羅索少爺。不幸的是,他先天不足和前太子妃莉莉一樣,一直身體不好。”
這一點薇薇安也知道,桑西家族所在的林中城堡,就在玫瑰山谷的西面,相互比鄰。格羅索她也自幼認識,是個文弱、溫柔又博學的人,小時候自己和哥哥曾經纏着朱利亞特長老帶着去出診到過那裡。學會騎馬了之後,兄妹兩人偶爾無聊,拜訪最多的就是林中城堡,瑞安達瓦和格羅索個性類似,兩人格外談得來,三人經常在一起下棋,接臺賽的遊戲可以晚上一整天。瑞安達瓦是山谷醫生年輕一代中,醫術最爲精通的一個,每次到訪也一併幫格羅索診病,十分受到桑西大公一家歡迎。
“本想等到王孫二十歲的時候,兩人調回身份,並公告天下,傳位王孫。當然先王對費爾南德也是非常喜愛的,雖然沒有親自教育,但也請了最好的老師。本想兩人恢復身份之後,將王族姓氏賜予桑西家的二少爺費爾南德,成爲奧利菲斯王族的二王子,也算祖孫一場。關於陛下您的婚事,先王私下託人去問過格羅索殿下,殿下他對您愛慕多年,說您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玫瑰,對王子瑞安達瓦殿下評價甚高。
可惜,林中城堡的王孫殿下,身體一直不見好,每年到了春秋就咳嗽的厲害,還經常發熱,先王一直揪心,也不敢大動。這麼就來來去去耽擱了數年。誰知道桑西家族起了異心,他們爲了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登上王位,竟然害死了王孫。”
自己唯一的親孫子在別人手裡,就算手裡有對方的孩子作爲人質,先王肯定會派了眼線監視,以便桑西家的一舉一動都在掌控之中。想到這裡,薇薇安心裡一寒,這和自己的成長環境實在相差太遠。
“先王在震怒之下出動最強的暗影騎士團,發出絕殺令。桑西家族就……”首相沒在說下去。
薇薇安也知道後面的故事,一夜之間連寵物也不剩的被全部屠殺。
“當天,桑西家的二少爺,也被先王賜死。先王親自給了他毒藥,那夜他在自己寢宮裡服下毒藥,之後有醫生進去檢查確認死亡,第二天早上對外發布,王孫忽然重病暴斃的消息。”首相慢慢的踱了踱步走開來,眼神慢慢空洞,聲音也變得稀薄“先王心裡是愛那個孩子的,他個性開朗合羣,武藝出衆,樣貌也沒的說。知道那孩子真的沒了,當即就失聲痛哭起來,第二天就病倒了。後來在彌留之際先王對我說:季諾家的大王子彼託太過殘忍,薄伽丘家的少爺尚未成年也太過愚蠢,能夠讓這個國家安定下去的只剩下斯托克家的公主您了,當即決定了卡洛即位的事情。”
首相沉默了許久,收回目光扭頭看向薇薇安,她無聲的一臉垂淚,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眼淚一滴一滴順着臉龐滾落在衣裙上。風不斷的吹動她的碎髮和衣料,她只是低垂着目光無聲無息的落淚,連眼睛都一瞬不瞬。
首相默默地行禮,走開兩步,又折返回去,低聲道:“這片大陸上,只有我和陛下您知道這件事情,陛下最好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了。”等不到薇薇安的回答,見她仍是一動不動着,瑞鬥輕輕搖了搖頭,嘆息着站走出了草坪。踏上青磚路時,見到了瑞恩達瓦遠遠的站在青石上,看着薇薇安。瑞鬥也回頭去看,薇薇安仍然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風中,高高的仰起頭和一片青天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