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咿呀”地被推開了,失神的我,完全來不及反應。
曼妙的身姿,隨意的動作,是原遠。
“我有敲門,只是你沒聽到。”她快我一步開口說道。
責備她的話,就這樣嚥了回去。
她快步走向我,指着窗口說:“下雨了,我們出去。”
這個人的思維,我永遠捉摸不透。
“會被淋溼。”夏天的雨不像春天,大起來的時候,可以砸死人。
原遠卻毫不在乎。
“我們帶傘,早就想撐那種油紙傘了。”她堅持地看着我,黑亮的眼睛帶着顯而易見的期待。
那種眼神我見過。
我以爲,這差不多十年的光陰已經把我的心磨礪成銅牆鐵壁,刀槍不入,不料只一個單純的期待眼神,就讓它柔軟了下來。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視線移到了腰間的劍上。
那個看似嬌滴滴的弱女子,是個危險的人物。
她走到了窗邊,背對着我,探頭往外張望。我手撫利劍,一步步地向她的背影走近。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我怔住了,有半刻鐘忘記了自己原本想幹什麼,目光穿過她瘦削的肩膀向窗外望去,蔥鬱的樹木繚繞着一層淡漠的水氣,滿目煙綠,無邊無際。
那是很豪邁的詞句,由她甜軟的嗓音念出,帶着很獨特的灑脫感。
“我們走吧。”
她很自然地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門。
習慣是很可怕的事情,與她如此近距離的碰觸,身體居然沒有一絲警戒,連一個反射性的抵抗,都沒有發生。
穿過空蕩蕩的廳堂時,我停下了腳步。
“蘇玳和阮潮呢?”
“在藥房配解藥。”原遠莫名地看我一眼。
“藥房?在哪裡?”
“阮潮的房間裡。”
原遠似乎很熟悉這裡的結構佈置,最起碼,也曾經各處走過一圈。
心中的疑問,一點點地得到確定,也許再向前深入少許,便是真相。
屋外,蒼翠逼人。細碎的雨絲並無變大的跡象,淅淅瀝瀝,紛紛揚揚。走在林中,有濃密的樹葉遮擋着,只聞沙沙的聲響,不會弄溼衣衫。
儘管如此,原遠還是打開了不知道從屋子的哪裡找來的油紙傘。
“我是在梅雨季節出生的,喜歡雨。”她走在前面,不時地把雨傘移開,仰頭看被綠蔭阻隔的雨絲。
我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她記得自己出生的時日,而我……對此卻毫無印象。
“下雨,我就一個人走在街上,鞋子溼了,裹着腳一整天,感冒時,爸爸會很着急。”
故意的……有些人,性格惡劣,總喜歡露出滿不在乎的神色,看別人爲她緊張。
原遠是這樣,那個人……也是這樣。
“剛纔你吟的那幾句詞……”有這樣的境界,還有什麼是看不破的,抓住那縷細微的溫柔不肯放手,終究還不是在綿長的記憶中消融化去。
她回頭,等着我走到她身邊,才淡淡的說:“詞句,是別人的。”
我看向她。
“怎麼可能豁達,重要的人死了,耿耿於懷,一輩子都放不開。”她的臉上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感傷,語氣也是單調的冷漠,這個人,不是真的沒有悲傷,只是,她習慣了不表達出來。
心底最柔軟的那部分狠狠地痛着,不爲她,只爲自己。
“魂魄,都是帶着記憶的?”我問。
她想了一下,搖搖頭:
“單是魂魄,不知道。”
“那麼,”我看着她,“就問你應該知道的。”
她略微疑惑地回望我。
“阮潮的舞,你是在什麼時候學的。”
不知道是風的吹拂還是她的手發軟,油紙傘輕晃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彎腰把傘撿起,遞迴到她的手上。
她定定地盯着我,眸光黯然,摻着幾絲複雜的情緒。
我不急,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七天前。”終於,她說。
我瞪大了雙眼。
“我還以爲,你察覺不到。”她收起了傘,擡頭往上望,並張掌試探了一下雨水會不會滴落下來。
七天,那些光陰,是如何從我的生命中偷偷滑過的……?
“所以,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她篤定地道。
隱隱傳來數聲不知名的蟲叫,有飛鳥從頭上掠過,驚落幾片木葉。
這個人,不是淨戈,帶回去,也未必算完成任務,她知道太多,留着,是禍患。
不如現在,殺了她——
“不要緊的。”就在我要拔劍的瞬間,她輕聲地道。
我的心頓時像被人捏了一下,又驚又痛。
“不是什麼大問題,不要緊的。”她的目光清澈明淨,帶着毫無知覺的天真直視着我,“我可以幫你。”
幫我?
我冷冷地笑出聲來。
在發生那個詭異狀況後的第二年三月初八晚上,我把親衛隊裡最得力的屬下叫到自己房間,以瞭解各隊員最近執行任務的情況爲藉口,與她徹夜長談。
終於天明,我暗舒一口氣,讓她回房,獨自往長堤奔去,途中,我攔下一個侍女詢問日子,她畢恭畢敬地回答:回花隊長,今天是三月十一。
我調頭,找到了那名得力屬下,她正在房中與另一個隊員爭論着今天是什麼日子,見到我,都住了口。
那一天,少主問我爲了何事斬殺了兩名親衛?
我答:辦事不力。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追問。
第三年三月初八晚,我有任務在身,投宿客棧,吩咐小二第二天天亮一定要來叫門。結果次日清晨,小二並沒有出現,問掌櫃,他說:哦,那個小子啊,兩天前就不見影了,我還找他呢。
第四年三月初八晚,同樣是爲了任務,我須埋伏在目標必經的路口,伺機行事。但守了一夜,卻不見人影。問路過的行人,發現又已是三月十一,任務沒有按時完成,我被少主重責五十杖,關水牢一個月。
第五年三月初八晚,我喬裝進入一家妓院,吩咐老鴇每隔一個時辰送一個姑娘入我房間,直到次日天明。
窗外晨曦初現時,我房□□有六個姑娘,在最後一個進來時,已過五更。我問她:今天是三月幾日?
她說:公子,現在五更已過,算起來應該是三月十一了。
我冷冷瞥她一眼,把長劍放在桌上:我進來時才三月初八,才一夜,就十一了?
她頓時花容失色,顫抖着聲音道:公子……你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初十了……
我不信,一個一個地問房裡的姑娘,她們都縮成一團,戰戰兢兢地回答:公子來的時候……的確是三月初十。
我跑出去找老鴇,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案。
第五年三月初八晚,我找到龍林戩,約他比試。但就在我們要動手時,少主派人來傳見他。我無奈地獨自回房,次日,依舊已到三月十一。
“蓉兒?”
我回過神來,雨水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大了一點,點點滴滴,從枝葉的間隙裡墜落。
“你要怎麼幫我?”我冷眼看她。
“這要看你。”她說。
“我?”我皺起了眉。
“對,”她頷首,“除非你百分百地信任我,否則,很難幫你。”
完全的信任就意味着徹底的背叛,我錯過一次,足以得到教訓。
“這樣好了,”她嘆了口氣,“把你能告訴我的,都說出來,其他的,不強求。”
我眯起雙眼,不作回答。
“那麼算了,我會另想辦法的。”她打開傘,踮起腳尖,把我一同遮擋在內。
“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她的目光恢復了神采,閃閃有發亮,“會有辦法的。”
“……跟你說,可以。”我終究還是作出了選擇,“只是,幫不了我,就殺了你。”
她沒有絲毫退縮,擡眼望我:“一言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