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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忌日

17.第十六章 忌日

我住的這個房間,有窗子可以望出外面,淡薄的晨霧一點點被風吹散,林樹蔥蘢,漸見清晰,透過枝葉的罅隙,可窺見遠處亂山無窮。

我躺下牀,呆呆地看着被風微微掀起的緯帳。

離她的死忌,尚有半年,不應該發生這樣的情況。

舉起了右手,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摩挲着那上面的結痂,只覺一陣細微的癢,已經不再疼痛。

“興許是你搞錯了時候……”十指交叉,蓋在了眼皮上,我自言自語地低喃。

她黑髮如瀑,編成十多根細長的辮子,發端上都繫着鵝黃的絲帶,明眸秋水,眉梢眼角上總掛着濃濃的笑意。

從沒見過那麼愛漂亮的人,還是個小小的孩子,就已經非常注意衣着裝扮了。

“小妖,頭髮要梳理好。”

“我已經梳理過了。”

“就這樣綁着一點都不好看,我來幫你弄吧。”

“不必,別碰我。”

然而卻看到了她受傷似的眼神,大大的眼睛滿含委屈,心一軟,就順從了。

打扮得再整潔漂亮,練完武功回來,還不滿身泥塵。

“看,我把小妖打扮得很可愛哦。”

可愛的人,是她自己吧,同伴中,沒有誰敢正眼看我,見到我都遠遠地避開,如見猛獸。

惟獨她,才第一次見面,便跑了過來,怯怯地告訴我她叫什麼。在這裡,訓練我們的師傅從來不喊名字,只呼編號,這裡有十二個人,我排在最後。

“我叫十二。”

“姓石嗎?”

“……姓花。”

“小花!”

“……叫花邀。”

“花、妖。是花朵的妖精嗎?”

“……”

那一年,我們都只有五歲,她天真爛漫,我陰沉孤僻。

我習慣安靜,想方設法地遠離同伴,她明明喜歡熱鬧,卻千方百計地粘在我身後。

久而久之,我發現,兩個人,沒有一個人那麼寂寞。

進入蘇家前,他們告訴我,這次蘇家選的是一等親衛,無論開始時培訓的人有多少,最後剩餘的,只能是最厲害那個。

淘汰,意味着死亡。

其他的話我聽不懂,惟獨,聽懂了那個死字。

能被蘇家收容的人,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所以我一直很不明白,蘇家爲什麼選了她。這個人膽子小,習武懶,雖然愛笑,但也愛哭。

“如果不認真練習,就會死在別人手上。”

提醒她,不止一次,但每一次,她都滿臉無所謂的樣子。

“你不怕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都會偷偷地和她一同去龍城城郊的長堤上單獨練武。我指點得認真,她學習得隨意。會做這種浪費時間體力的事情,連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偏偏她不領情。

“不怕死?”

她微微翹起了嘴角,轉過身去,背對着我,

“怎麼可能。”

平靜無波的語氣讓人聽不出絲毫情緒,但是,她終於開始努力。

有些人,天資聰穎,舉一反三,她顯然與之相反,一套劍法練習了四五遍,依舊記不住招式順序。

偷去堤岸的次數多了,居然發現岸的另一邊,也有十二個像我們一樣苦練武功的少年少女。

“我聽二小姐說了,蘇家有兩隊親衛,一隊守護龍城,一隊出外完成任務。所以,作爲領頭的一等親衛也需兩個。”

龍城蘇家的二小姐,驕傲得像只孔雀,總愛穿得花枝招展的跑來看我們練習武功。

我至今還記得二小姐見到她時,雙目頓時閃閃發亮,扳過她的臉霸道地說:你就是小三嗎,好可愛哦,如果死了,就做成標本,擺在我房間裡。

每次想起那個人,我總不寒而慄。

“你跑去問她?”

“我纔不敢呢,是她自己說的……對了,她還給我這個!”

“什麼來的?”

“叫雪絮糕,我特地留起來和你一起吃的。”

“……好膩。”

“你見過雪嗎?”

“這裡是南方,冬天不下雪。”

“真可惜,好想看哦。”

“……成爲正式的親衛後,如果有任務需去北方,就可以看到了。”

“但我的武功那麼差,恐怕沒這樣的機會了。”

她對死亡之類的詞語從不避忌,人生明明纔要開始,卻似早把一切看得通透。

安慰的話語都是無用的敷衍,她說的是事實,如果生存的法則是強存弱亡,我毫不懷疑她會第一個被人殺掉。

然而也有奇蹟。

師傅說,必須進行一次測試,測試結束後,這個隊伍只需留六個人。

那是一場混亂的血戰,結果留下來的人,只有五個,包括了她。

“你知道嗎,當我的劍被打飛時我以爲自己死定了,但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拳法,要比他們厲害。”

世事總是奇妙,我天天督促她勤練劍法,她卻以一雙肉掌,殺出了生天。

她的進步是突飛猛進的,經歷了一次血淋淋的生死搏鬥,她天真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陰鬱。

我期待着,她成爲我最強勁的對手。

多年後,我聽到了“童年”這個詞語,回想起來,只有四個字足以形容:腥風血雨。

第一次測驗過後,我一連幾個月都在做噩夢,這樣的測試,再一次,便是最後結果。

而那個結果,意外的來得遲緩,蘇家有着足夠的耐心去等待。

五載光陰浮沉流轉,終是等來了蘇家少主的命令,五個人中,只留一人,其餘的——死。

七天七夜的日升日落,七天七夜的追逐撕殺,仿如噩夢。

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二小姐似笑非笑的臉。

“切,真的沒死,被哥哥說對了。”

沒死……是說我?如果我沒有死,那麼……

那張愛笑的可愛的臉瞬間離我遠去,模糊在我的記憶深處。

“以後你就是我們蘇家的第一殺手了,那麼,叫什麼名字?”

名字……根本不重要,已經,聽不到她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叫喚我了。

“我聽到過有人叫你姚……?”

“是邀,花邀。”

二小姐點點頭。

“這個,給你。”

一樣冰涼堅硬的物品拋落到我手中。

精鋼煉鑄,見血封喉,是她的短匕。

“……屍體……”

即使真的被二小姐製成標本,擺進房內,我也不會太過吃驚。

“自會有人處理,你覺得需要驚動到我嗎?”二小姐哼了一聲,推門而去。

半個月後,我的傷勢已恢復大半,大少爺把我叫去,讓我認識他的另一個親衛。那個面色略帶蒼白的俊挺少年,見到我時,微微的驚訝,卻很快地恢復了平靜的神色。

他叫龍林戩,就是對面堤岸的勝利者。

我記得那個日子,有一個人,在得到我徹底的信任後,又徹底地背叛了我。

那把短匕,放在懷中,總灼燒着我的胸口。

少主說,既然新的一等親衛已經誕生,親衛隊便也是時候更換新血了。

他的一句話,便是一場殺戮,殲滅舊部屬,我和龍林戩都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的光陰。於是不知不覺,便臨近了她的死忌。

“你們做得很好,新的親衛隊隊員三天後便可選出,到時候由你們親自訓練。”少主坐在高高的尊座上,瞥了一眼地面上最後那個舊部的人頭,滿意地扯出了陰冷的笑容。

三天,我有三天的時間修養,非常足夠。

那一夜,我抱着短匕入眠,決定天一亮就把它埋到堤岸邊的柳樹下。

一覺無夢,我推開房門時,卻發現龍林戩就倚在門邊。

“你怎麼在這裡?”

“等你。”

“等我?”

“主人不是說了要我們一同訓練新進的親衛嗎。”

“主人是說三天後吧。”

“對啊,所以是今天。”

龍林戩做事向來一絲不苟,從來不開玩笑。

那把短匕,放在懷中有六個寒暑,每一年,我都在她的死忌前一天苦苦等待,次日,卻都是第三天的清晨。

無論我清醒與否,時光,都同樣在我的面前神秘消逝。

第七年,我在她死忌的前一天把匕首埋進了我們常練武的那棵樹下。我相信了她對我的憎怨,她不肯原諒我,一直拒絕我的祭拜。

然而……

然而現在離她的死忌尚有大半年的時間。

“是你嗎……”我發現窗外開始瀝瀝地下起小雨,如霧如煙,竟有幾分初春的感覺。

我記得那個日子,三月初九,遍堤的芳草正冒着新芽,卻被一縷縷的血污洗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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