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照在她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晶瑩的淚水落下,一滴又一滴,她吸着小巧鼻尖,在他懷裡無聲的哭了。
“別哭別哭……”
男孩小心翼翼的拍着她的背,低聲誘哄安慰,輕柔又安穩的感覺縈繞心間,她睜大了眼,漸漸收起了淚。
……
那時,她纔剛剛拜入意劍門下,年方七歲,而他,也不過是十二歲的小小少年。
師門的生活,隱遁深山,避離塵世的紛擾,三進的院落之中,青苔浸古階,桑梓滿庭院,一派古意盎然,日子過得安寧平靜。
意劍門下無庸才,七八位同袍卻仍是每日勤練不輟,而後山的桃林,卻是他們兩人獨有的小天地。
……
日月如梭,時光似箭,山中不知已三年。
千萬樹桃花灼盛而放,粉豔瑩瑩,甜香旖旎。
暮光低落,沉金柔輝之中,她與他,並肩而坐在散落的石碑之下,一起偷喝着同一罐酒。
“好甜……”
她用瓷勺舀一點,猶豫着用舌尖一舔,頓時整張臉都笑意粲然。
“喝酒可不能這麼小家子氣。”
他寵溺的淡笑着,倒滿一酒盅,很是豪氣的一飲而盡。
“頭好暈……”
他目光閃動着,卻是有些茫然了。
“你活該,師父的桃花釀,雖然入口清醇甜美,後勁卻是很大……”
她嬌嗔道,狡黠的雙眼笑成彎彎月牙,眼角波光卻明燦皎美得讓人心頭一蕩。
雖然年方十歲,她身姿體態卻已隱隱顯出娉婷清豔之韻,寧非面色微緋,有些不自在的側過頭去,順手還替她捋了額上亂髮。
上官藍卻變戲法一般取出一隻碩大暗赤的犀角杯,滿滿了倒了一杯,用粉嫩舌頭舔啊舔的,居然喝了大半。
“真的好甜……”
上官藍心滿意足的咕噥道。
“你酒量還真不小嘛,看來倒是我班門弄斧了。”
寧非輕擰了她的鼻尖,眼神因酒酣而略微茫然,卻更染上了三分深邃漆亮,宛如天上星辰一般。
上官藍一雙蓮足踢着庭中灰白色的蓍草,嬉笑着問道:“平素剛直嚴肅的象塊木頭的你,今天居然去偷出了師父珍藏的桃花釀,到底是在慶祝什麼?”
閃亮雙眸凝視着她,卻帶了七分疼惜,三分疑惑,“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你真的忘記了嗎?”
上官藍目光一凝,這才驚覺恍然,“今天居然是——”
“是你的生日,小迷糊。”
修長有力的手指輕輕颳了她的鼻尖,“你連自己的生辰之誕都忘記了嗎?”
我的生辰……
正在上官藍楞着的時候,寧非取出一具被葛布包裹着的長條形物件,“這是給你的。”
上官藍回眸一看,頓時驚住了。
從外形觀之,心中就有七八分明白,未及解開束布,觸手已是金鐵般木質,清漆的柔光透過布紗入眼,只覺得一片心曠神怡。
褪去重重束布,只見琴面黛黑宛幽冷,扣之錚錚聲清越,乃是上好絕佳的七絃焦尾古琴。
“這具琴是我倆親手做的,有些簡陋,外形也太大了些——只是這內中也算別有乾坤。”
寧非親手演示給她看,在關鍵榫節處一拍,底座移開後竟是中空,“裡面可以放上你的劍,因爲它的刃面比世上任何一把都要寬,所以連琴身也製得寬而大了。”
我的劍……
世上別無第二的劍,因爲無法找到劍鞘,而一直難以揹負的劍,卻被他以這種匠心別具的方式解決了。
從此後,身負長琴,雪衣翩躚,更是長劍在身,天下應可縱遊。
一切都他的默默關心,細緻而不露痕跡,沒有一絲甜言蜜語,卻什麼都爲自己考慮到了。
夕陽西斜,殘光豔麗凝深,將並肩而坐的兩人剪影拖得更長,幾乎交織在一起,不分彼此。
“多謝你……”
那是暖心感動的哽咽,也是無法言明的焦灼複雜。
寧非,天生酷愛劍術的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是爲什麼耿耿於自己的劍,一時一刻都要帶在身邊。
我的劍,只爲殺戮而開。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怎麼又哭了,都大姑娘了,羞不羞啊……”
話雖如此,卻仍是輕柔溫和的替自己擦去眼角的水跡。
“還有琴絃沒調好呢,我們一起來吧。”
四手交握,若時光能停留在這一刻的默契與溫存,便再無任何奢求了。
……
沉浸在過往夢境中的上官藍,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睡着,脣邊卻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她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胸口寸許的傷口早已止血,卻仍是莫名的高燒不退,太醫們束手無策。
已是掌燈時分,天色晦離混沌,殿外颳起了大風,漸漸的,又落下了豆大的雨點。
未央宮,帝皇的寢殿之中,昏暗看不清所在,只有鏡臺旁一枝長燭靜燃,幽然落下蠟淚。重重紗帳之後,一陣藥香氤氳縈繞。
一道挺拔巍然的身影,靜靜走進了寢殿。他一身凜然,帶來了外間的風雨涼意,淡淡燭光倒映出他的影子,卻似被他周身的冷凝幽沉所攝,竟微微顫動搖曳。
西門暗身着玄黑便袍,長髮隨意束在身後,默然冷冷的凝視着低垂的紗帳。
將手伸入帳中,輕輕撩起,以金鉤輕挽,出現在眼前的,便是那一張秀美而蒼白的臉。
粗糙而涼薄的指尖輕輕輕觸及她的眉心,緩緩輕劃而下,昭元帝眯起眼,眼中卻是深不見底的冥暗——
“你爲什麼這麼傻……”
低喃一語,彌散在整個深殿之中,低沉卻清晰得讓人感受到那種莫名的憤怒焦灼——
“爲什麼這麼傻呢”
他恨恨道,想將手收緊,卻終究不忍心,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又用絹巾擦去了脣邊的半點藥汁。
多少年了,他邊有英勇死戰的將士,有深謀遠韜的謀師,也有居心叵測的細作,但卻從未有過這麼傻氣的宮妃。
傻到讓人想敲開她的小腦瓜,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些什麼,怎會膽大到衝進對決的險絕之境,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身前我不會讓開的——聽聽她居然對刺客說這種話,簡直是瘋了西門暗眯緊了眼,眼角卻有着微不可見的痙動你若是要刺殺聖上,除非用這柄劍穿透我的胸膛當時,她是這麼說的吧——聽慣了她懶散貪財的俏皮笑語,身臨如此危境,卻是說了擲地有聲的一句真是瘋了……她難道不知道,刺客只要心念一動,就可以把她穿個透心涼?
只是想象了那個場面,西門暗便咬緊了牙,眉心的冷煞森然,驚得燭焰都四下顫抖。
“真是愚蠢……”
他低聲罵道,卻不知是在罵牀上昏迷的人兒,還是在罵百密一疏的自己。
暗不可見的深殿之外,有人小聲稟道:“左相求見。”
他怎麼又回來了?
西門暗挑眉一動,心中忖道:左相必定是有要事。
他深深的凝視了一眼被中昏睡之人,隨即放下帳簾,轉身而去。
只是那一轉身,並不如平時一般冷硬,而是帶着自己也未曾發覺的猶豫和眷留。
昏暗的燭焰下,紗帷被帶動的微風輕飄而起,丹離的微笑,顯得格外輕渺脆弱,好似下一瞬就要煙消雲散。
上官藍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個恍惚舊夢之中,輪迴往復,不得解決。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轉眼又是三年過去了。
這一年春天,上官藍的十三歲生辰還差幾天。
正逢薄雨倒寒,盛發枝頭的桃花,終也受不住這份風雨摧殘,漸漸凋落飄下,拂了人一身嫣紅。
細雨如晦,上官藍斜倚木廊之下,手中提一壺師父珍藏的桃酒,卻是不管不顧的,大口大口飲盡。
身旁一具寬大黑木古琴陳放,琴絃沉蘊內斂,底座卻是大開,一柄奇怪的大劍橫臥其中,光華吞吐不定。
那是一柄寬背雪鍔的重劍,刀脊厚重沉凝,玄鐵劍身彷彿經過百鍛千煉,在昏暗木廊下閃着妖異的菱圈紋光。
這柄劍寬大而長,重如千鈞,上官藍卻一手輕握,毫不費力就提了起來。
將最後一杯酒潑在刃口,她取過一旁的雪白絹巾,緩緩的擦
拭起來。
一點一點的擦過,不放過任何一寸,她屏息凝神,好似全數心思都放在這一柄劍上。
有無形之氣從她身上逸出,方圓數丈都被震撼,連浸潤細落的雨滴都彷彿受了驚嚇,朝外傾斜灑下。
那是純粹而凜冽的殺氣。
沉穩自然的腳步聲來到身邊,平素沉穩的步伐,此時卻顯得有些心焦。
“從早晨起,你就心緒不寧。”
他撐傘而來,衣袂下襬被略微浸溼,醇厚嗓音透出毫不隱晦的關切。
在她身邊坐定,清新好聞的男子氣息溫熱拂來,好似松木之香,“聽師尊說,你執意向他求學那招‘天外之意’,究竟發生何事?”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
冰冷的手指拂過劍刃,分不清是血肉還是鋼鐵,“我只是覺得自己進展迅速,也有一窺大道至極的資格了。”
寧非皺起眉,端詳着身邊之人的神色——這般懨懨的斜坐,眉宇間卻是不容錯認的殺意冷煞,究竟發生何事?
他按壓住心頭不安,平心靜氣的勸說道:“你入門才六年不到,雖然根骨絕佳又資質驚人,但終究還是該打好根基,再談劍道至極——‘天外之意’乃是本門最強的禁招,一旦練成將有神鬼般驚人的威力,你爲何如此着急?”
“着急?”
上官藍眯起了眼,嗓音慵懶低沉,卻滿是不容錯認的怨毒激越,“是啊,我很急……我急着要一個人的性命”
彷彿感受到她心中激憤,周身劍意涌作青蓮紫電,驚雷迅疾般向四下裡削去只聽轟然一聲,木廊前方竟平空被掃出一個巨坑,劇烈震盪之下,桃花落得更急“是誰?”
上官藍緩緩轉過臉來,平素愛笑善睞的雙眼,此時竟是幽黑,深不見底,“一個仇人。”
“一個害死我至親的仇人。”
幽黑的雙眸略微上挑,帶出驚悚恐怖的震懾感——
“我一直在忍,好好練劍,希望總有一天能手刃仇人——但是今天,我聽到了她的消息:她居然飛黃騰達更進一步了”
說到此處,她手中寬劍一頓,周身怒意化爲實質,轟隆聲好似天雷降落,世間末日——
“踏着別人的鮮血,她終於成爲清韻齋下任齋主了,即將踏上更高的術法之道——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必須趕快殺了她”
在雷電雨點之中,她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整個人好似陷入了魔怔,喃喃自語道:“我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她的命,必須由我親自收取”
“清韻齋下任齋主?是那位即將卸任的聖女,明瑤華?”
寧非略一思索,便立刻說出對方的名字。
“哼……就是她,雙手染上無辜凡人的鮮血,即將從聖女位置上更上一步,成爲下任齋主”
上官藍冷笑着,渾身都因那個禁忌的名字而微微顫動四目相對,她清晰的看到他眼中升起焦慮關切的光芒,下一刻,她被擁入了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裡,“這就是藏在你心裡的那件事嗎?”
溫暖的懷抱,天生的松木清香,整個人神智都爲之一清,那醇厚沉穩的聲音,彷彿一絲天音,將她從怨恨狂然之中喚醒,“你拜入師門,卻不肯說出姓名來歷,每年總有幾日,你的性子就變得忽陰忽晴——原來,究是有這般慘痛的隱情。”
緊緊的懷抱,卻不覺窒息,暖意宛如天地汪洋一般,將她籠罩在內,“你一直悶在心裡,不肯跟人傾吐——今天,能給我詳細說說嗎?”
沉穩乾淨的嗓音,說不出什麼動聽的話,卻莫名讓她感覺心安,上官藍蜷縮在他懷裡,微微顫動的身軀,終於停止下來。
“我出身在一國王族,是不受寵的妃子所生……”
奇異的,她將心中隱藏多年的秘密說出,自然而然的傾吐,過往的慘痛經歷,從她口中緩緩道來。
數次中斷,她渾身痙攣,嘶啞着嗓音,恨得說不下去,寧飛凝指於弦,以平靜安詳之曲讓她平靜下來。
聽着聽着,他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下一瞬,他怒意上涌,手下一緊,頓時三根冰絃斷裂,繃成一卷。
“豈有其理,清韻齋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