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山上的日子十分清寂安寧,這才踏足紅塵一日罷了,便乍一下便好似乾坤倒轉。蕭月一時之間竟有些無法忍受這般喧囂,多看一眼也不願,只是揀着人少的僻靜路段走。
蘇清痕只是規矩的跟在她身後兩步之遙,只是已經將她肩頭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肩頭,乍看之下,好似他真的只是一個忠誠的小廝。她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太陽漸漸有些大了,蕭月依舊無知無覺的走着。蘇清痕叫道:“夫人,夫人。”
蕭月漸漸有些反應過來,身後那個熟悉的聲音,是在喚自己。她回過頭,用約定好的稱呼喚他:“阿清,怎麼了?”
蘇清痕看了看路邊不遠的涼茶攤:“夫人,要不要歇歇腳再走?”
“哦,我只顧着趕路,都忘了你了”蕭月近來說話,表情總是呆呆的,她呆呆的道,“你若累了,咱們就歇會吧。”
蘇清痕哭笑不得。他是怕她太累,所以才提醒她該休息了,免得她又走得滿腳都是血泡。
兩個人來到茶攤前,蘇清痕只是依着下人的規矩,幫蕭月向後搬了下椅子,躬身道:“夫人請坐。”
待蕭月落坐了,他便自動站到了蕭月身後。拜多年的軍旅生涯所賜,蘇清痕被鍛煉出一副標準站姿,往蕭月身後一戳,跟一杆標槍似的,筆挺得不能再筆挺了。
在得到“夫人”的“恩典”後,蘇清痕纔在蕭月下首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並不敢和她同桌共飲。
男的俊雅非凡,偏偏又不柔弱,反而隱隱透着幾分英武之氣;女的貌若西子,美麗沉靜,不施粉黛,一雙水光瑩然的美目中含着淡淡清愁。這般品貌的兩個人,一下子便引起了茶攤諸人注意。看這“夫人”的打扮,似乎是在服喪期間,又瞧她一個女子,孤身上路,神情又好似遭受了傷心事一般,又是哀傷又是委屈,那模樣不禁讓人又愛又憐。再看那個跟班的,好似很規矩。看樣子,像是新寡的少婦出遠門,身邊只帶了一個得力的下人。
這二人看起來好生規矩,並無逾矩的行止,不太像是暗中有苟且。唔,明明如此般配的一對,怎地一個是夫人一個是下人?
一干人等在心裡唏噓一番後,便又各自吃茶,不在往這邊頻頻觀看,但仍是有不少膽大之徒,貪戀美色,色迷迷的往蕭月這裡看了一眼又一眼。
蘇清痕忍無可忍,便一個一個的朝那些人看了回去。他久經沙場,只要他高興,隨時可以擺個眼神嚇唬人,那殺氣森森的目光,一會便嚇得別人再也不敢往蕭月這裡多瞧。心中暗歎,怪不得這位年輕的俏婦人只帶了這麼一個下人就敢在這世道里出遠門啊!
蕭月卻只是低着頭,一直看着抱在懷裡的白瓷胖肚的封口瓶子。對於周遭的一切,一無所知,一無所覺。
涼茶很快送了上來,蘇清痕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碗涼茶欲喝,看看蕭月,卻見她依舊只是低着頭,沒有半點要喝茶的意思,不由暗暗嘆了一口氣。此地人多嘴雜,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涼茶,一飲而盡,頓覺解渴又解暑,渾身都涼快舒暢。
喝完後,他叫來夥計,讓那夥計給他裝上一壺,然後結了帳。正想着該如何客客氣氣“請示夫人”要不要繼續趕路,涼茶攤內忽然走來幾位手持各色兵刃的男子。
蘇清痕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來了一羣江湖人士,他不願多做停留,免得惹來麻煩,便一個轉身,擋在蕭月身前,遮住她的花容月貌,也懶得再想託詞,只是躬身道:“夫人,時候不早了,不知可不可以繼續上路了?”
蕭月擡眼看看他,仍舊是鈍鈍的點點頭:“哦,好。”
這便起身和他一道走了。兩個人一前一後剛離開茶攤,沒走兩步,那幾個江湖人士已經坐在茶攤上開始天南海北的聊起來。
其中一人拋出一條自認爲很有轟動效果的話題:“聽說沒有,曲猶揚將名震北威的董文彪給殺了!”
聽到“曲猶揚”的名字,蕭月和蘇清痕不約而同停下腳步,仔細凝聽那幾人在說什麼。
只聽又一人道:“嶗山派果然代代有高手!”
當先那人不屑道:“有高手又如何?還不是滿門盡滅,只剩下一個曲猶揚了?”
“聽說昨日晚上,飛天狐狸和人結夥想上嶗山尋林鐘憑的屍身,結果無功而返。說是幾個人仔細找了很久,終於發現了傳聞中的什麼暗藏的機關,但那機關卻早已被人毀了,根本打不開。”
“格老子的,那是他們太笨,老子若是在場,一刀下去,再厚的石頭也兩半了。”
“嗤,就會吹,誰不知道‘牛皮大王李大刀’啊?”
“怎麼,你不信?那咱們今兒就去嶗山試試!”
“聽說那石門至少也有三千斤重,試試就試試,你要是一刀劈不開,你是烏龜養的。”
一個不太張揚的年輕聲音道:“算了,還是別去惹嶗山了。曲猶揚不是庸俗之輩,若是讓他知道有人想上嶗山驚動林鐘憑的屍身,說不定又要痛下殺手了。”
他的話立刻招來一片嘲笑聲。“切,膽小的傢伙。”“小小年紀就怕死。”
也有人道:“怕啥。他殺的都是逼死林鐘憑的人,咱也不是要去找林鐘憑的屍首,只是想上那山上玩玩罷了。難不成他連上嶗山遊玩的人也殺?”
一個略略低沉的聲音道:“聽說那一日,逼死林鐘憑的一共一十八人,如今已經死了六個人,也不知曲猶揚何時才肯罷手。莫非一定要那十八人,盡數死絕麼?”
“曲猶揚倒也真是個人物。胤迷的人,連朝廷都剿殺不乾淨。如今胤迷的餘孽,因爲人少,目標小,天南地北到處跑,時不時暗殺個把朝廷命官,正逢戰事連連,朝廷又不願意多放人手管這些事,真正是無可奈何。偏那曲猶揚就能找到他們,而且次次得手。據說他每次殺人後,都留下自己姓名,更直言說是讓胤迷的人不要誤會到別人頭上去。這一筆筆血債,讓胤迷又是恨又是怕。恨他曲猶揚殺了自己那麼多兄弟,卻又怕曲猶揚不知哪天就會殺到自己頭上來。”
話題已經涉及到了反朝廷的組織,喝涼茶的人都匆匆結賬離去。茶攤老闆眼睜睜看着生意被無形之中趕走,卻不敢得罪這幫瘟神,只能暗暗着急。
眼見喝茶的客人三三兩兩離去,爲怕行動怪異惹人注意,蕭月也舉步匆匆離開。蘇清痕自然是二話不說,跟在她身後兩步之遙的距離,隨同她一起離開。
漸漸走到行人稀少的路段後,蘇清痕這才與蕭月並肩而行,取下腰間的水壺,拔下木塞遞給她:“喝些涼茶吧。走了這麼久的路,你連一口水都沒喝過。”
蕭月的腦子一直鈍鈍的,但人卻變得出奇的乖了些,只是若不乖的時候,又變得出奇的執拗。聽了蘇清痕的話,蕭月便騰出一隻手接過水壺,咕嘟嘟灌了個水飽。
蘇清痕從她手中接過水壺,扣上木塞,又別在腰畔,這才道:“當日你在嶗山昏過去後,曲猶揚讓我轉告你,林大哥的仇,他自會報。若是他的毒誓應驗了,反正也只應在他一人身上。”
蕭月幽幽嘆道:“鍾憑被人冤枉殺死華老前輩。根據當日的情形來看,擺明了就是曲猶揚在陷害他。若換了常人,定然恨死了曲猶揚,必定一心認爲是曲猶揚害了自己。可他始終半信半疑,沒有認準了做這一切的就是曲猶揚。即使後來曲猶揚娶了華若雪,他雖然怨過惱過恨過,可卻從來沒有存過壞心思。如今看來,倒也不枉了他那麼相信曲猶揚。或許,真的不是曲猶揚做的,又或許,他當年也有自己的無奈。”
蘇清痕奇道:“你不知道當年的事麼?林大哥沒有告訴過你?”
“告訴我什麼?”蕭月有些奇怪。
蘇清痕很有些詫異,便將自己當日在扶連山上所見所聽的一切,悉數告訴了蕭月。
蕭月道:“鍾憑自從下山後,情緒一直不大好,沒有和我說過這些。鍾憑臨終前說有人對不起他,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在對曲猶揚說那番話。哎,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連鍾憑都不恨他了,我就更沒什麼好計較的了。日後見到他,就當彼此是陌生人好了。”
蘇清痕嘆道:“我當日在扶連山,聽了林大哥昔年的冤屈,又見他後來居然肯放了曲猶揚,所以十分佩服他。能有這份胸襟氣度,實在不是常人能比得上萬一的。”
蕭月脣邊竟然帶出一絲笑意:“他確實很好。”
蘇清痕自愧不如:“若是換了我,恐怕做不到。”
蕭月道:“其實鍾憑不只是想放過曲猶揚,也是想放過華若雪。那些事若是天下大白了,最難過的人不是他和曲猶揚,而是華若雪。”
“哦?”蘇清痕聞言很是詫異。林鐘憑那麼做,竟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華若雪?想起林鐘憑臨死之前對華若雪說過的話,不由道,“我看林大哥對華若雪也太好了些吧?”難道真的只是兄妹情深?那這份情也太深了吧?
蕭月一隻手情不自禁的在瓷瓶上溫柔摩挲着,她道:“那是自然。鍾憑和華若雪,曾經是很親密的戀人。華若雪既是他最疼愛的小師妹,也是他曾經深愛過的初戀情人。他們會分開,並不是因爲彼此之間沒有了情意,而是因爲誤會。”
蘇清痕看她神色平靜,更詫異了:“他都娶了你,還對舊情人這麼好,你居然不生氣?”
蕭月也詫異道:“我爲什麼要生氣?鍾憑移情於我,不代表就要跟華若雪交惡。”如果林鐘憑對華若雪不念半分舊情,那他就不是自己喜歡的林鐘憑了。
蘇清痕悶悶的答了一聲:“哦”,再無其他話可說。
蕭月見他沒話了,便繼續徐徐前行。
蘇清痕悶悶的跟在她身後往前走。心中暗暗嘀咕,其實我可以對你比林鐘憑對華若雪還好。林鐘憑都可以移情,你什麼時候纔會回心轉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