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其實只是一份工作;死亡,只不過是換了一份工作。
就這樣了?看着那些面無表情,已經對死亡習以爲常的醫生和護士,紗綾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
本市第一個因感染H1N1導致併發症而死亡的例子。呵,明天應該能上頭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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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綾坐在病房外的長凳上,看着自己的屍體從眼前被運走。唉,沒想到生前默默無聞,沒功沒績,死後倒能風光一把,樹立一個反面典型,生活還真是諷刺啊!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天堂還是地獄?值得期待啊!”紗綾嘟噥着伸了個懶腰,靠往身後冰冷的白牆上。
“喂,你!一個人自言自語什麼呢?!”旁邊忽然傳來低沉的男聲。
什麼?!紗綾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只見身旁不知何時多出一個人來。咖啡色的破舊皮帽遮掩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下巴處唏噓的鬍渣,嘴裡一根沒點燃的雪茄,米黃色的披風大衣裹在身上,腳上蹬着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懷舊皮靴,一副吊兒郎當沒睡醒的樣子。
“看什麼,沒見過帥哥?”那人低着頭,漫不經心地調侃道。
“你,你看得見我?!”紗綾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廢話!”那人輕哼了一聲,在紗綾對面坐下。
“可是,可是……”紗綾探身朝走廊盡頭看了看,再回過頭看了看自己,最後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我不是死了嗎?我親眼看見自己被人擡走啦,就在兩分鐘之前。”
“死了就看不見了嗎?切!”那人擡起頭,順手把帽沿往上擡了擡,一雙眼睛直盯向紗綾的面孔。
天啊!藍的!那雙瞳孔是藍的!紗綾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無法形容的藍色。清澈地有如無雲藍天,不含絲毫雜質,但卻又深沉地像無邊大海,完全不可捉摸;更讓人詫異的是隱藏在那藍色眼睛背後若有似無的冰冷之氣,使人心底不禁一寒。
“看來是真沒見過帥哥。”那人微微一笑,一邊將雪茄塞回裡衫的口袋,一邊問,“我說,你對自己的死難道一點反應都沒有嗎?──喂,大小姐,問你話呢?!”
“啊,什麼?”紗綾被他一吆喝,總算又回過神來。
“你還真是奇怪呀,一般人剛意識到自己死了的時候,通常都會一哭二鬧三上吊,吵着嚷着要復活;你倒好,平靜地可以啊,是不是剛被男朋友甩了,生無可戀啊?”
噗──還好紗綾沒在喝飲料,否則一定噴得他滿頭滿臉。
“怎麼?猜錯了?”那人晃了晃腦袋,“看來是股票套牢,投資失敗,畢生積蓄輸了個精光,生不如死了吧。”
很好,紗綾很慶幸自己已經死了,否則還得再死一次,被活生生氣死!
“我是生病死的,生病!”紗綾嚷道,“你以爲我想死啊?!”
“所以啊,”那人擡手撓了撓後腦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紗綾,“這就更不可思議了,年紀輕輕就這麼死了,你難道就不傷心難過嗎?”
“傷心難過嗎?”紗綾靠在牆上,擡頭看着窗外,眼神有些沒落。
“就算你不爲自己,那你的父母,親人,朋友呢?你難道不擔心掛念他們嗎?”那人追問道。
“擔心掛念嗎?”紗綾不知所謂地搖了搖頭;窗外的陽光射進屋來,很亮,很亮──
“鐺”,鐘聲敲過最後一下。
八點,紗綾站在公司的大門口,擡頭看了看高掛在主樓上的時鐘,陽光在她身前灑下一道黑影,身後是車來車往的喇叭鳴叫聲和行色匆匆的人流腳步聲。又是一天要開始了嗎?紗綾問着自己,跟着那個永遠踩不上的影子,往辦公室走去。
“紗綾!”辦公室主任叫道,“這計劃怎麼寫的?要這樣交上去我還不被罵死?!”
“我……”紗綾揉了揉眼睛,昨天熬夜到凌晨三點才寫出來的報告,就這麼輕易地被否決了。
“回去重寫,今天下班前給我交上來!”主任氣沖沖地吼道,“要還是這副模樣,明天你就不用來了!”
“是,對不起!”紗綾誠惶誠恐地拿過計劃書,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啪”,一疊文件扔在桌上,把正在聚精會神改報告的紗綾嚇了一跳。
“小紗,這些樣稿每件都複印五十份,中午之前我來拿。”秘書長老戴扶了扶架在鼻樑上的金邊眼鏡,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紗綾啊,出去嗎?回來時幫我帶杯咖啡啊!”隔壁桌的小王朝着正準備起身去上廁所的紗綾叫道。
“也幫我帶一盒牛蛋飯,謝啦!”對面的李強嚷道。
“還有我,一個蛋撻加一杯可樂!”辦公室室花田娜向紗綾‘甜蜜地’眨了眨眼。
……
當紗綾帶着一大堆清單和囑託走出門時,除了搖頭輕嘆還能做什麼,誰叫自己是新來的呢。
託老天爺的福,下午股票大漲,主任心情也終於由陰轉晴,只簡單掃了一眼,就把計劃書拿走了。紗綾回到家,打開電視,把包往牀上一扔,有氣無力地躺倒在沙發上,順便拿起了電話。
“嘟─嘟─”
“嘟─嘟─”
沒人嗎?還是不願接?紗綾放下電話,頭往後靠去,空落落的屋子裡迴盪着電視裡主持人不溫不火的聲音。
想想也是,就算那頭接了電話,也無非向他們報個平安,其它有什麼好談的呢?紗綾在家裡排行老三,大姐自己辦了家農貿公司,生意蒸蒸日上;二姐嫁了個當地的富豪,最近還生了個小孩;最小的弟弟現在國內一所名高校讀博,前途不可限量;就她紗綾,高職畢業,隨便找了個辦公室文秘的工作,一個人在外地住着廉價的出租房,每天還要提心吊膽朝不保夕地過日子;家裡本來考慮過讓她到大姐的公司上班,但紗綾不想給大姐造成負擔,更不想活在家人的陰影裡,爲了這事還和父母吵了一架。他們是不是已經當自己不存在了?紗綾這麼想着,但仍然堅持每個禮拜給家裡打一次電話,儘管大多數的時候電話那頭只是空響着撥號音。
“小紗,沒人來看你嗎?”護士大姐戴着口罩,有一句沒一句地問着。
“呵呵,可能怕感染吧。”紗綾應付地回答着。
真是倒黴啊,纔出來的新病毒,自己就得上了,早知道就該買張福利彩票,紗綾自嘲地笑了笑。躺在病房裡快一個星期,紗綾始終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生病住院了,雖然她很希望身旁的手機能夠響一響,哪怕那頭傳來的只是主任催自己趕報告的喝罵聲;但是沒有,就像她這個人從來就沒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似乎根本沒人意識到她的缺席。高燒和咳嗽已經把紗綾折磨地沒有人樣,但她的內心卻很平靜,平靜地異常。窗外的陽光照在紗綾臉上,很亮,很亮……
“喂,想完了沒有?想完了還有正經事要做呢!”紗綾的眼前忽然藍光一閃,耳旁又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啊,什麼?”紗綾回過神來,轉過身問道,“你剛纔說什麼?什麼正經事?是不是要送我去天堂啊?”
噗──這回輪到那人吐口水了。
“天堂?小說看多了吧?”那人嘲笑般地看着紗綾,“每天死那麼多人,若真有天堂,現在也擠不下了,除非它擴建,嘿!”
“什麼?!”紗綾張大嘴巴驚訝地叫道,“你的意思是我要下地獄了?天地良心,我這輩子可沒幹過壞事啊!”
“媽呀,大小姐,動動腦子好嗎?沒有天堂,當然就沒有地獄,這都是活着的人想像出來的。”那人搖了搖腦袋,“人死後……算了,這事以後再說。”
那人頓了頓,忽然很正經地問紗綾道:“我先問你,有沒有興趣爲我工作?”
“工……工作?”紗綾莫名其妙懷疑自己耳朵壞了般地盯着那個人。
“啊,忘了自我介紹了。”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夜風,職業死神。”
死神?!紗綾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裡的名片,而且還是職業的?!
“死神也是份工作,當然分職業和非職業的。”那人邊回答,邊用手指了指紗綾,“像你,就是業餘的。”
“我?我什麼時候變成死神了?”紗綾目瞪口呆地問道。
“你只要點點頭,就成了。”那人站起身,繼續道,“當然,我還要消除掉一切有關於你人生的記憶,免得以後麻煩。”
消除記憶?麻煩?紗綾還想問個究竟,卻被那人不耐煩地揮手打斷。
“這些事以後再解釋,先回答到底願不願意?!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做呢,別浪費時間啊!”
“那個,那個,”紗綾被那人一逼,咬了咬牙道,“願意!”
“很好,明智的選擇!”那人微微一笑,“閉上眼吧,開始可能有些眩,但過會兒就好了。”
於是,紗綾就閉起眼等着這個叫夜風的職業死神將他的右手慢慢貼上了自己的額頭。
一瞬間,冰涼的感覺如觸電般劃過全身。慢慢地,紗綾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出生後父母仍然緊皺的眉頭以及大姐二姐失望的表情;然後便是她自己等在產房外,聽見了小弟的哭聲,父母的笑聲,還有她內心的嘆息聲;再然後就是自己自暴自棄般地蹺課逃學,惹來家裡的一頓毒打……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在腦海中不斷閃現,一幅幅熟悉的場景從眼前飛速掠過,一直到昨天晚上自己靜靜地躺在病牀上,看着左手邊一直沒響起的手機,慢慢閉上了疲憊的雙眼。
原來這就是我的人生啊?紗綾心底輕嘆一口氣,真想不到自己人生第一次跳槽就直接爲死神工作;只是不知道自己死後哪個倒黴鬼要接自己的班繼續挨主任罵;父母又會不會注意到那再也不會響起的每週一次的電話鈴聲……紗綾胡思亂想着,只感到眼前越來越亮,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小;──糟糕,紗綾忽然間記起了什麼──忘了問工資,忘了問勞保,忘了問有沒有住房分配!!不會被死神坑了吧?!!
紗綾剛想睜眼,只覺一片白光撲面而來,腦袋一暈,整個世界霎那間變得好安靜,好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