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像佛陀般靜坐於蓮花之上
我是凡人我的生命就是這滾滾凡塵
這人世的一切我都希求
快樂啊 憂傷啊
是我的擔子我都想承受
明知道總有一日所有的悲歡都將離我而去
我仍然竭力地蒐集
蒐集那些美麗的糾纏着的
值得爲她活了一次的記憶
——【現代】席慕容《塵緣》
休與山, 氤氳着芳香的微風輕輕吹拂。
窗邊,懷清向着屋內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寥落。
“…這就是魔界的經過了,”眉間微蹙, 曉唯有些擔心地望着他的側臉, “上仙, 我想靈王只是…”
“…罷了, ”懷情上仙淡薄的笑意透出幾分無奈, “懷澪的性情我又豈會不知?當年我一心希望他能位列仙班、得歸上界,誰想這份執念竟逼得他自墜魔界…懷澪千年流離,是我害了他啊…”
絲絲陽光從窗外透進屋內, 本是溫暖的空氣,因着懷清落寞寂寥的眼眸而帶上了一縷疏涼。
無言輕嘆, 曉唯發覺靈王說得沒錯, 懷清上仙就是這樣, 總要把所有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所有過錯都往自己肩上背,即絆住了別人, 也囚禁了自己。
“曉唯,天帝大人似乎尋你有事,”懷清側倚在窗櫺邊,屋外陽光灑在他的衣衫髮絲間,溢出薄薄光暈, “你到清淨居找緣芷, 讓他帶你去天界吧。”
“上仙…”
“…我想一個人靜靜。”
窗前, 懷清白衣似雪, 陽光在他袖襟間融化, 幻爲輕霧籠罩,若暮靄氤氳, 讓人再也看不真切。
曉唯幾次想要開口,猶豫着,終是沒有說出話來。
許久,她轉身合上門扉,走出了觀星臺。
午後柔風伴隨竹葉清香拂過屋檐,雨神江疑一襲紅葉衣衫飛旋而至,渲染了一天秋色。
玄束坐在竹桌旁沖泡着一壺清茶,手邊是兩人份的茶葉與青瓷茶杯。
“曉唯人呢?”江疑在他對面坐下。
“此刻想是在懷清那裡,”玄束淡淡地回答,“你若有事可以到觀星臺等她。”
“清茗溢香,凌露微浮,”江疑盯着面前茶壺中飄出的嫋嫋水氣,“…爲了曉唯準備的?”
玄束沉默着並不言語,唯有眼角的一絲溫柔泄露了此問答案。
江疑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複雜,讓人看不清思緒,“…我勸你莫要白費力氣,曉唯她不會再回來了。”
握着茶杯的手心微微頓住,玄束擡眼看向江疑,“此話何意?”
“今次百年一度的天庭封仙,天帝打算破例讓曉唯重回天界,”江疑輕緩地說着,“緣芷已經領命帶她上天庭了…”
“…爲何專程來告訴我?”玄束眉宇輕凝,“你,應該是希望她回去的。”
“也許吧,我應該是希望她回去的,”江疑透過窗櫺望向屋外天際,眼眸中映出的彷彿就是那浮雲之上的瓊玉仙境,“只是,千萬年歲月荏苒,一切早已時過境遷,即便她回去,離瞀山亦無法重現以往的日子了…”
靜靜地不說話,玄束已明白,江疑眼眸中懷念的那人是誰。
魔界一役,定魂破咒,那輕笑邪魅之人此刻亦已轉世,重新投入凡塵因緣衆生之中。
“…便就如此吧,”江疑起身望着玄束,“無論她留也好、去也罷,我都希望你能爲她着想,莫要因這一夕情愛,阻了她的路。”語畢,他揚起清風而去,留下一地秋意疏落。
桌上的清茶漸漸冷去,玄束手握杯盞,似是要此般安靜地坐着,凝成一塊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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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上界,天池畔。
瓊玉仙草,縈曳流芳;碧波淨水,漣漪盈香。
樹蔭下的白玉桌旁,三人傾坐而談。
“什麼?!我可以重回天界?!”曉唯不由自主得擴大了聲音,驚起了旁邊花間幾隻蜻蜓。
“我知你今生修行尚淺,得道成仙爲時仍早,”東方旒旖清笑着望向曉唯,“不過自你到休與山以來,積下功德匪淺,因此我才破例準你以人類的身份在天界修行…”
在天界修行?也就是相當於仙人天神的預科班了…曉唯接過天帝遞給她的一杯清茶,在心裡默想。
“暝曦,你不想回離瞀山看看嗎?”東方旒旖打斷了她的思緒,“那裡寂樹空山,已經等待它們的主人千年了…”
聽到離瞀山這幾個字,曉唯忽覺溫暖的東風從記憶裡吹來,腦海中深埋的那段回憶一一浮現。
“去看看吧,等你想好了之後再給我答覆…”
蜿蜒的小徑間,離瞀山輕柔的東風盤旋流連,蒼蔥古樹微微搖曳。
曉唯本是隨着緣芷的步伐在走,然而每行近山中一步,她腦海裡暝曦的記憶就愈清晰一分, 不知不覺間,竟成了她在領路,緣芷在她身後半步微笑跟隨。
走出小徑山林,眼前豁然開朗,百尺高的九丘樹在日色裡透出光芒,樹下一人氣質卓然,銀白色長衫彷彿映出流光螢火。
“小俊,你這是在等我?”曉唯走到他近前笑着問道。
“故人歸還,我理當相迎。”折丹斐然俊顏淡淡地看不出情緒,只有那盈亮眼眸溢出了一絲沉醉空氣的笑意。
曉唯擡頭仰望着旁邊那顆青葉神樹,陽光從枝葉間揮灑零落,無風衣自揚,她伸手輕觸樹幹,只覺千年未曾感受過的靈氣在指尖縈繞。
物本清華,心若琉璃。
絲絲清樂梵音在山間迴響,曉唯不禁閉目輕笑,離瞀山芳林衆生的想念,她感受到了…
“想去你的竹屋看看嗎?”緣芷笑而言道,“那裡可是和千年前你離開時一模一樣…”
跟着緣芷踏上幾世未曾走過的青竹臺階,光影似乎就此重疊,記憶中的片段與現世恍然交錯,曉唯仍依稀記得當暝曦和緣芷、江疑、穆簡一起修建竹屋的情景,門前柱子上還刻着他們幾個約定永不遺忘的誓言…
竹屋內,纖塵不染,桌椅亦都還保持着她最後離開時的樣子。
“…緣芷,這是你和江疑打掃的嗎?”曉唯心中柔軟的記憶被輕輕觸動,眼眸隱隱有些水色朦朧。
“何須我與江疑,”眼光掃過門前的折丹,緣芷微笑着說,“天界東風日日吹拂,你的屋子又豈會沾惹塵埃?”
“…小俊?”
“無需言謝,”折丹的聲音輕柔而平和,眉梢笑意似是要融化空氣,“等你重回天界後,記得無事來看看我就好。”
“……”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曉唯凝望這折丹流光眼眸,良久,搖了搖頭。
“你,不打算留下?”緣芷問道。
“…嗯。”曉唯的聲音有些輕,但卻沒有一絲猶豫。
“爲何?”折丹好看的眉宇稍稍皺起,“你難道不願留在崑崙上界,得迴天神永恆的生命嗎?”
“身爲天神,凡塵匆匆數十載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光蔭,”曉唯輕輕側顏,“小俊,對你來說什麼才叫永恆?”
“……”折丹靜望着曉唯,沒有言語。
“明日瞬息萬變,輪迴齒輪間無人能夠篤定未知的命運,”曉唯用衣袖拂過無塵桌椅,似是在撫平早已流過幾世的時間,“…唯有那些已經逝去了的美好,才能在歲月中沉澱、在記憶中一點一滴匯成永恆。”
“…所以你應當留下,”折丹眼眸輕凝,“如此,離瞀山才能回到往昔美好、永恆的歲月。”
“小俊,回不去了,”曉唯淺笑着搖頭,“三世輪迴,我已不再是千年前的暝曦,而且,”眼眸中浮現出一絲哀傷,她的語氣有些黯然,“而且,穆簡他不在這裡啊…”
輕拍曉唯的肩膀,緣芷溫和眼眸亦泛起層層微瀾。他明白,曾經那段四個人的光陰早已銘刻在他們心間,宛如天池畔的睡蓮靜靜倚在水面,無暇美好,但卻稍一觸碰,就會激起一圈一圈追不回、忘不盡的未泱漣漪。
清風從窗外吹進屋內,執念仿若飛絮殘陽,纏繞着,斷了誰的心腸。
折丹沉默許久,終是輕嘆,“…你今後如何打算,仍是回去休與山?”
輕輕點頭,曉唯嘴角不覺微微上揚。
塵世間唯愛難棄,唯情難捨,今生她終是凡人,放不下那個早已住進她心的牽掛…
斜陽微冷,九丘樹下東風寂寥。
曉唯和緣芷已經離去,此處又只剩下折丹自己,微風不時撥動着他的衣襬,斐然俊顏上的寂寞神情惹人心碎。
從誕生爲天神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註定了要成爲永恆,千萬年時光在他指尖流過,端得是心無一物,沒有什麼不能放下、沒有什麼無法看破。
然而,那無比麻煩的新鄰居卻將他淡泊平靜的天神生活徹底攪亂,自此再無安寧。
折丹微微舒了口氣,當年比鄰而居的日子美好、雋永,他本以爲那便會是永恆…
衣袖輕擺,一顆水滴狀的晶石出現在他手心,千年前,暝曦轉世時流下的那滴眼淚就凝固在這晶石之中。
折丹也說不清爲何他要留着這滴淚水,也許,自詡天神的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覺間生出了一份執着妄念。
掌心收緊,折丹任淚水冰涼的溫度在手中蔓延,如今,暝曦已不再,他是不是也該走了…